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多人来说, 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宋钰约了这些日子新认识的读书人,请他们去金家酒楼吃饭。全是一群贫寒书生,互相认识的契机是他们都在匾额上镶嵌了一只白兔子的书铺里抄过书, 因此宋钰选择直言:“我帮贵人改编的杂戏终于完稿了, 刚领到酬劳,就想请大家吃顿好的。”
好像读书人和读书人之间一直都有“羞于谈钱”的氛围, 谁要是开口闭口“银子”、“铜板”的,周围人都会质疑他的人品,耻于与他相交, 纷纷割袍断义。但也有例外。
宋钰邀请的这帮贫寒书生,他们首先都没钱,其次都在努力赚钱。
如果他们是那种没钱还不努力赚钱的, 只会趴在家人身上吸血, 他们也不可能长久窝在店里抄书了,不是吗?而他们既然在努力赚钱, 就说明他们是知道疾苦的。
既然知道疾苦, 他们或许会瞧不起贪财者, 但绝不会瞧不起自食其力者。
宋钰能通过改编杂戏拿到稿酬,这帮读书人都是羡慕的。只可惜改编杂戏也需要天赋呢,他们在诗词歌赋上或许还有一点笔力, 却都不擅长音律, 吃不了这碗饭。
宋钰一说要请客,这些人都不扫兴,一个个全应下了。
他们相拥着去了金家酒楼。在京城的众多酒楼中, 金家酒楼的名气非常大, 价钱却不是最高的。有人在心里寻思,只要不盯着贵菜点, 应该不会叫宋兄破费多少。
金家酒楼分了左右两栋楼。读书人常去的往往都是右边的楼,因为右边的楼里布置得更清雅,常有读书人汇聚。而左边的楼里有说书人,不少读书人嫌这边闹腾。
但宋钰的这帮好友,都不需要宋钰说话,就径自往左边的楼里去了。
其中一人还故意自嘲道:“早听说金家酒楼的说书是京城一绝,可惜以前囊中羞涩,来了京城这么久竟是从未见识过,今日沾了宋兄的光,我非得好好听上一回。”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之所以会选择左边,只因为左边的菜价更实惠。
他们来得早,说书人还在后台做准备,并没有上场。大家在大堂里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了。店小二奉上菜单,宋钰作为东道主自然是把菜单递给友人叫他们先点。
菜单在友人手里绕了一圈,虽然点了肉菜,但都是捡着最实惠几样的点。等菜单绕回到宋钰手里,他直接又加了一份炖羊肉,这是比较贵的菜,还添了几个小炒。
因为说书人还没上场,大堂里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又坐在角落里,所以等着上菜的时候,就是聊天的好时候。宋钰也不瞒着,说起自己改编的这个杂戏就是《詹水香传》,说当初也是机缘巧合从家门口的馄饨摊上听到了整个故事。而这个故事里要真情有真情,要孝义有孝义,确确实实是个好故事,宋钰就主动自荐说要帮着改编。
大家便纷纷围绕着《詹水香传》夸了起来。
也有人夸宋钰:“这事做得好!若能借着宋兄的改编在民间广为流传,真有人因此提供了消息,叫詹娘子能早日与丈夫团圆,这对于宋兄也来说也是功德一件了!”
宋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主导着话题,慢慢就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又说到了朝廷政策。他道:“自打朝廷设了清风院,我就时常在想,我们要不要提前准备起来。”
他们这些人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要说书念得特别好,好像也没有。若和普通读书人比,他们当然算念得好的,若不然也不敢跑京城来,预备参加恩科。但到京城参加恩科的,是读书人里面念得最好的一批,他们混入其中,就不显得优秀了。
对于他们来说,搏个前途很难。能不能考上恩科,这一步很难;而当这一步跨过去后,能不能顺顺利利地从清风院里熬出头,分到一个好去处,这一步同样很难。
当然,在他们还没有考上恩科之前,就说清风院如何如何,好似有些张狂了。宋钰却说,等考上恩科之后,再去想清风院的出路,时间太紧,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宋钰既然敢这么说,他心里肯定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大家便露出请教的神色、认真听讲,看宋钰的“好主意”能不能作为一份参考。
宋钰就说:“大家有没有想过往工部使力?”
进清风院之后,想要挣出头,参看第一届进士,似乎可以选择和武勋们眉来眼去。但终究会有人不擅长眉来眼去之事。再或者就算眉来眼去,你也得有拿得出手的筹码吧?就好比话本子里狐狸精对着书生自荐枕席,至少她要先化形成一个美女吧?
那他们这些人到底“美”在哪里呢?他们要怎么才能被人看重呢?
宋钰给出的答案就是,不如“美”在工部,让自己擅长工部之事。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建议。
因为时下很多读书人都有些看不起除了四书五经之外的那些书,主流风气根本瞧不上工部的那些小职位。南济民北秋蕴钻研的都是如何治国!如何安民!如何传播自己的学术!而不是桥梁怎么建,堤坝怎么围,兵器怎么改良,山地上怎么种植……
自古以来,确实也有人擅“工”,但这样的人很少。
人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竞争就少!
如果宋钰这帮好友在“工”上展露出天赋,工部又确实需要一些干实事的人,他们不就能顺利留京了吗?而在京城里待上几年,攒些功劳,再外放时,心里也就有底气了,不至于去了地方上,因为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而被架空,然后碌碌无为一辈子。
宋钰道:“但工部……他们需要的才能与我们日常所学的,很不一样。我们若是真想朝着工部使劲,怕是还得专门找这类的书看。所以我说现在就该准备起来了。”
想要擅工,靠着临时抱佛脚肯定是不行的。
宋钰的未尽之言,大家都听懂了。距离明年的恩科还有大半年,恩科之后就是清风院选拔,他们若想凭着“擅工”而留京,这大半年都要使劲看书,才有可能成功。
大家顿时觉得宋钰此人果然是人品贵重。
因为宋钰本来不需要提醒他们。
说句现实的,工部的坑就那么多,他们这些人的年纪都比宋钰大,又都只差恩科就能考上了,他们肯定比宋钰先进清风院。如果他们都选了宋钰提出的捷径,那他们把工部的位置多占去一个,宋钰日后就少一个机会。但宋钰依然毫无保留地说了!
这才是真正的“益友”啊!
宋钰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严格来说,这点子也不是我想的,而是我去安信侯府交付稿子时,那位太夫人得知我把戏改好了,临时邀我去说话。这是我第一次有幸见到太夫人。”这番话八分真两分假。但从他的口中娓娓道来,听着好似全都是真话。
宋钰并不觉得对眼前这群友人说了假话,心里会内疚。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地帮助了他们。
宋钰道:“也是巧了,正与太夫人说戏时,下人传话说庄子上来人了。我当时心里还觉奇怪,毕竟是那样的大户人家,我又是外人,庄子上来人了,趁着丫鬟换茶时悄悄说给太夫人听,太夫人端茶送客再去见人,不更好吗?怎么这么咋咋呼呼的。”
“后来才知道原是太夫人非常重视庄子上的事,早就嘱咐了下人,一旦庄子上有人来,都要第一时间汇报。太夫人在庄子上设了一个技堂,专门研究怎么叫地里多出粮食等等。这次来人,就是因为那庄子上想出了人工孵鸡蛋的法子……太夫人非常高兴,当场问了寻到这法子的妇人的名字,还说要马上写折子给皇后,报给皇后听。”
宋钰说的这些,叫在场的读书人听来,都很稀奇。但稀奇中又有一份感动。
宋钰压低了声音:“太夫人是内宅妇人,都知道工的重要性,且手底下的人谁有本事,她都会一五一十报给皇后……当今乃圣明天子……”这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是啊,太夫人作为女人都有胸襟去提拔庄子上的佃户,那皇上坐拥天下,如果他们真能在工部钻研出成果,难道皇上看不见?他们只要认真做事,肯定就能出头。
一时间,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激荡。
宋钰终于做完了铺垫,用一种仿佛藏着深意的语气说:“这两日,我心里一直都在思索这事。太夫人处事大气,我有心要把此事写下来,不知道众位意下如何。”
因为宋钰一贯表现得靠谱,所以众位读书人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不是他想写文章去攀附权贵。他这么做肯定藏着更深层的意思。还别说,真被大家琢磨出了一点。
太夫人治家有方,下人不敢欺上瞒下,她和佃户之间不存在障碍。佃户有功,太夫人直接就看见了,才能按照这份功劳赏到具体的那个人。但一个小小的侯府如何能和整个天下比?他们就算顺利进了工部,他们和皇上之间还隔着好多好多官员呢。
万一他们日后被上司贪功了,那怎么办?
他们今日为太夫人写下的诗词歌赋,说不得日后就能用来讽刺某位贪功的上司。
难道那些位高权重的大官还不如一位诰命夫人公正严明吗?
想明白这点后,大家纷纷接话:“是是是,人力能孵化鸡蛋,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啊,得知这等喜事,当作文留念!”他们便招呼小二,叫他们拿些笔墨纸砚过来。
其实给客人提供笔墨纸砚那是右边那栋楼里的待遇,左边这边没有。但金胖讲究和气生财,何必得罪读书人呢,谁知道这里头会不会出个未来大官?笔墨纸砚对他来说又费不了几个钱。知道老板是个大气的,小二自然是笑着应下,很快拿了过来。
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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