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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万历明君 185.第182章 暑往寒来,蜂虿起怀

185.第182章 暑往寒来,蜂虿起怀

    第182章 暑往寒来,蜂虿起怀
    万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归德府,虞城县。
    ……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县城内,一辆马车匆匆驰来,周遭簇拥着的五品仪仗,彰示着来人在一府之地内数一数二的地位。
    虞城县一干主官,跟在马车屁股后面,毕恭毕敬,亦步亦趋。
    似乎是突然驾临的缘故,当地知县根本来不及提前给上官清理路上行人,腾退道旁商贩。
    此时路人纷纷躲到街边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铺之内,默契地用目光凑起热闹来。
    马车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淀着书香门第的府邸,并不气派威严,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内敛与沉淀。
    高悬的牌匾上,挂着积善之家四个字,只不过被白布遮掩了些许。
    大门左右两侧又立着的通天纸,则是再度强调了这座府邸内,有长者离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马车,车帘缓缓被掀开,一名四十左右,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
    其人叫停了随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门口,亲自按住门环,叩响数下。
    姿态可谓放得极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驱离的好事者众多,自然不乏认识来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远的缘故,开口之前语气带着不确定。
    所谓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谓副知府。
    “别好像了,咱们归德府,能用五品仪仗的,也就司马同知了。”有人从仪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断。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轻摇着折扇,颔首认同。
    “司马同知是来沈府吊唁的?这都发丧三个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县学学子对于这种高官屈身攀附的行为,状有不齿地摇头。
    突然有人驳斥:“攀附?兄台未免太过迟钝了,司马祉其人,在万历二年这一科的进士中,向来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阳知县以后,刚开始还规规矩矩,与当地土官互不干犯,结果不知怎的,之后几年就突然戾气勃发了,纠补下官,破家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这等酷吏,今日寻到沈府,恐怕不是什么易与的事。”
    周围人还真不知道这位新官有这履历,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门的司马祉一眼。
    见其礼数十足,不像来找麻烦的样子,不免有人怀疑:“沈家在县里扶贫恤困,与人为善,别说戕害百姓之举,甚至连半点违制的事都没做过,司马祉岂会因为新官上任,就随意烧火?”
    “再者说,龙江先生沈鲤虽然自万历二年以后,就告病在家,但官职可从未被免去过,去年还因为《世宗实录》编完,推功升俸一级。”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筹。”
    “司马同知岂敢造次?”
    这话一出口,众人只觉有理,纷纷点头。
    先前说话那人却独自摇头,意味深长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为百年豪门,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总不可能是靠着俸禄积蓄起来的家财。”
    说着,他用一种“这里面牵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说”的表情,摇头不语。
    酒肆里围观众人抓耳挠腮。
    这时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过话题:“我这月才从京城回来,听到一路上都在传……”
    “等今年秋粮收完,中枢或许就要丈量田亩,核查丁口了。”
    话音刚落,众人霍然转头,向这商人看去。
    “果真?”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丈量田亩也就罢了,核查丁口恐怕要闹出大乱子吧……”
    有学子后知后觉,突然反应过来:“秋粮,上月不是收完了吗?”
    他朝众人投去征询的眼神。
    有人摸着下巴缓缓点头:“所以……司马祉找到了归德府世家名门,八大世家之首的头上。”
    众人纷纷有所悟,各自面色惊疑不定朝着归德府掌印同知司马祉看去。
    只见其正被沈府的人迎进大门。
    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
    “回司马同知的话,晚辈姓名沈茧,字继成。”
    沈茧走在前头不时伸手作请,将司马祉迎入府内,嘴上不卑不亢地回着话。
    司马祉却浑然没有外面传的那样凶神恶煞。
    他和颜悦色笑道:“那令尊给继成取的号,可有个蝶字?”
    沈茧一怔。
    只觉这位同知来者不善,竟然连他区区一个继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发警惕:“是,晚辈号蝶云。”
    司马祉见这晚辈浑然没理会到自己为何问这话,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干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来,寻沈鲤的——万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讲官。
    对府上其他人,并没有太多兴趣。
    他跟着沈茧走过庭院,步入厅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请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后便至。”
    沈茧恭谨地请司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见礼要转身离去。
    司马祉自然不会强留:“继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将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闭目养起神来。
    自万历三年,司马祉选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后,已经过去四年余了。
    在知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乡绅,县内土官、豪门缠斗了四年。
    吏部说他恪尽职守,为政有能,今岁将他升至归德府同知。
    从七品到五品,已经是连升四级了,即便是从堂官降格为副手,也算是不小升迁。
    但,还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规制,进士外放任县令,往往三五年就升迁到布政司参议,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参政也不无可能。
    照中枢如今这样矫枉过正的路数走下去。
    他司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绯袍的一天。
    不兵行险着不行啊!
    正想到这里,屋外传来脚步声。
    司马祉中断了思绪,朝外看去。
    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缓步出现在堂外。
    司马祉见其丰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声好卖相,难怪听闻皇帝对其青眼有加。
    他连忙起身相迎:“龙江先生。”
    司马祉今年四十二,沈鲤四十九,都不算老迈,年龄和官阶的差距也不算过大,便没有称公。
    沈鲤一板一眼回礼,没有丝毫托大:“司马同知若是公干,便称我官阶,若是私事,称我表字便是。”
    司马祉笑了笑,模棱两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书香门第,互称表字便是。”
    沈鲤字仲化,号龙江,鲤鱼化龙之意,尽在其中。
    方才那位继子也是,沈茧,字继成,号蝶云,显然是天资平平,被寄托了破茧成蝶的祝愿。
    这就是书香门第处处可见的痕迹了,不是暴发户能比的。
    沈鲤再度行了一礼,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为何事登门?”
    司马祉闻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间,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样。
    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凝重。
    司马祉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鲤,一字一顿,认真道:“今日此来,是有些劝告想说与仲化……”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严厉道:“天下大势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倾压,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当车,免得被碾成齑粉。”
    语气中的压迫与敌意,昭然若揭。
    这份紧张的氛围,沈鲤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敬甫所指什么事?”
    司马祉见沈鲤这反应跟他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难缠。
    自己故意以桀骜姿态,想激怒其显露本性,结果其人却竟然不动半点声色。
    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沈鲤见司马祉这个反应,似乎略微回过味来。
    他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万历二年时,医者说我思绪过甚,神枯意竭,心脑两衰,有性命之忧。”
    “于是,陛下准我以病归乡后,我便慎思少想,无论天下局势,还是族内大小事,都从未留神关注过。”
    “要么修持道藏静心,要么诵念佛经给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势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过,还请敬甫直言。”
    司马祉听到这番话,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这位沈龙江的门路。
    他此行已经做好了,与这位沈中允起冲突的打算了。
    要么,答应他的条件,双方握手言和。
    要么,就是他拿这位沈中允做垫脚石,坐实这个酷吏的名号。
    但沈鲤直接推说不知,反而让他举棋不定起来。
    沈家的屁股,不干不净,要说沈鲤这个话事人不知道,他是一万个不信。
    哪怕沈鲤在官场,以及归德府士林都颇有贤名,但终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么回事。
    无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传十世——尤其他作为司马光第十六世孙,到现在还能沾到光,就可见一斑。
    所以在司马祉眼里,沈鲤可没有什么光环。
    他看着沈鲤一副坦然的模样,观察了好半晌。
    片刻后。
    司马祉暗自摇了摇头,决心转换策略。
    他沉吟片刻,单刀直入,盯着沈鲤的眼睛:“仲化,两京一十三省,入冬后,就要开始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了!”
    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沈鲤惊讶地看了司马祉一眼。
    而后突然恍然大悟!
    难怪了!
    难怪这些时日,族人刻意躲着自己。
    他作为皇帝近臣,东宫讲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内阁在隆万之交,筹谋的新政有些什么东西。
    无论是整饬京营,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过是在为后面摇晃天下根基做准备罢了。
    度田、税法、改制……
    这些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不过是风雨将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
    至于司马祉……
    沈鲤并不将其人的试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马祉为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沈家是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着他的旗号,兼并了多少土地。
    也没有算过,府衙、县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进去。
    更对族内频繁的联姻,与周边几大世家的暧昧,没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亩、核查丁口,归德府沈家,就是绕不过的门槛。
    司马祉这是给自己当小徐阶了啊。
    沈鲤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后,立刻收敛神色,迎上司马祉的目光,肃然道:“我父四年前骤然离世,我母哀恸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里,我养病兼守孝,沈家的宗产、田亩,我还不及过问。”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司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开始。”
    他顿了顿:“公事公办便是,我会约束家族上下。”
    俨然是改口称了官职。
    司马祉有些惊疑看着沈鲤。
    而后又化作狐疑,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废话:“仲化果真?”
    自他进门以后,沈鲤的反应,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该不该信。
    沈家毕竟是归德府第一名门,如今这反应,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要是这位龙江先生的个人操守,真的这样清澈纯粹,愿意做个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后死了,恐怕连棺材都没族人愿意埋。
    沈鲤见司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唤了一声。
    其继子沈茧在外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沈鲤等儿子行完礼后,直截吩咐道:“去将族里田亩、佃户的册子取来。”
    沈茧闻言猛地抬起头。
    沈鲤坦然点头,摆手作驱赶状。
    沈茧无奈,只好应声。不一会儿,便有一摞一摞的账册,堆在了屋子中间。
    见到这一幕的司马祉,此时终于相信沈鲤来真的。
    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怀国家的真君子!”
    嘴里什么“名德高风,正声劲气”的赞叹,不要钱一般往外冒。
    说着,便要学着传闻里皇帝的招数,上去拉住沈鲤的手。
    沈鲤对于这种夸耀,没有什么反应。
    他不经意挣脱了司马祉的手,开口道:“司马同知如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遇了什么激烈反噬?”
    司马祉听到沈鲤这个问题,突然陷入沉默。
    这个时候他已经信了这位沈中允,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半晌后。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终于真情流露:“朝廷文书是月初到的归德府,令我等秋季一过,便开始度田。”
    “当日,知府萧应宫,便直接挂印归去。”
    萧应宫同样是万历二年的进士。
    但成分比司马祉好,二甲前十,选庶吉士,两年知县,两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无论是才能,还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选。
    可就是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书后,连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挂印归去了。
    这件事,在河南官场,可以说是震动一时。
    沈鲤也只能沉默以对——挂印辞官在士林是好名声,说明不贪恋权势,但拒了利国利民的政令而逃,却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种行径,沈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这就罢了,府衙的架子,我一个人还能顶得起来,代掌知府对我来说也是堪磨履历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与各县豪族有牵扯。”
    “消息根本瞒不住。”
    沈鲤对此自然门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时候,轻而易举就给其儿子安排到顺天府做主簿去了。
    这就是官场潜规则,你录用我的儿子,我录用你的儿子,久而久之,豪门就将地方土官垄断一空。
    “各大豪门得知了度田之事后,哪里会束手待毙。”
    “月中的时候……”
    司马祉抬头看了一眼沈鲤,笑了笑:“打着你的名义,到知府衙门胁逼我。”
    沈鲤无动于衷。
    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稍作解释。
    这种事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若非下面打着他的旗号,蝗虫过境一般,沈家又凭什么在这十几年里迅速壮大?
    司马祉继续说道:“我自然不能轻易退却,否则岂不是堕了我司马家的名头?”
    “之后我死死盯着你……他们,生怕暗地里与我为难。”
    “果不其然。”
    “前日夜间,自兰阳县赵皮寨至虞城县凌家庄,堤坝有火药炸燃,火光冲天!”
    司马祉说得轻描淡写。
    沈鲤却悚然一惊,霍然起身,骇然道:“炸堤!?”
    饶是他的养气功夫,此刻也忍不住惊惶失色。
    司马祉点了点头,脸上尽是后怕的神色,开口安抚道:“没有炸毁,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经堵上了。”
    “得亏当年管堤副使章时鸾良心不坏,筑堤时没有偷工减料太多,否则我治下若是出了这等事,即便不会槛送京师,也得离任待查了。”
    沈鲤还是余悸未消,在司马祉面前来回踱步。
    脸上思索不断——赫然是自万历二年养病之后,第一次开始动脑深思。
    或许是太久不思索的缘故,过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
    沈鲤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说着自己的看法:“应当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这段堤坝长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万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绝非一会半会能修好的。”
    “黄河决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灾,什么豪门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毁!朝廷查下来,又是一遭杀劫。”
    “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更没这个胆子。”
    “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说和,逼你让步!”
    司马祉早就想明白这道理,自然不用沈鲤提醒。
    他无奈地两手一摊,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寻到沈家了。”
    本以为,这些人身后真是沈鲤这尊大佛。
    为此他还做了无数准备。
    谁料却是虚惊一场。
    但……这个结果反而比预料中的更好。
    沈鲤闻言,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我家这一百年里,也兼并了不少,这是在拿我的族产挑拨我跟朝廷。”
    说着,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真是将他当做什么人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产这种东西,不得不承认,沈鲤以前他还是很重视的。
    至于现在……
    他的发妻月事不调,这三十年里,孕了十一次,除了两个女儿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为极数,湮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对延续血脉认命了。
    相应的,对宗族、族产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执着于精神的延续——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族人天天让他撇开妻子,纳妾孕子,他都无动于衷。
    族产?
    就算像徐阶一般多,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传承一番属于自己的精神烙印,给世人留点有用的东西。
    司马祉瞥了沈鲤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经摒弃了来时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马祉轻咳一声,缓缓起身。
    他走到沈鲤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祉冒昧,请龙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说罢,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来河南不过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进士以后,发家一百年,扎根归德府,乃是土生土长的豪强。
    若是能得沈鲤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鲤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缓缓开口道:“我母病逝不过三个月,未出孝期,不便抛头露面。”
    “我先与你去一趟府衙,叮嘱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马同知。”
    归德府的胥吏,有两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个招呼,至少可以让司马祉不再寸步难行,无人可用。
    司马祉闻言,没有纠结到底是沈家的胥吏,还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抚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鲤的手,就要将人往外拉。
    ……
    虞城县回归德府城的官道上,仪仗队跟得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
    沈鲤与司马祉挤在一个车厢,相对而坐。
    “自我离京之后,天下局势如何?”沈鲤正色相问。
    河南的官道与京城周围的自然不一样,坑坑洼洼,让两人在马车里好生难受。
    司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后到府衙,将邸报和新报给龙江先生过目,看过后便事无巨细,一览无余了。”
    沈鲤有些惊讶:“新报卖到河南来了?”
    他记得万历二年的时候,只在北直隶周围有售。
    司马祉点了点头:“如今除了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外,其余各个布政司衙门,都设有新闻版署,归通政司直管,下辖报纸印刷厂。”
    “与邸报一起,加急传抄各省,再由印刷厂刊印,传于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个月。”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通政司的职权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与九卿之称相符的地位了。
    沈鲤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开,继续开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说罢。”
    如此,司马祉倒是没有推脱。
    马车颠簸不停,司马祉娓娓道来:“龙江先生致仕以后,宣大对鞑靼右翼属夷朵颜卫用兵,是役,都督戚继光打杀了董狐狸,胡守仁将长昂擒拿入京朝贡。”
    “十一月,皇帝选妃,册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开始亲政。”
    听到这里,沈鲤有些惊讶:“这么早?那如今有皇嗣了么?”
    司马祉叹了一口:“正为这事闹呢。”
    “陛下至今无嗣,关于是否要再度填充后宫,朝中已经争论一年余了。”
    “除此之外,还有在指责内阁操之过急,伤了陛下根本。”
    沈鲤皱眉:“谁说陛下就一定伤了根本?”
    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歹毒了。
    只是无嗣,未必就是伤了根本,难道就不能是年岁尚且,耕耘不够么?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伤了根本,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否则,朝臣是不是该考虑谁来接任皇位的问题了?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从南到北,都在这样传。”
    “即便两宫出面解释,是皇帝日理万机,鲜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认,私下里愈发沸沸扬扬。”
    沈鲤意味难明地嗤笑一声:“除了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还能如何?恐怕还不止这点手段吧。”
    司马祉惊讶地看了沈鲤一眼。
    他感觉一路下来,这位龙江先生,越来越机灵了。
    司马祉坦然点头,毫不避讳道:“如今潞王十二岁,已经加冠成人了,元辅屡次上奏,希望其出宫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断然不同意。”
    “廷议上吵了好几次,听闻不可开交。”
    “圣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内阁、朝臣夹在中间,颇感为难,难以抉择,即便如此,还有人说陛下不顾亲亲之谊,苛待宗室亲人。”
    沈鲤愕然看向司马祉。
    难以置信开口道:“闹到这个地步了?”
    争论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质上就是在谋略起皇帝嗣位的问题!
    这跟诅咒皇帝无嗣,插手嗣位有什么区别!?
    何至于此?
    司马祉将车帘掀开,再度确认了一下马车外没有外人。
    这才坐回原位,开口道:“时局如此罢了,陛下弹压太狠,反噬自然层出不穷。”
    “万历三年七月,圣上以新闻版署下辖各司吏员的招录,开科设考。”
    “内容大致就是一些四书五经、数算之类的常识,加了一些逻辑学乱七八糟的。”
    “万历四年,陛下将钦天监世袭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闻版署的吏员招录为旧事,而后开科设考,考天文、数学两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监候、五官司历,从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万历五年十二月的年会,又定下了顺天府吏员的选拔新制,不再由上官举荐,而是统一选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书五经、数学、逻辑、文章。”
    沈鲤嘴巴张了张:“日拱一卒,莫不是还要推而广之?”
    这都要形成定制了,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司马祉并未接话,是否推而广之这种事,他哪里知道。
    沈鲤喃喃自语:“难怪反噬层出不穷。”
    皇帝这样做事情,别说朝官,连他听了都觉得荒唐。
    如此种种,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区区吏员。
    吏员是怎么来的?官员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个举人都不是,被祖父举荐为顺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归德府的吏员为什么多是沈家人?因为不过是他沈鲤点点头的事,举手之劳。
    要是按皇帝和内阁的法子来,朝官们还怎么安置亲眷?
    地方世家又怎么继续扎根衙门,日益壮大?
    这样下去……对皇帝不满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
    沈鲤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马祉见沈鲤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除了此事外,还有万历二年六月前后,王阳明从祀孔庙。”
    “儒学的道统也随之定了下来,前以孔孟,程朱、后继七贤。”
    沈鲤颔首。
    这事他倒是知道,毕竟他离京的时候,皇帝已经人前显圣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万历三年八月,李贽在汲取了皇帝的学说,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进步’一词推陈出新——曰技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促进技艺,机关巧匠、刀耕火种、火器车船……等等。”
    “万历四年三月,李贽再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公平’一词推陈出新——曰分配。”
    司马祉在这个地方浅尝辄止,并没有过多谈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调度资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时代之演进,有所权衡,正似阴阳之道。”
    沈鲤听司马祉说完之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了。
    他看着司马祉,无言以对。
    司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次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便是以后者为学说基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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