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仑大概能猜透杨睿的心思, 无非是先以结交之名取得对方的信任,再想方设法让对方“误入歧途”。
吃喝嫖赌,沾上任何一样都难以脱身。
杨睿做事向来都无所顾忌,冯仑是真不想做这种缺德事儿, 但他亦舍不下现如今的富贵。
从以前的一文不名, 到如今南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盐商, 靠得就是一个“不要脸”。
这人就得懂得取舍, 又想要银钱又想要脸面,那你得先有个好爹,就比如杨睿这样的, 还有那位宋景辰小少爷那样的。
只是做狗做久了也想做主人,拉宋景辰下水这件事杨睿显然主意已定, 反正自己不做亦有别人代替自己去做,如此还不如由自己来做。
杨睿现在很信任自己,若是能借着杨睿的名头再把这位宋小少爷控制在自己手里……
冯仑心里盘算一番,抬眸笑着朝杨睿建议道:“上次在聚贤楼门口, 我看这位宋小少爷防备之心挺强的, 不像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咱们若是太过着急,说不得会让人更加防备, 倒不如徐徐图之更稳妥些。”
杨睿目光闪了闪,觉得冯仑说得有理, 上次自己主动邀请宋景辰, 若换成旁的人早就受宠若惊了,宋景辰面儿上却毫无喜色, 甚至还婉言拒绝了。
确实不能用对待旁人的法子来拉拢他,倒是自己疏忽了。
……
俩人说话的功夫, 考核正式开始了,杨睿其实没什么兴趣,他外祖父乃是当朝定远将军,亦是当今太子的岳丈,家有武学渊源,又有武师指导陪练,书院里的考核于他来说就跟过家家差不多。
对考核不感兴趣,杨睿却是极喜欢被人吹捧的快感,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并非独子,他还有个夭折的弟弟。
弟弟自幼异常聪颖,爹娘爱若珍宝,以前受宠的他突然就成了用来同弟弟作对比的存在。
他三岁会背十几首诗,十几首诗弟弟看过一遍就能全部记住。
他六岁正式蒙学,弟弟在六岁时早已读遍四书五经,人人都说弟弟是神童,爹娘也这样认为,一腔心思全都放在弟弟一个人身上,弟弟打个喷嚏爹娘都紧张到不得了,自己生病了只有奶嬷嬷最上心……
那日,天气很好,他同弟弟在水边玩耍,毫无预兆地,弟弟脚下一滑,落入水中。他下意识拽住弟弟的衣角,后来不知怎地,他的手就松了……
眼看着弟弟拼命挣扎,眼看着弟弟大呼救命,眼看着弟弟的头顶被水面无情淹没,他开始后悔了……
他讨厌他,妒嫉他,却也记得他呱呱坠地时自己的欢喜,记得小小的婴孩攥住他手指的样子,记得他牙牙学语时一迭声地“哥哥,哥哥……”
他急得大声呼救,眼看着仆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害怕了,害怕爹娘责备他没看好弟弟,情急之中便也跟着跳下水去,一了百了,谁也不欠谁。
只是他没想到因为落水晚,他被救活了,不但被救活,爹娘恰好看到他纵身入水的那一幕,以为他是不顾自己性命下水去救弟弟……
自打那件事以后,就像什么东西被打破,他做任何坏事都不觉得有心理负担,比起他间接害死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算得了什么。
杨睿等待着自己上场,好戏在后头,他喜欢压轴出场。场上甚是无趣,杨睿百无聊赖正掩手打了个哈欠,蓦然——
四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此时,宋景辰正手持弓箭骑在马背上,听到动静寻思着这给谁叫好呢,四下扫了一眼,就看见谢旭挥舞袖子扯着嗓子激动高喊,射中了!射中了!景辰你射中了!
宋景辰:……
他想着跟一帮文人书生比骑射有点忒欺负人,胜之不武,这还特意表现得中规中矩,连发三箭不中,在第四箭的时候正常发挥了一把,不成想还被人夸奖了。
宋景辰不知道他自己射箭得动作有多么干净利落,不管他射中还是没射中,一张俊秀的小脸儿上都波澜不惊的,那种从容不迫无端让人崇拜。
众人捧场,宋景辰不好让大家失望,顺理成章地又射中几箭,最后是十箭六中!
这个成绩对华庭书院的学生们来讲已经是非常了不起,除了杨睿做到过,还从未有人做到过。
宋景辰考核完纵身下马,迎接他的是书院学生们潮水般的欢呼叫好声,有了宋景辰这颗亮瞎人眼的珠玉在前,后面哪怕杨睿射中九箭众人也都没有那般激动了。
杨睿就算是十发十中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根本没有惊喜,宋景辰才是黑马,吃瓜群众们最喜欢的戏码就是一匹黑马横空出世,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和杨睿这个多年不变的老面孔相比,当然是宋景辰更有神秘感,也更有说道。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杨睿许久不曾受到过这种冷遇了,他视线沉沉落在不远处被众人环绕的宋景辰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
时近傍晚,书院一天的课业结束,阿福又牵着小毛驴溜溜达达来接宋景辰回家,惹得旁边许观几人捂嘴儿直乐,景辰这一天过得可太“低调”了。
宋景辰挑起眼角,一本正经道:“你们笑什么,我家小黑长得多耐看,你们看它天庭饱满,眼睛又大,还是双眼皮,睫毛也很长,机灵得很呢。”
阿福深以为然,认真点点头:“少爷这话没毛病。”
许观、孔恩、谢旭:“这……”
还真说得句句都属实无法辩驳。
几人正说笑着,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杨睿那辆标志性的超宽马车辚辚驶来,势高且声重,许观眼角的余光瞥见,赶忙收拢手中缰绳,侧马避让。
那马车从几人身旁驶过,帷帘随马步晃动的间隙,杨睿的脸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待到杨睿的马车走远,谢旭眨了眨眼朝宋景辰道:“景辰,杨睿刚才好像盯了你一眼。”
宋景辰:“盯就盯呗,我今天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盯。”
旁边许观却是不无担忧地插话,“景辰,你今天抢了杨睿的风头。”
“……”
宋景辰不解,他怎么就抢杨睿的风头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自己怎么不知道,他骑驴来的,低调得很呢。
孔恩解释道:“景辰你才刚来南州府,可能不太了解杨睿,他这人习惯被人捧着,最是不喜有人抢他风头,往年的骑射考核都是杨睿最强,今日骑射考核他虽仍是最强,但风头明显不如你,所以……”
宋景辰被孔恩的解释给逗乐了,见过霸道的,还真没见过霸道得这么变态的, 合着就是不允许别人比他强呗?
那他可得好好在南州城呆着,别离开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行。
谢旭在旁边补充一句:“尤其不能在作诗上抢他风头,后果很严重。”
宋景辰好奇挑眉:“有多严重?”
谢旭挠挠后脑勺,“我也不知道,反正听我表哥说杨睿对作诗特别痴迷,你夸他什么好都不如夸他诗做得好。”
宋景辰摸摸鼻尖,道:“那他这嗜好还挺文雅的。”
谢旭凑过大脑袋来,极是感兴趣地问道:“景辰,你诗作方面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景辰总感觉能从谢旭这小子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来,他挑了挑眼角,斜睨着谢旭:
“谢旭,你是感兴趣我诗作得怎么样,还是感兴趣我同杨睿比试作诗?”
谢旭嘿嘿乐,被旁边许观瞪他一眼,“我看你小子整天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吧。”
宋景辰笑笑没说话,吩咐阿福牵驴走人,许观和宋景辰同路,催动马匹跟上去,谢旭站在原地挠挠头,自言自语道:“我好像一不留神又说错话了。”
孔恩斜他一眼:“谢旭,景辰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人家即便是要同杨睿争个高低,也轮不到你说话,更轮不到你坐山观虎斗,也就是景辰大度不同你计较,刚才换成是杨睿,可有你好看的了。”
谢旭嘟囔:“我这不是有自知之明不往杨睿跟前凑嘛。”
孔恩没好气道:“你就真以为景辰是个没脾气的?那天在聚贤楼门口,杨睿主动邀景辰吃饭,只是因为态度强势了些,景辰就直接拒绝。
这次人家不搭理你,下次你说话再这么四五不着六试试?看景辰愿不愿意委屈自个儿忍你。”
谢旭脸儿一垮。
孔恩又道:“知道你心思单纯,没什么坏心眼,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也不是,说起来你表哥才比你大两岁,都是该成家的男人了,你可学着点儿吧。
自然我也是没资格说你什么的,这话你要觉得有理就姑且听一听,若觉得无理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了,我先走一步。”
孔恩一提缰绳策马离开,留下谢旭一人呆在原地,他确实如孔恩所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坏心思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每每表哥说他,他都觉得自己又不坏。
“人又不坏”成了他的万能挡箭牌。
……
巡抚府后宅。
书房中的桌案上燃着檀香,缕缕白烟从香炉中袅袅飘出,房间中一片安静。
杨睿坐在书案后,手间翻阅着一本《全诗宗》,一张精致的罗纹纸笺夹在书页间,杨睿的视线兀然定住,慢慢地,眉眼间带出几分缅怀。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放在纸笺上,抚摸着那些谈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歪扭的字迹。
可再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也遮挡不住这首诗的灵气,这是弟弟才六岁时就做出来的诗句。
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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