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骁坐镇魔界数万年, 即便他如今的实力已远不如当初,但?仍是不容小觑的,他把自己当做了重烛登上魔主之位的最后一块磨刀石, 必然要倾尽全力, 绝无可?能放水。
二人皆化作了原形,重烛一身墨色鳞甲, 在?魔域晦暗的天色下, 闪动着宝石一样的光辉, 龙角巍然, 背脊上鬃毛飞扬, 如同一蓬猎猎燃烧的黑色火焰,浑身充满了年轻而强劲的力量。
相比较起来?,重骁的龙身则要黯淡许多?, 这位魔主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老迈,不死不灭的魔域之主,身上竟有?了老态龙钟之相。
两人交战的魔力震得地面轰隆作响,尘埃翻涌中,两条长龙拔地而起,彼此撕咬着冲上高空,龙吟声响彻整个魔域大地,肉眼可?见?的冲击以他们为中心,一圈圈扫荡出去。
地面上围观的魔族们在?地裂山崩的力量下狂呼,即便有?族人被那恐怖的力量波及,当场丧命, 也?只?会成为身边魔族的佳肴,被飞快分食干净, 丝毫无减他们的热情。
魔族就是这般,以力量为尊,只?为力量臣服。
一山不容二虎,这魔域之中只?容得下一个君主。
头顶浓云翻涌,雷鸣电光闪烁,云中响起痛苦的龙吟惨嚎,鲜血伴随着大片大片脱落的龙鳞洒下来?,引得地面的魔族像扑食的鱼群一样涌上去,为抢夺一片龙鳞大打出手。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落败的魔主从天砸下,将下方的高台砸出一个深坑,激出漫天尘土,地面的魔族像鱼群一样飞快散开,待尘埃落定后,又像鱼群一样聚涌回去,围绕在?那深坑的四面八方,垂涎欲滴地盯着坑底的落败者。
先前他们还为了争夺一片鳞大打出手,但?现在?,魔主残破的身躯就在?眼前,却没有?一个人敢踏入那坑底一步。
因为那不是他们能够染指的食物,落败的魔主,是下一任魔主登位的大餐。
这是魔域历来?的规矩。
重骁躺在?坑底,鲜血泉涌一样从他身下漫出来?,蜿蜒的龙身上遍布着数道被利爪撕裂的伤口,最严重的一道在?他的背脊上,血肉翻开,连龙筋都?翻卷在?外,就差一点,就被人从身体里抽出去了。
他不知道最后一刻,重烛为什么要犹豫,这不是他想?看见?的。
重骁吃力地仰起头,望向?云端上徘徊的影子,从鲜血狂涌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挑衅的龙吟,“吃了我?!从今往后,你就是这魔域之中唯一的君主!”
重烛体内刚刚冷却的热血,又在?那一声龙吟中沸腾起来?,他周身战意高昂,血色从竖直的瞳孔中溢散出去,几乎要覆盖住金色的虹膜。
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吃了他,吞掉他最后的力量,从此之后,魔域之中,唯吾独尊!
吃了他,吃了他——
重烛低下头颅,涎水从嘴角淌下去,血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地面颓败的身躯,跟随着心中本能的呼唤,从云端俯冲而下,张开血盆大口,朝那身躯之中,已然衰败的心脏咬去。
重骁灰败的眼瞳里映照出俯冲而来?的身影,欣慰地闭上眼睛。
吾儿,就该如此。
魔域之主,就该如此。
无情无畏,魔心方能永不衰败。
重骁张了张嘴,很想?大笑出声,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败给了天帝的算计,被七情入侵,使魔心破碎。
当魔心开始衰败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然而,预期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在?重烛的獠牙穿透他的身躯之前,心脏之中一滴微弱的闪光,忽如一泓清泉冲刷过因力量而膨胀的心脉,在?他心底激荡出一丝 细微的涟漪。
黑龙森冷的眼底凝聚出一点微弱的人性光芒,往后退开,庞大的龙身化作一团魔雾,继而聚拢化作人形,他悬里在?半空,低下眼眸,眼底浮出些许痛苦之色,唤道:“父亲。”
重骁愣了一下,继而出离愤怒,他很想?抬起爪子抓住他,大声告诉他,魔域之中没有?父子,他只?是他登上魔主之位的最后一道障碍,吃了他,吞下他的力量,接掌这片土地!
就和魔域历任的魔主一样。
他们之所以能强大到令其他种族皆退避三色,令天帝忌惮,皆是因为每一任的魔主,都?是吞噬掉上一任的魔主而诞生的,在?这样的吞噬中,魔心一次比一次更?加强大。
但?重骁没有?力气?了,重烛不愿吞噬他,他的魔气?开始飘散,龙躯化作暗红色的光点,一点点湮灭。
飘散的光点中浮出一些零碎的画面,是重骁流散的记忆,有?点像是人间说法中,人死之时闪过的走马灯。
重烛的目光从那些零碎的画面上扫过,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画面里是一幅热闹的街景,街道两旁商店林立,灯火通明,来?往的行人,人人手上都?提着一盏花灯,他手里也?提了一盏兔子灯,重烛看到他身旁女人的面容,才想?来?这盏灯,是他母亲买给他的。
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这一段记忆了,只?知道这样热闹的街景,不可?能是在?魔域之中,应当是在?人间的城池里。
小的时候,他母亲时常背着父亲,偷偷带着他去人间,即便重烛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吵闹的地方。
但?母亲总是带他去,她给他买花灯,买人间小孩子喜欢的人偶玩具,带他尝人间的点心吃食,教他什么是酸甜苦辣。
重烛对此兴致缺缺,比起吃一块所谓甜的桂花糕,他更?乐意去打一只?魔兽,吃下它,增加魔力。
重烛转眸看向?另一幅画面,那画面之中还是在?人间,母亲牵着他的手坐在?一方戏台子地下,指着台上咿咿呀呀唱戏的人,说道:“你看那张眉毛倒竖,凶神恶煞的脸,那就是在?发怒。”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你父亲?”
重烛仔细打量对方片刻,摇了摇头,“父亲从不会发怒。”因为他从没见?过父亲露出过这种表情。
母亲便沮丧地垂下肩膀,“是啊,他从不发怒,你跟他一样,就像是一坛死水。”她又指向?另一个人,说道,“你看,他是在?笑,人啊,如果感觉开心,就会笑,如果感觉难过,就会哭。”
重烛对她的这一套说辞早就听腻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问道:“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母亲突然一把握住他小小的肩头,将他扯回去,用力按回椅子上,掐住他的脸逼着他去看台子上的戏码,厉声道:“跟着学!学他们笑,学他们哭,学不会就永远别回去了!”
重烛金色的眼瞳中毫无波澜,冷漠地盯着戏台子,从早坐到晚,再?从晚坐到早,直到那戏台子上的伶人声音嘶哑,再?也?唱不出一句词来?,所有?人的脸上再?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之分,浓重的油彩也?遮不住他们脸上相同的表情。
母亲曾经教过他,那种表情名为“痛苦”。
戏园的掌柜退了他们一半的钱,半求半轰地将他们赶出了戏园,重烛听到他们骂他母亲是个疯女人。
当时的他和母亲离开这座戏园后,再?没有?回去过,是以也?全然不知,当天夜里,这一座戏园子就淹没在?了魔气?之中,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母亲脸上的表情,重烛能分辨出,每次带他从人间回去时,他的母亲总不开心,但?她只?要一找到机会,还是会偷偷带着他去人间。
她以为父亲对此毫无所觉,但?现在?看来?,他原来?全都?知道,并且全都?看在?眼里,重骁飘散的记忆里,都?是母亲带着他在?人间行走的画面。
她不再?带他去戏园看表演了,她带着他去看人间真正的婚丧嫁娶,生离死别,逼着他去感受凡人的喜怒哀乐,往他嘴里塞那些酸甜苦辣的吃食,逼他从一堆在?他看来?都?差不多?的东西里,挑出自己喜欢的,和自己讨厌的。
重烛被她逼得太紧,偶尔也?会配合她,假装自己懂了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讨厌,懂了凡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笑。
母亲便会激动地抱住他,喃喃地低语,“太好了,重烛,懂得了人世?间的感情,你便不再?是个魔了。”
重烛问道:“魔有?什么不好么?母亲讨厌魔?”
母亲没有?回答他,只?低喃道:“没有?感情的魔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重烛摊开手,魔气?从手里扫荡出去,听着山林中野兽临死的嘶吼声,面无表情地说道:“当然有?区别,野兽会被人杀死,但?魔只?会杀死别人。”
重烛没有?理会她惊愕的表情,继续道:“母亲曾说过,只?有?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才会成亲,但?母亲讨厌魔,为什么却嫁给了父亲?”
母亲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重烛也?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始终没能学会母亲口中那个所谓的“感情”,所以很快便被母亲发现了他的假装,她终于彻底失控,掐住他的脖子,想?要杀了他。
明明被杀的人是他,她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泪不断从眼中滑落下去。
重烛盯着她的眼睛,嗅到了母亲眼泪中比从前闻到的所有?凡人的眼泪,都?还要浓烈的情感气?息,他第一次对眼泪这种东西产生了好奇,抬手去接了她的一滴泪,想?要放入口中,去品尝她一直都?想?让他学会的感情。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手指的力道松懈下来?,淌下的眼泪气?息又有?了变化。
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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