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如深山里不为人知的荼蘼花色,年年岁岁谢入我眼眸,令我又照见了更多,也懂得了更多。
懂得了红尘里生而为人的困苦,懂得了屋檐下不得不强吞的辛酸,懂得了唇齿前不得不隐忍的爱念,懂得了无可奈何,命不由衷。
十年后,是一个荼蘼花凋尽的时节。
那天夜里,我就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篮送不出去的点心,守在墙根底下,盼她练武归来。
可那天,我盼到很晚很晚,盼到虫鸣声已倦怠,星辰也失了颜色,还是没有盼到她的身影。
当我倚坐在墙边,几乎要抬不起沉甸甸的眼皮时,才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凌乱不定的脚步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凭着声响,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幽暗杂乱的小道里踉跄而出。
冷白的月光爬过高墙,打在她惨无血色的面颊上。我看出,她的眼神很奇怪,几度涌起强烈的痛楚与恶心,却要费上百倍的力气,遮掩成一副自甘情愿的若无其事。
她勉强支撑着步伐,拐到覆满青苔的老墙下,忽然就没忍住弯下了腰,开始呕吐。
她呕得好惨,是搜肠抖肺的呕。脾胃里没东西了,又开始吐酸水,最后只剩下一耸一耸的干咳。
我藏在拐角后,心坎里一刺一刺疼得厉害,几次想要迈上前去,又不争气地缩了回来。
我极想知道,她刚刚到底遭遇了什么。可孤山派里长久的压抑,早已让她变得沉默寡言,哪怕快被心事压断了脊梁骨,也不肯与人倾诉。眼下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怕她不愿被任何一个人撞见。
正当我徘徊不前,却见她灌了两口水,拾起搁在一边儿的长剑,迈着倔强又不稳的步伐,走进了后山的竹林。
我拎起篮子,跟了上去。
如纱如雾的蟾光照在林间,被森森的竹竿撕扯裂成碎片,又被乱飞的竹叶刮出斑驳的暗痕。
小满就站在那四分五裂、斑驳沉暗的月色里,眉眼凝得坚毅,却不见多少光泽;背脊挺得很直,又显得格外单薄。
接着,她横剑在前,指腹一按簧扣,“唰”一声狠狠拔剑出鞘!
剑光扫出一道银练,将七八根翠竹拦腰削断,随后又是斜劈竖斩,快挑疾刺,一气呵成放出十余招,顷刻间将四周的丛竹夷平了一大片。
我并不是第一次窥见她深夜练剑,但这一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以往她的剑法平平无奇,不管怎么苦练都是进境极微。可在那一夜,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关窍,不知从哪儿学得一套大开大阖的剑法,比往昔简直高出了一大截。
惊异之余,我又有些想不明白,武功有长进,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悦。
我只看到她的眼底,是疯了一样刻意挥洒的仇恨,试图借此压住、却又压不住那反复涌上的痛楚与恶心。
我很想知道,又不太敢知道,那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痛楚与恶心,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只看到她的剑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凌厉,竹竿一根根惨死在剑刃下,四面的空地越扩越大,片片竹叶卷入剑影都被搅成了粉碎……
她就这样拼命发泄着,不知过去了几多时,夏夜早从闷热化成了微凉,我的后衣领子都已被露水染透了。而她手中的剑法,也从起初不顾一切的狠劲儿,拖成了麻木的筋疲力竭。
剑风不情愿地停歇下来,而她显已累到了极处。
累到长剑脱手,滚落到草丛里,累到她双目已经迷离,脚下也失了力道,晃了一晃,倾身栽倒下去。
到那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飞快冲上前去——
让她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感到,她在我怀里孱弱地喘息,片刻后才清醒了一些。随后她抬起目光,才迎见我后知后觉的、羞惶无措的脸。
我以为,她定会用力推开我,转身跑出竹林,要么就会质问我,为什么会在深夜里跟踪她、偷看她,是不是不怀好意。
可是……
她都没有。
她只是很疲惫、很茫然地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我看到她慢慢红了眼圈儿,突然就瘫在我怀里,泪珠潸然滚落。仿佛适才僵持太久的痛楚、恶心与仇恨,都在压抑的抽泣声里塌天陷地。
我愣住了神,只感到她泪涌如泉,湿了我的襟怀,仿佛连心坎儿也浸得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又暖,又凉。
我陪她坐下来,拿出帕子为她擦泪,恰巧看到她的后衣襟下,多出一块很难看的淤青。我想起她的痛楚与恶心,更想知道她不肯倾诉的遭遇。可我问不出来,也不敢问。
渐渐地,她哭累了。她拽了下衣襟,身子还是有气无力地靠着我。我听见她肚子里咕咕叫,她对我说,她饿了。
我呆了一下,迟迟没有动作。
我明知她才先吐了个干净,又练了这么久的剑,肯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明明我那篮子里就放着好些点心,可我也知道自己做的难吃,又何苦拿出来自讨没趣。
她见我没动静,苦涩笑了一笑。她问我每天夜里都守在她屋檐下,手里拎的点心不是给她,那又是给谁的。
我讪讪红了脸。本以为我藏得很不起眼,她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可没想到这十年来,她一直都把我看在眼里。
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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