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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场欺凌

    长宁一听到马球赛的消息,萎靡不振的神态顿时一扫而空,精神奕奕地指挥着宫人翻出她的骑装马鞭。又嫌样式过时,招来尚服局的人重新定做了几套。不等新骑装做好,长宁就着素莲写帖子,招几个公侯官宦家的女郎,陪同她一起练球。
    大周马球、蹴鞠盛行,女子也参与其中。长安城里的贵族女郎们就组建了几个马球队,时常比赛。长宁作为皇家最得宠的公主之一,自然有自己的专属球队。京城王公贵女们也都以进入几位公主的球队为荣。只有段家大房那样的普通文官之家,女孩子们混不进顶层的权贵圈子,才自己另外组建马球队,自娱自乐。
    长宁此人颇自恋,马球队就以自己的封号命名,为“长宁”。她就召集人马,去清思殿前的球场练球。
    这次出行比上次游太液池更加浩荡,除去固定的随侍宫人外,还有马厩所和御医所的人迎驾。长宁趾高气扬地驾临清思殿。受诏的数位贵族女郎也都已经等候多时,待长宁进了殿,便过来集体行礼道万福。
    丹菲作为低级宫婢,原本是凑不到长宁身边。可也不知道长宁有什么打算,出行的时候忽然把她招过来,为自己打扇。丹菲跟在长宁身后进了殿,只见七、八位身穿华美骑装的年轻女郎站立一侧。她低头没有乱打量,只跟着长宁的脚步走。
    不料经过一位女郎面前时,忽然听到一声惊讶的抽气声。
    丹菲情不自禁抬头望了一眼,顿时也惊愕住了。
    刘玉锦瞪大了双眼望着她,先是狠狠惊喜了一把,随后就看到丹菲对着长宁卑躬屈膝的姿态,嘴一瘪,又难过起来。
    她一双大大的杏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低声叫道:“阿……阿江……”
    丹菲已经从那个小内侍口中得知刘玉锦就是襄城大长公主的嫡亲外孙女的事,只是因为此事实在太传奇,她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直到见到刘玉锦同一众王侯家的女郎们站在一处,她才意识到,刘玉锦如今确实身份不同了。
    丹菲怔怔不知所言,倒是长宁先她开口,道:“原来你们认识的。也是,都是从蕲州来的。”
    丹菲见长宁没生气,便屈膝行了个礼,道:“回公主,奴与刘女郎确是旧识。”
    旁边的女郎听了,投向丹菲的目光都有些怜悯。
    刘玉锦掉着眼泪,道:“你……你可还好?”
    丹菲心里叹气。心道你这傻姑娘,明知道我如今是长宁的宫婢,还当着她的面问我过得如何,不是摆明了不信任长宁会善待我?
    再看看刘玉锦,一身俏丽的妃红色骑装,腰缠玉带,头戴海棠金花冠,面色红润,脸颊饱满,一副好吃好喝养得白白胖胖、嫩得掐得出水的模样。丹菲便知道刘玉锦这些日子来没吃苦,便放下了心。
    丹菲还未回答,就听旁边传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一个似曾相识的傲慢声音道:“刘女郎这样问,可是指公主苛刻宫人不成?”
    刘玉锦气急败坏道:“卫佳音,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你先前那话,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丹菲朝右侧望去,就见一个一脸尖锐刻薄之气的少女冷笑着盯着自己。果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卫佳音!
    卫佳音今日穿着绛紫色撒金的骑装,头戴金冠,妆容艳丽,通身极其醒目,都快压下长宁的装束了。她并没像丹菲她们吃那么多苦,因为是劫后余生归来,更是被亲生父母百般娇宠溺爱,于是她本就张狂的气焰,如今更是熊熊冲天,加上她对丹菲的莫名其妙的恨意,简直让她周身三尺的空气都要扭曲了似的。
    卫佳音责骂刘玉锦,拍了长宁的马屁,长宁自然高兴。想卫佳音一个中书令的小孙女,生父也不过四品官,居然如此嚣张,丹菲便猛地想明白一事。女史口中那迷了太子的魂的卫家女郎,十有八九就是卫佳音了。
    眼看就要成为太子妃,难怪有恃无恐。只是若换成别的教养好些的女郎,怕反而更加谦虚低调,与人为善,只有她反其道而行之,生怕不能得罪人似的。
    如此能成什么大器?
    丹菲悄悄朝马尚宫望去,果真见她看着卫佳音,眉头紧锁,其余女郎也都隐隐露出厌恶不屑之色。
    “段娘子,可还认得我?”卫佳音转过头来,把箭头指向了丹菲。
    丹菲低头,再度屈膝行礼,道:“自是记得的。”
    卫佳音却是冷笑一声:“这就完了?一无称谓,二不下跪,教规矩的女史就是这样教你的?”
    丹菲暗暗咬牙,一股恼怒如熊熊烈火,自心头一路烧到了头顶。要她对卫佳音下跪自称奴婢,真是好比在她脸上糊屎一般,教人难忍。
    “怎么?你可是不愿?”卫佳音穷追不舍,“小小宫婢,也如此傲慢,目无法纪。”
    长宁未发话,丹菲也只得遵循。她咬了咬牙,正要下跪,忽然旁边有位女郎道:“卫女郎此番不妥。”
    卫佳音一愣,转头望过去,见说话的正是孔华珍。她不悦地皱眉,道:“孔女郎是何意思?”
    孔华珍一脸从容平静地自人群中走出。她穿着缃色洒银骑装,头戴玉冠,容貌身段都不出众,却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庄重优雅,教人望之即生敬重之意,没法忽视她的存在。
    孔华珍先是对着长宁揖了一礼,然后对卫佳音道:“这个宫婢虽然卑贱,却是公主殿中宫人,更是天子家奴,不是寻常臣工家的奴婢。虽然按理,她对卫女郎你叩拜无不可。只是卫女郎你却是对她颐指气使,指桑骂槐,借指责宫婢,暗讽公主殿中规矩不严,宫人不知礼数。你此举可是置公主颜面于何处?这不是对公主的大不敬?”
    此话一处,众人神情各异。有惊讶于孔华珍大胆的,又恼怒卫佳音无礼的,但是更多的,却一边点头赞同,一边讥笑着作壁上观,等着看卫佳音丢脸的。刘玉锦更是连连点头,只恨自己口拙,不能再帮着补充几句。
    长宁先前看卫佳音刁难丹菲看得欢乐,经孔华珍提醒,才知道自己也被扫了颜面,顿时恼怒。她一恨卫佳音手段蠢笨,二恨孔华珍当众点评不留情面,三更恨段宁江招惹是非。
    长宁正要训斥,马尚宫抢先开口道:“孔女郎所说甚是,卫女郎当谨言慎行。我们仙居殿中宫婢好坏,无需卫女郎置喙。”
    “正是。”刘玉锦附声道,“公主的婢子,只有比旁人好,怎么会比旁人差的?”
    “吾等进宫不过是客,却对主人家的婢子横挑眉毛竖挑眼,不知情的,还当你是这家新妇呢。”郑女郎更是尖刻地讥讽。
    卫佳音气得满脸通红,“我只是替公主教训这个贱婢罢了……”
    “不劳你费神!”长宁没好气,“我的宫人,我自会教导。”
    “公主息怒。”刘玉锦道,“今日风和日丽,是个击球的好日子,且不要为了一点口角耽搁了好时辰。”
    众女郎也忙附和,哄得长宁重展笑颜,然后簇拥着她出了殿。卫佳音被孤零零地留在后面,气得面色发紫,只有恶狠狠地瞪着丹菲。
    丹菲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她,道:“卫女郎不一同去吗?”
    “你别得意。”卫佳音阴狠笑道,“善恶终有报,如今你偿还我家血债的时候到了。”
    丹菲觉得此人真是不可理喻,嗤笑:“我怎么记得,害死你弟妹的人姓韦?”
    “我弟妹会死,都是因为你见死不救!”卫佳音咬牙切齿。
    丹菲懒得同她继续就这分歧辩解,不再理会,转身追随长宁而去。
    卫佳音站在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恢复了正常脸色。她追过去,回到了长宁身边,一把挤开郑女郎,使出浑身解数讨巧卖乖,终于又哄得长宁笑了起来。
    卫佳音和长宁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颇有些臭味相投,喜恶多有一致,都好逸恶劳、尖酸刻薄、狭隘自私。所以卫佳音最能知道如何讨好长宁,也不怪长宁格外喜欢纵容她了。
    刘玉锦看她们说得热闹,便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朝丹菲走过来,拉住了她手。她还未张口说话,眼泪就一串串落了下来。
    丹菲叹了一口气,向司茶女史告了一声罪,将刘玉锦拉到一旁的柱子后面。
    她抬起袖子给刘玉锦擦脸,道:“我看你如今锦衣玉食得过得应当很好,哭什么?”
    “我是为你哭呢。”刘玉锦啜泣,“这还不到两个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脸色蜡黄得就像纸一样?可是被人苛待了?”
    “才刚被卫佳音抓着这句话的不妥讥讽了你,你现在就忘了?”丹菲忍不住伸手指点着刘玉锦的额头,“你怎么到这份上了都还学不乖?以往我还能护着你,现在我自身难保,你也总该多长个心眼,说话前先在心里过一道,嘴巴里在嚼一道,舌头间再转一道,最后再说出来。”
    “我才不怕卫佳音呢。”刘玉锦不屑道,“我如今是云安郡君,正四品的命妇。她卫佳音原本见了我都该行礼的呢。”
    丹菲往球场上望了一眼,低声道:“听说她勾引住了太子,没准摇身就成了太子妃。你现在得罪了她,将来按照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定是要加倍训回来的。”
    刘玉锦哈地一声笑道:“她?太子妃?放心好了,她才没那个命呢!”
    丹菲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可是你外祖母有消息?”
    刘玉锦抿嘴笑着点头,道:“皇后可厌恶她了,只不过打鼠忌器。等着瞧好了,她嚣张的时日也不过眼下罢了。”
    丹菲又打量了一下刘玉锦,“你如今可好?你外祖家对你如何?”
    刘玉锦连忙点头,“外祖母和舅舅、舅母都待我极好,亲戚们也都和善。你放心,我也知道他们多是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才善待我,所以我在公主府里做人很小心的。只是……”
    “怎么了?”
    刘玉锦愁苦道:“我求外祖母向皇后求情,把你们一家放出来,至少把你放出来。这本是小事,皇后却不准。”
    “我估计她也不准。”丹菲哼笑,“她还对我不放心呢。也罢,反正我活在众人眼皮底下,至少保命没问题。”
    “可是……”
    “娘子。”一个宫婢寻了过来,“球赛就快开局了,娘子该过去了。”
    丹菲朝刘玉锦点了点头,“你去吧。我记得你马球打得极好,我都赶不上你的。快去露一手吧。”
    刘玉锦壮志筹谋地握拳,道:“这就让卫佳音那长舌奴好瞧!”
    说罢,气势汹汹地跟着宫婢走了。丹菲这才归了队伍。
    御马厩的人牵出了赛马,众女郎跳上马背,按照颜色不同的腰带分成两队。教坊的乐队吹奏起了激昂的月舞乐曲,敲锣打鼓助兴,宫人在旁观战,欢呼鼓掌。虽是小规模的赛球,气氛却也依旧喧闹高昂。
    长宁举起球杆,高声道:“此次既是训练,又是选拔,优异者就会随我去含光殿参赛。你们有什么高招,今日只管使出来!”
    众女脆声应下,而后开赛。
    这些女郎们虽然平时矜贵优雅,上了马背却也都个个是好手。因为不好和长宁抢风头,就连刘玉锦都只使出了七分本事,可是赛场上依旧你争我夺、马蹄轰鸣,好不热闹。尤其是众女纵马奔腾,英姿飒爽,娇叱四起,笑声爽朗,再配上这明媚清爽的初秋景色,真是好一副御园仕女击球图。
    年轻的宫婢们都在旁边看着心潮澎湃,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场赛一局。丹菲更是看得心花怒放。
    原来刘玉锦果真坚定不移地执行着她赛前发下的誓言,整场比赛中,就专注针对卫佳音一个人,要不严防死守,要不狠命进攻。她技高一筹,打得卫佳音落花流水,最后还被飞起的球打在了脑门上。
    宫婢们眼睁睁看着,全都情不自禁地噗哧笑了起来。卫佳音恼羞成怒,气得险些吐血。
    一局下来,自然是长宁带的红队获胜。刘玉锦那队虽然输了,却因教训了卫佳音,反而还更加得意洋洋。
    长宁也知道对方谦让,下一场时,便把自己换到了对方队中。
    卫佳音狠狠丢下捂脑门的凉帕,匆匆凑到长宁身边,附耳嘀咕了起来。
    丹菲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低声飞快地对女史道:“娘子,我要去更衣。”
    女史摆手放行。丹菲急忙离去。
    可是没走几步,就听到长宁高声唤道:“段宁江,你过来。”
    全场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了丹菲身上。她咬了咬牙,低着头转过身,走到了长宁的马前。
    长宁拿球棍碰了碰她的胳膊,道:“音娘说你当年球技也不错,尤其擅长防守。她们同我击球,总是谦让,我也玩得不尽兴。你就去对方黄队那里守门拦球。我这里增加了点难度,才能考验球技不是?”
    公主一言,谁敢不从?
    卫佳音一脸不怀好意的得意,谁又看不出来是她出了什么作弄人的鬼点子?
    刘玉锦顿时大怒,气得就要冲过去。
    孔华珍拦住了她,道:“公主不喜段娘子,卫女郎才有机可乘。郡君去吵闹,惹恼了公主,最后吃苦的还不是段娘子么?”
    刘玉锦看着丹菲离去的背影,难过得又掉起了眼泪。
    连杨女郎都看不过,哼道:“这卫佳音真是奸佞小人,幸好不是男子,不然真要误国。”
    孔华珍叹气。她身为衍圣公后人,论起清高,比这自诩京都才女的杨女郎还高一筹,只是她谦逊贞静,为人低调,不爱显摆。但是这不表示她内心里,对这皇家、对京城里的贵族女郎,能有多少欣赏。
    片刻,丹菲就换好了球衣,拿着犀皮手套,站在了球门口。
    马球的球门不大,设在地面,原本并无守门之人。丹菲虽然没有经验,却也知道,要拦住那拳头大的小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球飞过来的时候飞扑过去接,人也必然是要在地上摔打翻滚的。
    也罢,她从小就摔摔打打地长大,不是这些被捧在掌心里女郎们可比。
    锣鼓声响,新的一局开赛。长宁一马当先,扬起球杖将球击起。刘玉锦也不再隐瞒实力,气势汹汹地追了过去,准确地截下球,狠狠朝对方球门击去。旁边其他女郎受了她们的感染,也都紧张起来。
    只是,长宁公主配合着卫佳音要整治这个段娘子的意图如此明显,女郎们虽然心中不屑她们的行为,可也不敢不卖公主一个面子。于是整个黄队,就刘玉锦一人全力以赴反击。
    刘玉锦仅凭一己之力又能够挽回多少局面?一不留神,对方一个球就从身边飞过。孔华珍奋力过来挽救,只是她骑术平平,不够灵敏,眼睁睁看那个球擦过球杖飞向球门。
    丹菲瞅准了时机,飞身扑了过去,稳稳地将球抓在了手中,自己自然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球场地面都浇过几遍油,夯得极其光滑坚硬。这一摔,就算没受伤,也足够疼痛一阵子的了。
    然而丹菲此举,却是极大地激发了长宁的好战之心。她高声叫了一声:“漂亮!”,攻击得越发凶猛。
    长宁虽然不爱读书和女红,却是精通吃喝玩乐,马球技术也可圈可点。黄队消极应战之下,长宁同卫佳音接连射门。刘玉锦只生了一双手,如何阻拦得过来。眼看着一个球接着一个球向球门射去,她记得都要哭出来。
    丹菲起初还能将球扑下。可是一连摔了七、八次,就算铁打的筋骨也会招架不住。到了后来,长宁和卫佳音的球已不是朝着球门而去,而全往她身上招呼。球场地滑,丹菲扑球的时候一不小心扭伤了脚踝,顿时就沦为了对方泄愤的目标。
    砰砰击球声顿时格外刺耳,球一个接着一个打在她的头上、手臂上、腹部……丹菲一身泥汗,吃力地招架着,拖着受伤的腿躲避。
    长宁却是笑得恣意且痛快,她和卫佳音完全沉浸在了单方面欺负*对方的快乐之中,忽略了球场上的其他女郎,忽略了旁观的宫婢内侍。张狂、冷酷、狠毒地发泄着。
    一片混乱之中,丹菲隐约见有人跳下马,朝她冲过来,把她抱住。
    是刘玉锦。
    刘玉锦哭着抱着丹菲,用身子替她抵挡飞击过来的球,愤怒地叫喊:“住手!你们都住手!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宫婢,有什么意思?怎么竟然有你们这么歹毒之人?”
    “你说什么?”长宁勃然大怒。她已玩失控,情绪激动之下,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当即策马奔过来,朝着这两个瑟缩在墙角的女孩高高扬起球杖,狠狠打过去。
    “放肆——”
    银光一闪,长宁只感觉到右手一阵酸麻,球杖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彩漆兽皮的球杖杆子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长宁惊骇,拉着马倒退几步。众人看到球杖上的箭,也都面色惨白,又惊又恐。
    “是谁?”长宁举目四望,大声喝道,“有胆射本公主的球杖,却没胆出来受死?”
    忽而一道低沉淳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训斥责备的口吻。
    “你胡闹够了没,长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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