赵世锐部进入茶河后进展顺利,一路向前征伐,后勤队也一直跟在背后做饭,修筑兵备,或者是清理战场上的尸体。军情如火,悲伤没有时间消化,后勤队受到重创但军务不得耽误。时书扶着脚步踉跄的宋思南回去休息,继续清扫战场。
时书麻木地将尸体搬运走,等天色将晚才重新回到后勤队,宋思南躺在床上,头上搭着一条帕子。
时书进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宋思南,我听说先锋军消灭了北旻的精锐力量,你哥真厉害。”
宋思南睁开眼,忽然看着他:“一万先锋,雪夜奇袭,是谢参谋的主意。”
“他……”
这一瞬间,时书无话可说,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谢无炽的谋划。但宋思南眼中的狰狞只有一瞬:“历来战争中先锋军极少突入防线内,因为会被前后夹击,陷入绝境。但我哥还是去了,只有‘仇军’才有胆量和勇气打这一仗,别人会贪生怕死,但仇军不会,我也不会。”
时书伸手想拍他肩,宋思南喃喃自语:“我哥是英雄,他死得其所,不怪谢参谋……不怪赵将军……他死得其所……哈哈哈,我也要让他们死!接下来就看我了……”
时书:“宋思南……”
“若能收复故土,死再多人也无所谓,我不怕死……我哥也不怕……那就让我哥和我们,用热血把渡送茶河的寒冰融化……”
门外响起喊声,时书收回手,转身走出营帐。
大盛府城楼底下正是攻城之时,物资正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前线去。时书和杜子涵爬上了不远处的山坡,耳中是尖锐的嘶喊和汹涌的喊打喊打声,朔风吹乱了时书额前的头发,他目光停在眼前混乱厮杀的战场当中。
——没有任何游戏比现实更真实,人群前赴后继,推动着战车往城楼下徐徐而动,而箭石则纷纷扬扬地落在身旁,烈火与利刃飞扬,性命悬于头上,每当有人瘫软着倒下,顷刻便涌来新的人群,接替他继续推动着战车、云梯、攻城槌、拒马、望楼车、折叠桥,往前义无反顾地冲击。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硝烟的气味,时不时听见愤怒的嘶喊、吃痛的惨叫,时书从树叶的缝隙中往前看,有一支攻城部队在赵世锐的指挥下,正将炮车装满弹炮投掷向大盛府的女墙,时不时有人从数十米高的城楼下跌落下来,时书不知道是不是间隔太远,他盯着这一幕竟然有几分麻木之感。
北旻的铁骑无人能敌,但并不擅长于守城,高攻击低防御,这二十年来似乎没人预料到大景竟然敢来进攻,城楼废弛,如今,更是北旻一年一度的盛节,猝然遭受到这样的攻击,先乱了阵脚。
赵世锐打的便是措手不及,因此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让一拨一拨的士兵强上,甚至自己也出现在了阵地当中。
时书:“攻城的损耗比守城大多了吧?这是定要强攻不可?死了那么多人了……”
杜子涵手扶着树枝:“死人拖去填护
城河了,寒冬护城河结冰,再在上面铺板盖草,撒上泥土……就过去了。”
“唉。”
时书和他一起回到营寨中,这几日都在攻城,几乎达到了日夜不休的程度。时书夜里和衣而睡,这天早晨,终于得到了振奋全军的好消息。
雪小了一些,晨光熹微,细细地铺洒在结冰的路面。时书看着那扇洞开的城门,心中没有太大的感情,他随同后勤队的人在清理战场,只不过人群中有人红着脸急匆匆找到他:“谢公子,谢大人找您,快去快去!”
时书搓了下手:“哦,有什么好消息吗?”
“夺回了大景的龙兴之所大盛府,这当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二公子快随我来!”
时书洗干净手,跟他一起走上城楼,心里默默地想:“也好,现在城门攻陷,谢无炽有了时间,没说完的话也该继续聊聊。”
时书一路走到了城楼上,一路皆是俘虏和尸体,狼镝军进城第一件事夺取防务,与城厢中的北旻军厮杀,正有人清理现场,时书脚步顿了一下,绕开血迹往上走。
城楼最高处已被占领,夺旗易帜,朔风吹得旗帜漫卷。时书无意转过眼时,从城楼上看到了这座城池内,早已是战火焚烧,北旻军正在街头巷尾逃窜,但狼镝军显然不给这个机会,骑马突奔挥刀砍杀,许多路人但凡阻挡,一概被马蹄践踏而死。
城中充斥着惨叫和哭喊“放过我们吧!”“我们也是大景的百姓!”“既然是大景的百姓为什么不南逃?”“抢劫了抢劫了!”“不要杀我们……”
时书转动视线,喉头滚动,险些一脚踩空。
来人道:“二公子,怎么了?”
“没、没事。”
“二公子稍坐,就在此地等候。”
不远处,几道身影站在这座城池的楼头,俯瞰四周,显然是手握这数十万生灵性命的主人。
赵世锐的铠甲上沾满鲜血,一旁站着他的心腹大将,右手边的青年一身淡青的鹤氅干干净净,丝毫不沾血,浑身的端方雅正与染血楼头孑然不同,同看着城内北旻军逃窜的样貌。
谢无炽。
有将士飞快上报:“报!将军冯节度使得知了将军不宣而战突袭北旻的消息,怒斥将军没有圣旨却擅启边衅,开启战争,与强旻结仇,接下来战火焚烧将永无宁日。让将军立刻卸甲请罪!”
赵世锐:“呵,请罪?”
谢无炽平声道:“赵将军勿忧,在下已写书信八百里加急报知韩王,此战已胜,韩王必定主战,向陛下陈说。东都还有其他主战的官僚同声相应,致力保你。”
赵世锐转头看向了他:“谢参谋,你我二人联手之举,无异于虎口拔牙。那群主和的老东西,也是时候退场了。”
时书听着,想起了先前谢无炽说过的话。
主和派为代表的傅温、冯重山等人,早已将朝廷的利益瓜分殆尽。少壮派想要露头取代他们,唯有出其不意打出赫然战功,征服太康帝的心。
这次雪夜奇袭大盛府,便是敲门砖。
经此一役,朝廷势力即将洗牌,新的利益瓜分要开始了。
赵世锐眉峰陡起,沉思道:“只是这次突袭,北旻恐怕不会轻易认栽,边衅已开,接下来几十年又要打仗,陛下……”
谢无炽淡笑,语气无波无澜:“大盛府是大景高皇帝的起兵之处,有超乎寻常的象征意义。夺回大盛如同续上龙脉,这是无可争议的战功,谁敢叱责就是叛国。再说,北旻蠢蠢欲动早晚图谋南下,几年内边衅必开,本次抢占先机,反倒是好事一件。”
赵世锐被说服:“谢大人的话,真是令人茅塞顿开。”
谢无炽再道:“何况,隆冬物资运送困难,开战极为不易,再者战略要地已夺,从此攻守易势,这个战功,将军稳如探囊取物。”
赵世锐笑了两声,神色恢复严肃。
又有人来报:“将军!北旻残军已被掳掠控制,敢问现在城中如何处置?”
赵世锐低头,看了下手中的刀柄:“这几日攻城,粮草物资早已耗费殆尽,将士们也莫不艰苦。放将士们在城中掳掠三日,抢夺战利品,发泄怒火。”
时书心里一惊:“掳掠三日,抢夺战利品,发泄怒火?战士们仇恨北旻,被压抑太久,要释放仇恨?那他们……”
将士再道:“城中尚有不少百姓。”
赵世锐转向了谢无炽:“谢大人,你的意思呢?”
谢无炽神色平静,视线转向城楼之下,此时胜利的狼镝军已经准备开始狂欢。与死亡和仇恨如影随形的高压人群,全世界最容易产生心理疾病的职业,经过了这么久血腥的鏖战,痛苦,压抑,怨恨,此时情绪即将撕裂。
谢无炽道:“大盛府的粮草物资已被烧毁,这个冬天不会再有粮草供应,人口留存只会消耗粮草。敌军的头颅和战功挂钩,如果能扩大战功,是最好不过的事。”
赵世锐哈哈哈笑了三声:“赵某正有此意。”
赵世锐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这座刚夺回的城池,瞳孔中倒映着东奔西窜逃亡哭喊的人群,说了两个字:
“屠城。”
时书耳朵里一片安静,雪落在身上感觉不到冷,只觉得有些僵硬。人群开始转动和分散,占领并取代防务之后,便要去大盛府的衙署坐镇。城池已夺,赵世锐在心腹将领和护卫的簇拥下走向通衢大道。
赵世锐走之前,特意道:“听说大盛府内有座金兰别馆,十分秀美,收拾了让谢大人住下!”
人群散乱,谢无炽从城墙上收回目光,回头,看到了在旁等候的时书:“你来了。”
声音很温和,时书和他走在一起,问他:“你是不是如愿以偿了?”
谢无炽答非所问:“不该提前让你入城。”
时书看着他:“这份战功,能让你得到什么?”
“陛下如果主战,那朝廷的班子
要全套更换,我会成为朝廷主战的话事人之一。”
”了一声,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去干涉或者评判别人,因为从小时书只受到一个教育:做好自己。
这个念头,让他从来不批评或者以自己的三观强加在谢无炽身上,能处就处,包括得知谢无炽对性关系的态度也一样。
不过现在,时书转头看着他:“屠城?城里应该有数万人?应该也有很多无辜的百姓。”
谢无炽眼中安静:“以战养战,冬天粮草匮乏,赵世锐是个残酷的军人,不会让没用的人活着。古代军队屠城焚掠,十分常见。”
时书心里有了想法,但口头上并没多说什么。有一瞬间想问:“你能阻止他吗?”
但世界似乎自有规律,战争也自有规律,他的话也许能撼动谢无炽,却不能撼动这些浴血奋战的怨恨军团。
时书和谢无炽一起走在街头,抬头看了看雪,状似无意提起:“张童到底怎么死的?”
谢无炽看向他,神色温和:“时书,你知道,我并不想对你说谎。”
时书心里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你说啊。”
谢无炽道:“我刚穿越过来,一直在猜测这个世界存在的原因,太像一场游戏。第一个遇到了张童,他当时已经是病入膏肓,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穿越,没想到还有新的人存在。”
“我戒备心很高,也很少相信合作。恰好他快死了,没有其他的价值,我想搞清楚同伴的存在对我有何影响,会不会激活任务之类。”
时书:“然后呢?”
谢无炽:“至少在某一类游戏中,攻击同伴会被判定出局,我不能贸然行动,所以,用温和的手段让他自杀了。”
时书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还是在发抖:“温和的手段?”
“张童有抑郁症,杜子涵一直在试图拯救他,让他活下来。但内心软弱的人,无论外界如何试图救赎他,他都会永远陷在困境中。在相南寺的时候你就应该了解我,人心有迹可循,操纵人心、控制他人的喜怒哀乐并不难。”
时书心里冰凉,问:“然后呢。”
谢无炽:“张童自杀了,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也并未激活任何系统。不过他有让我意外的地方,驿站看到杜子涵我才明白,原来他当时自杀不仅仅源自于内心的软弱,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意识到了我的危险,为了保护杜子涵,让我认定他孤身一人、尽快离开,选择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时书在雪中和谢无炽对视。
时书:“然后,你遇到了我?”
谢无炽:“嗯。”
“在我身上,你又在试图观察什么?你说人心有迹可循,怎么样去迷惑人心,对你来说只要露出假笑,拿出一丁点耐心,就可以轻易做到让身边人都以为你是好人。”
时书喉咙发紧:“你从一开始对我好,是不是也只是为了让我不离开你,一直留在你身边,方便你观察和利用?”
他谢无炽的声音很快变得悦耳,变得有迷惑性:“但从很早以前,就不这样了。”
时书:“你承认得倒是很干脆。”
时书并不喜欢掉眼泪,来到这里之后,掉眼泪的次数也很少,但现在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所以,我问你,除了在床上陪你,我对你来说原来是毫无价值、可以随意玩弄人心、控制我的喜好、将来也可以逼死或者杀了的人吗?”
谢无炽唇色褪为苍白色:“没有。”
时书猛地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忽然想到前不久的夜里,他甚至想过就这样和谢无炽渡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因为他对自己很重要,但这个人果然细看不太喜欢,深看也不喜欢。
时书道:“你对我这么重要,也是你在操纵的结果吗?!让我因为看清了你而这么痛苦,也是你操纵的结果吗?!谢无炽,我重新认识你了。”
果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谢无炽握住他的手,神色依然平静:“我都和你坦白了,时书,我知道你会生气,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
时书:“我要出城,你杀张童的事,我要告诉杜子涵,他至今不知道张童为什么死。”
谢无炽目光一暗,变得冰冷,咂摸似的咬字:“杜子涵。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他的出现,你会不会更乖一些。”
时书猛地反应过来:“干什么?你上次忽略掉了他,现在想杀了他吗!!”
谢无炽恢复了微笑,安抚地揽住时书的肩膀:“不会,我不会杀他。你浑身都冻僵了,我们先去温暖的地方烤火。”
时书猛地推开了他,褐色的眼眸倒映着谢无炽这张俊朗矜贵的脸。他的手腕被谢无炽紧紧握住,挣脱不开,身后的护卫也死死地盯着他的方向。
时书:“你松手!”
谢无炽:“对不起。”
时书:“你不松开是吗?!”
谢无炽:“我们最好先冷静。”
时书转过头,盯着这群虎视眈眈的护卫。从什么时候起,谢无炽和别人的配合早超过了自己?还是从一开始,时书以为他们一起去走路去舒康府治疗瘟疫,他站河边踩水,谢无炽站岸上看他;他们同生共死,时书在夜里抱着染病的他祈祷,他能苏醒过来;还是一起在韶兴府的红线节芦苇荡,时书躺在摇晃的小船上,那时候谢无炽给他看过腿间的刺青;还是……还是绕过大白岗强盗,他背着闭着眼睛的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这一切都是时书一厢情愿的骗局?
时书用力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后悔跟谢无炽的怒喝,因为在实际行动上,谢无炽并不算对不起自己。
只是……
时书说:“把杜子涵接回来,我想看到他在我的视线里。不要杀他,他什么也不懂,我也只有他一个朋友。”
谢无炽:“我们不算朋友了?”
谢无炽低眉沉思,不太清楚满不满意这个答案,道:“把他带进来。”
时书重复:“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了。”
谢无炽:“好,我不杀他。”
时书转过脸,和谢无炽一起走到金兰别馆。传闻中这曾是世家大族耗费数十年营造的园林,大盛府未夺之前,住着一位北旻的王族,如今这位王族早在得知战争前便悄悄打开后门逃走,留下北旻的将士苦战,如今,金兰别馆并未受到兵燹焚毁,正赶上这几日暴雪后,勾栏玉阙雪景雅致清隽,落雪纷飞。
时书被关在一间院子里,等了许久,杜子涵终于拎着大包小包来了,一进门便东张西望:“我天啊,我们住这儿吗?”
时书:“嗯,谢无炽出息了,争夺下了大盛府,接下来大概是一直往上升官了吧。”
杜子涵把两人的行李放下,道:“我来的路上,看见大景的军队在杀人——”
时书:“是这样,马上要屠城了。”
杜子涵一双眼睛睁大,半晌没说话,想起来才问:“谢哥呢?”
“他立了大功,早有人来送礼逢迎,和赵世锐吃庆功宴去了。”时书接过行李后,便敞开包袱开始翻看,只有很少的几件衣服,棉被,还有几块碎银,这差不多是时书到此的全部家当了。
时书念叨了声:“来福。”
杜子涵:“怎么了?”
“还有来福,”时书转头看杜子涵,“张童的死和谢无炽有关,他俩早就见过,张童为了不暴露你是穿越者的身份,提前自杀了。”
杜子涵一下瞪大眼,语无伦次:“什么!什么!他?他……”
时书说:“得走了,谢无炽杀你是迟早的事。他说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杜子涵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会这样,我知道他为人特别的老大,处事狠,为什么,张童真的是……?难怪……难怪那段时间他一直避开和我相处……也有人说看见有人找他,我以为是他朋友,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我,我要不要报仇……”
时书:“你想报仇吗?”
杜子涵:“我下不去手……我没有那种本事,我什么也做不了。”
“和我一起走吧?赵世锐也不是正义之军,这个世界上还有正义之军,为百姓着想的人吗?我以为谢无炽行为上达成了,但也没有。我想知道,我想去找找。”时书说。
杜子涵看着他,眼眶红了:“我跟你一起走。”
时书把衣服重新叠好,整齐地放在包袱里。烤火的时候仔细想了想,谢无炽也没有对不起他,反而好吃好喝,让时书还能在大雪天烤着火,比那些冰天雪地填沟壑的尸首好多了。
不过也许正是一直依赖他,活在他的背后,时书失去了自我,也少了风霜的历练和打磨。
时书撑着下巴,火光在他白皙的脸上跳跃着,少年的轮廓骨感清晰但柔和,十分的清隽恣意。
杜子涵连忙帮他拍了火:“熄熄熄!我靠,你在想什么?!”
时书也吓了一跳,冷静下来:“我在想。”
一想到谢无炽,眼泪又往下掉。时书擦了把眼泪:“我一直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原来他一开始是这么对我的。但是他也很……他……”
时书拼命搓了把脸,把眼泪擦干净:“我在想,我要不要跟他说几句话。”
杜子涵沉默了半晌:“他是喜欢你吧?”
时书:“我不知道。”
杜子涵:“你自己想,决定要走了吗?那别说多了,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时书脸上的湿意被火烤干:“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个人坐着时,突然,时书听到一阵欢快的狗叫“旺旺旺!”,猛地站起身来,来福被一个将士牵着带到院子里,一松开绳索,来福立刻朝着时书狂奔而来。
“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
时书猛地接住他,抱在怀里:“来福!”
将士说:“谢大人让带来的狗,还有一筐猫,说是二公子养着的。”
时书明白,转头看了眼杜子涵:“一骑红尘妃子笑,这居然轮到我了。”
杜子涵:“有心啊,他怕你孤单,竟然让人从森州把来福牵了过来。”
时书心下沉静:“正好,正好。”
接近傍晚,远处的浓云暗淡下去,屋子内有下人升起了灶火,正在安排膳食。这顿饭从下午做到现在,时书猜到会很丰盛,但看到有人欢天喜地端菜上来“谢公子,这是‘熏鹅’‘千里莼羹’‘醉排骨’‘狮子头’‘西湖醋鱼’……”说了一大堆的菜。
时书正看着桌上的菜时,门外的风雪中,谢无炽让人撑着雪具,从院子里走来,穿了一身暗色绣着纹路的劲装,身姿清贵挺拔,头发让风雪吹得轻微地拂起。
谢无炽走进门来,修长的手指掀开门帘,来福看见他便绕过去摇尾巴。
时书低下头,杜子涵也揉着额头。时书直到感觉阴影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是不是又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时书一向忙起来什么都忘,听到这句话才反应过来:“哦。”
“接下来要在大盛府呆几天,再回森州,先把来福叫过来陪你。”
时书:“好,我正好有些想他,虽然有人照顾,但不是熟人不太放心。”
杜子涵站起身:“我肚子有点痛,我睡哪儿啊?我先去睡了,你们慢慢吃,我先不打扰了。”
时书看他走进了隔壁的厢房,这才收回目光。谢无炽道:“吃饭,你这段时间跟着后勤队,餐风露宿,人都瘦了不少。”
时书拿起筷子再放下,抬起头,看着谢无炽的脸:“你这个人。”
“怎么了?”
时书说:“真奇怪。”
谢无炽往他碗里夹了筷排骨,点头道:“我想跟你道歉。”
时书道:“在周家庄的时候你救过我一次,后来我对你好是应该的,确实也有报恩的原因,就当跟你走过这三千里时,把一切都还清了。”
谢无炽:“你恨我吗?”
时书摇了摇头,笑了:“我不恨你,我也挺理解的。”因为在自己的眼中,谢无炽也不算很幸福。
谢无炽牵住了他的手,看他的眼睛:“和我在一起,永远陪着我,你能不能爱我?”
时书看着他,缓慢地拿起筷子,移开目光:“我需要时间。”
看起来,谢无炽还没想到过,自己也许会离开这种可能。
“吃饭,我有点累了,今天不想说这些。”时书往他碗里夹菜,“你也多吃点儿,我吃了就去睡觉,这几天一直没好好睡个觉。”
谢无炽本就坐在时书的身旁,一只手覆盖着时书的左手,带有某种情色的暗示:“和我一起睡吗?”
时书转过视线,本来想说什么,但把话收在喉中:“随便,我无所谓。”
同时,时书心里很冷静,大概是从来没跟谢无炽发过火,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什么情绪,这样就好。
桌上的饭菜很快吃到了差不多,两个人洗漱完,时书刚进门,就被谢无炽抱进了怀里,时书也没躲开,被他亲着耳垂和颈项。
谢无炽也挺可怜的。
但仔细想想,还是可怜自己更合适,谢无炽马上就要一步登天,携着军功飞升,自己穷得穿条裤衩子,还不知道未来在什么地方。如果,时书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现在当没看见谢无炽这些行为,事不关己,是不是还可以跟着他坐享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去吹风受寒了?
而离开谢无炽是什么样子呢?种田,流浪,最重要的是,连个心理依靠也没有了。
如果没认识谢无炽就好了,至少还有勇气生活,认识了他居然会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恐惧。
时书被他单手捧着脸,蹭了蹭鼻尖:“这几天是让你受苦了,我不该把你放在后勤队,让你直接和生死打交道,有心理阴影了?”
时书摇头:“还行。”
刚说完,唇就被他封住。等分开时,时书喘着气,耳朵发红,银丝粘连在唇瓣上,甚至不安分的口水淌到了下颌。他一双眼睛看着谢无炽,用帕子擦干净了下巴。
谢无炽漆黑的眸子正看着他,今晚以来,时书尤其沉默,也没有和他交换过目光。谢无炽问:“你还在生气吗?”
时书:“我困了。”想到什么,时书说,“你说的对,让人改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无论是别人改变,还是自己改变。”
谢无炽盯着他:“时书。”
“我睡了。”时书往床上一躺,“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也没那么好。还是做自己吧。看得出来你是天之骄子,从来没跟人道过歉,哪怕很真心了,但怎么都不对。我不需要这种心理安慰。”
窗外的暴风雪停了,时书闭上了眼,他知道谢无炽没睡,似乎正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时书也没再继续设想其他的结果,因为自始至终,心里的答案都是最好的,而理智思考后的再怎么好,都不是他想要的。
半夜,时书醒来过一次,自己累,谢无炽果然也很累,正抱着他在熟睡。
时书趁着微弱的光线,从包袱里翻出宋思南送给他的绳具,众多药瓶中还有一瓶催眠安神的药。时书把这些东西一扔,心里啧了声:“难怪说鲁迅弃医从文,人死的太多,医生有时候也忙不过来了。”
时书坐到床头,谢无炽果然睡得很熟,时书把绳索套到他的手腕,谢无炽并无动静,仍然在阖拢双目沉睡。时书便坐在桌子旁思考要留给谢无炽的话,还是说点儿什么吧,认识了一年,不至于到那决裂的程度。
时书坐着等天亮,直到雪停,天光照进来,收走了屋子里的黑暗。时书仔细审视谢无炽这张脸,轮廓犀挺俊朗,眼睛似乎生的很冷,但含情脉脉时又算得上温柔,虽然对自己算是冲瞎子抛媚眼。长得很帅,身材也好,只是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啧……头疼。”
时书脑子里纷乱,头痛欲裂,勉强想了一些体面的话,准备届时跟他说。
没想到忽然间,谢无炽醒了过来,在枕头被褥中掠起了眼皮,意识到一只手腕被绳索套住,他抬眼,似乎有一瞬间的意外,眼睛血红。
“时书。”
时书被这突然的苏醒,想的话全忘了,便干脆站起身:“谢无炽,忘了跟你说,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准备走了。”
谢无炽:“你要去哪儿?”
时书拎起包袱:“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大景的江山并不小,哪里都去。看哪里顺眼,就停下来。也许像徐霞客一样,周游世界也有可能。”
谢无炽神色倒还算平静,坐下床,另一只手在解着绳结:“你听我说,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好,你身上也没有钱,你出去了不会有好日子过,跟我呆在一起,对你更好。”
时书忍不住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要说这种话,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
安静。
这句话像撕开了什么,谢无炽脸色一瞬变得苍白,另一只手更粗暴地撕扯着绳结:“为什么要走?为什么?”
看到铁丝挂进肉里,鲜血流出来。时书收起笑容,道:“你自己挣脱不开的。我只想跟你告个别,现在就走了,来福和我一起。”
脑子里有千言万语,时书后悔怎么把想说的话都忘了,但他刚踏出一步时,听到了背后“哗啦!哐当!”一声巨响。
时书心惊肉跳,转过脸去,谢无炽往前走,左手被死死拴床腿上,他力气太大,整张沉重的木覃床都被拽动得往前挪动。但这绳子是出了名的越解越紧越勒越紧,他骨骼强硬的手腕被铁丝嵌进肉里,勒碎皮肉,血流如注。
“时书,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为什么要走?”
时书:“不
用说了,我不想改变自己,也不想改变别人。”
似乎听出了话里的坚决,谢无炽声气变弱:“时书,能不能不走。”
时书目光从他失去血色的脸上收回,后退,他每往后退一步,就能听见谢无炽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我喜欢你。”
“时书,我喜欢你。”
“我爱你。”
眼睛通红,看着时书,鲜红的血液从谢无炽的手腕流下来,很快就打湿了手掌,顺着指尖往下流。
谢无炽往前走:“我做错了什么……我……改……你别走……时书,我不想失去你……”
手腕的绳具越勒越紧,时书只知道再不走谢无炽会把手勒断,他脑子里一片模糊,转过身,拿起包袱大步跑出了门去。
门扉敞亮,纷纷细雪,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
“怎么样了?”杜子涵等在门外,得到时书的眼神。他俩一起跑出去,门口拴着马匹。时书耳匆匆向守卫说了句:“快进去看看你们谢大人。”便拔腿就跑。
马匹在城内狂奔,两侧都是焚烧的房屋和狂欢的士兵,俘虏的哭喊惨叫和胜利的狂欢之喜,在细雪中编织成一副迷离梦幻的图景。来福一边“旺旺旺”一边努力地跟在马匹后跑,时书双手勒紧缰绳,手掌心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生疼,狂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脑子里全是谢无炽在他耳边说过的“时书,勇敢,勇敢”。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狂奔出了城门,时书眼睛里倒映着谢无炽手腕淌落的鲜血,一滴一滴流淌汇集,砸在地上,还有一滴是从他眼角掉落下来。
***
太康十一年,春。
赵世锐破北旻茶河防线元图录部,攻陷大盛府,夺回景朝龙兴之所。
“嘎吱嘎吱”的车马运粮之声,在山阴道间缓慢行驶,众人一边背着粮草走路,一边高兴地议论着:“这次胜利,一是赵将军勇武,二是‘仇军’前锋雪夜突袭,断敌粮道……这第三嘛,那位新政被罢黜的谢大人正好发配到了森州!是他谋划,才促成了这次的胜利!”
“这位谢大人,真是苍生之幸,社稷之福啊!”
“有他主战,夺回大景失陷的三府六州,恐怕就在眼前喽!我也能趁着还没死,回家乡去,给俺家老娘的坟烧烧纸……”
时书走在这一行人中,来福跟在他身旁,莺鸣宛转,在林间跳跃,难得是个好天气,温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落到时书白净俊秀的脸上。
时书收回视线,道:“树木发芽,春天要来了。”
杜子涵跟在他身旁:“是啊,春天好像要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呢?”
时书牵着来财,道:“先往前走,不知道走到哪儿去,如果终点不重要,那就试试到底能走多远。”
“好嘞!”杜子涵开心地掏出个馒头,吃一半,剩下的喂给了来福。
时书往前走,走了不久,忽然想起什么再转过脸,从漫漫山峦间望向森州所在之处,也
是谢无炽待着的地方。
片刻,时书低头扶正了斗笠,把眼泪擦掉。
一行人从粮道走过去。
而他们的背后,狼烟四起,号角声繁,一大批一大批的北旻军队正在集结,嘶吼和呐喊着复仇,用鲜血浇筑恨意。另一批逃亡的百姓从城楼中哭喊着四处逃奔,刀光剑影,鲜血飞溅,胜利者的屠戮和掠夺狂欢正在进行当中。
还有几道身影,作为操纵一座座城池的主人,站在落日楼头,俯瞰整片战火燃起的大地。
其中的一双眼睛往南望去,似在寻找什么,跃过了数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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