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理知道甘扬的习惯,散得不算太晚,出了ktv就安排了车子送他们去酒店。
一路上,城市的霓虹和路灯光隔窗照进来,像穿透了琉璃一般折射变幻。丁之童和甘扬就坐在相邻的位子上,她知道他在等她的回应,但他也还不曾回答她的问题。而且,车上还有别人,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车子开到西贡酒店,一座法式殖民地风格的白房子,长长的回廊围着庭院,到处绿意葱茏。他们办了入住,各自进房间。丁之童还是像从前一样洗漱,开电脑,回邮件。
直到手机震动,她接起来,听到对面说:“我现在不能喝酒了,但只要你愿意听,傻乎乎的话我还会说。你现在不会因为痛经疼得昏过去了,但总还会有需要我的时候,你叫我一声,我就来了。”
她的问题,他给了她答复,虽然隔了许久,错过了那个时机,反倒显得郑重。
“甘扬——”她叫他的名字。
“在呢。”他回答。
“你说我这个pitch应该怎么写?”她存心这么问,脸上无声地笑起来。
那边果然回答:“丁之童,你别讹我。我们约好的,公事归公事。而且你用不着我帮忙,你自己知道的。”
对我就这么有信心啊?她本来还想反问,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因为她对自己就是这么有信心。
“你明天还是飞香港转机回上海吗?”她换了一个问题。
甘扬说:“我也可以只去香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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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拒绝:“别,千万别,我同事在,我还想做你们的生意呢。”
那边轻轻笑起来,说:“那我就等你的pitch了。”
电话挂断,她还在想着最后那句话,pitch一词在此处似乎一语双关,既是她想做的生意,也是他在等着她说,我需要你。
次日一早,他们离开酒店去机场,搭上飞往香港的航班,又在当时空空荡荡封了一大半的赤腊角机场分道扬镳。
回市区的轻轨上,丁之童问李佳昕:“有想法了吗?”
“应该还是线上模式吧?”李佳昕有些不确定,因为之前的那份投售材料就是按照这个方向做的,陈博士听过之后,显然没动心。
“不是的,”丁之童摇头,这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们想做c2m,m2c。”
李佳昕说:“那还不是线上零售?”
丁之童摇头,给他答案:“线上加实体店模式。”
“实体店?”李佳昕起初只觉得不可能,这几年电子商务一骑绝尘,传统行业都在一窝蜂地往轻资产模式转,实体零售行业大多半死不活,店铺关掉一大批,还有直接倒闭的。
“我们把这个行业简化成四个部分,设计,研发,生产,销售,”丁之童给他解释,“生产已经让他们拿下了,设计和研发也都在追上来。现在他们要跟品牌方抗衡,差得其实只有销售这一环。但仅仅只是线上销售还不够,一个是因为运动鞋的特殊性,另一个是他们需要代理商资格。”
而且,还有一点丁之童尚未说出来,如果这件事真的让甘扬做成了,在可预见的未来,中国又是全球最大的市场,那么凭借ltcapital投资的那么多线上体育平台,他可以直接对话的消费群体和收集到数据难以想象,要自己推一个新的品牌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到了那个时候,就不仅仅是抗衡,而是反制了。
“你是说……”李佳昕跟上她的思路,“他们会想收购一家运动服饰零售商或者代理商?”
“制鞋、零售、体育服务,他们要做一条龙,”丁之童点头,然后报出几个名字,给他布置功课,“投售材料里的目标企业就类似这几家,规模覆盖全国,上市公司,最近几年业绩不理想,但资产质量不错,股价明显低估了的。”
“私有化加并购,明了。”李佳昕一口应下,人还在车上,已经开了电脑干活儿去了。
列车刚好停下,丁之童看着窗外空空荡荡的青衣站,脑中却是甘扬当年对她说过的故事——那种半个多世纪以前卖运动鞋的方式,销售都是退役的运动员,会去找各个中学、大学里的体育教练,了解队里每个孩子的尺码和习惯。还会有运动爱好者自己画个脚型的纸样寄过来,让他们推荐合适的鞋子。
那个时候,生意可以慢慢地做,球鞋也可以一双一双地卖。就像诗里写的“从前慢”,讲话都是一句一句,一生只爱一个人。
她当时以为荒谬,但现在却觉得未必不可能。也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时候想到的,但当她彻底想明白这一切的那一刻,简直有一种发现了世界线收束的悸动。
没错,是悸动。
准备材料的那几天,她跟甘扬还是隔着几千公里聊着。
晚上做饭的时候,终于问他:“挑战赛那天,你是不是看到我心率带报警了?”
“嗯,看到了。”他回答。
“那你呢?”她又问,你的悸动呢?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才听见他笑起来,回答:“我根本没戴上,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在那之前,我已经在上海看见过你了。”
不是本人,只是照片。
从2017到2018,他看过无数健身管理公司的商业计划书。
其中有一家位于虹桥的cross-fit综合训练馆,材料最后附上的图片里有几张会员的合影。那些宝利来照片都裁剪缩小过,上面有许多人站在一起,再经过投影仪放出来,颜色变了些许,细节也有点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尽管她变了那么多,穿一身黑色的训练服,头发扎了一个低马尾,和教练站在一起笑着,好看得像一支箭。照片下面的空白处是她的签名,tammy。
起初,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并不那么沉重,只是走神了几秒种,然后指着那张照片对训练馆的负责人说:“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同学,十年没见了。”
负责人意外之喜,顺着他的话往下说:cfbox的会员都是中高收入并且有运动基础的人士,他们想要做的就是细分人群的进阶健身,而且还表示可以去帮他查查这位同学的联系方式。
他忐忑地默认了,但结果负责人却遗憾地告诉他,这位“tammy同学”是临时上的drop-inclass,没有预约,也就没留电话。
当时的曾俊杰已经减掉了70斤体重,练成一个大肌霸,还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也拿到了lt的投资,正在拓新店。大概是同行相轻,他宛如健身行业的专家,看不惯其他很多流派,对cross-fit更是表现出了彻底的不赞同。
他给甘扬打个比方,说:“深夜的淮海路街头,我从我的宝蓝色阿斯顿马丁上下来,走进大同坊里taxx。变幻的灯光照在我的身上,旁边人都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我浑圆的胸肌和麒麟臂把衣服撑得满满的,裤子包裹着挺翘的臀部和粗壮的大腿。当我靠近吧台时,男人们往后退,女人都朝我靠过来,无数道目光热辣辣地落在我身上。这让我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魅力四射,虽然节食撸铁吃了那么多苦,但感觉一分一毫都没浪费……”
而后,他在此处转折:“但如果我练的是cross-fit,每天被虐得比撸铁还要苦,身上该大的地方却没有大出来,我想吸引妹子,难道当场趴下连做50个波比跳吗?”
甘扬听得笑出来,只觉曾俊杰描述得身临其境,道理也是讲得很清楚了——中国人最注重实际,花了钱,流了汗,饿了肚子,一定要看到效果,或减重,或练块儿,而cross-fit的受众显然太小太小了。
然而,投资尚未确定,他自己却一头扎进去了。
说来也是奇怪,那一年的上海已经号称是全中国健身产业最发达的地区,没有之一,各种健身房应有尽有,有的模仿国外高端俱乐部,设施与设施之间隔得很远,会员互不影响。也有夜店风的,全程瞎眼灯光,音乐震耳欲聋,彼此看不见也听不到。
但在众多流派当中,他这样一个貌似轻微社恐的人,竟然练上了最强调社群的一种,而且去的就是虹桥的那个训练馆。
在那里的一个小时,是他一天当中唯一热闹的时刻。
那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觉得不太可能再见,又觉得每一次去都可能再见。
他甚至在脑中预演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直到习以为常,内心毫无波澜。
但当他真的再看到她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预演都是没有用的。
那天,他又去训练馆,路上接到一个电话,一边打一边走过同一层的游戏厅。
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放着一排4d动感赛车,其中一个位子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正把方向盘,大的猛踩油门,玩得那么投入。
起初,他甚至没有意识自己究竟看到了谁,只是心跳无端漏了一拍,而后才认出来那个熟悉的侧脸真的是丁之童。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浑身血都凉了,拿着手机贴在耳边,找了角落假装继续打电话,其实对方后来说什么他都没听见。
他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们,而在他目光的归处,丁之童笑得那么投入,比照片里的看起来更好。
直到那一局游戏结束,他们从座位上来,孩子玩得一头汗,她蹲下来给他擦。
他这才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他不明白这算什么,两个人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了,而且他早就知道她结了婚,有孩子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就这样让他当面看到,他还是受不了。那个时候他就想过她也许已经回国了,就住在附近,所以才会带着孩子出现在这个购物中心里。
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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