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时, 谢景明毫无预兆自百官之中走出来, 上陈靺鞨与营州、安东都护府贸易之矛盾与蹊跷,下斥两都护府欺瞒之罪, 言道其从中发现虞娄部与安东都护府矛盾更大。
由此, 引出他昨日私查营州将士、安东都护府将士名单一事,上呈唐匡民并请罪。
“罪当臣躬, 莫敢求赦。”
他双手将证据与请罪书一道举起,屈膝跪下,掷地有声:“但请此行, 王侍郎与定远将军同去,以防靺鞨后手,坏我大乾国土。”
青年虽是请罪, 垂眸低首,脊背却依旧挺直。
秋日寒凉,他朝服里却只一件单薄的衫, 那根铁鞭一样的脊骨, 微微透出。
灰青色的薄光,似是格外眷顾这样一位青年,自琉璃瓦顶, 跳跃在他身上肩颈处,耀耀暄暄。
见谢景明出列百官, 傅伯廉已是讶异。
他本以为,对方沉寂这么些天,是要明哲保身。
然则,上次面对沈昌一案,他已错估了青年一回,此次并无轻易定论。直到三军出,清酒奉上,他心里的失望,才咕噜噜冒出来,将他整颗心浸染。
便在此时,谢景明踏步而出,跪地为王侍郎请命。
他的失望刚冒出个头,就被彻底掐死腹中。
等对方一番话说完,他赶紧跪下一同为王侍郎请命:“臣附议。兹事体大,有备无患,还请陛下令王侍郎一同行军,击退靺鞨。”
其他大臣纷纷反应过来,一时之间跪下一片。
唐匡民令陈德取来谢景明手中文书,草草掠过几眼,便同意了朝臣的意见,令王侍郎一同出征,留给他半天的功夫收拾行囊。
王侍郎还处在谢景明居然会不惜犯圣上禁忌帮他的震惊中,闻得皇令,匆忙谢恩。
行军之事不可耽搁,守在长城的将士撑三日已经是极限,哪怕粮草先行而去,定远将军也必须要先带着三军前去支援,至于王侍郎,只能随后跟上。
战事诸多杂务处理完,唐匡民便要处置谢景明。
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请罪,罚重了肯定不行,可对方因着查出来的一星半点疑惑,便直接查阅到三军名单上,不罚绝无可能。
“谢湛啊谢湛。”唐匡民气得连名带姓喊他,伸出去的手指,差点儿就要戳进他脑子里面,“你让朕如何处置你!”
无论公心还是私心,此事都绝不能轻轻揭过去。
三军离去以后,那一线从乌云中漏出来的光,也收了回去。
天地一片青灰晦魅,唯有冷风乱闯。
谢景明立在混杂黄叶的冷风中,弯腰揖礼:“臣任由陛下处置。”
冷风将他袖袍吹得摇摆不息,呼啦有声,他却依旧冷硬如石,不改一星半点儿。
唐匡民欣赏他面对变革反对势力时候,端出来的这般姿态,却也厌恶对方铮铮铁骨,认准一件事情便不改动的臭脾气。
“来人,将谢侍郎官服除去,压入大理寺狱,听候发落。”
殿前司禁卫将他官帽摘下,紫袍鱼符全部除下,横刀架脖,押走宫门外。
傅伯廉在护城河边上踱步等着,并不意外等来了如此模样的青年。
他看着对方一身雪白中衣,立在龙凤飞云石雕之间,叹息一口气,等着对方走近。
“坐我府上的车到大理寺狱吧。”傅侍中看向两位禁卫,“陛下想必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谢侍郎,说不准明日便回无事归来,还是给人留两分面子的好。”
禁卫对视一眼,行礼感谢:“那就多谢傅侍中了。”
谢景明眉眼沉静,朝他揖礼:“失礼了,多谢傅侍中体贴关照。”
傅侍中瞧着他并不说话,只颔首,先行上马车里候着。
他一路将人送进一间有干爽枯草与木板可歇息的牢房里,并提点了一番大理寺卿,才将人打发走,自己与青年叙话。
“你——为何要这样做?”
青年打量着铺满灰尘的床板,闻言抬眸看他:“傅侍中眼里,湛有多冷血,能看着二十万大军白白丧命?”
他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草,叠成扫帚模样,让对方走远一些,自己弯腰细细扫去床板上面的灰尘。
得将牢房弄得妥当一些,若是待会儿云舒他们几个来看,也能少些担心。
对方了无遽容的模样,反倒令傅伯廉苦笑起来:“谢侍郎啊谢侍郎,你到底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是无论遇见何事,都绝不会慌张。”
床板灰尘着实厚重。
谢景明不得不用衣袖掩住口鼻,扫过一层便往后退几步,才好说话。
他将扫得扁扁的枯草丢置一边去,拍了拍手上沾惹的尘埃:“侍中不必为我着急,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坐坐牢房,换二十万大军一线生机,有何不可?”
凭利益也好,良心也罢,他都不亏。
“我发现自己从前,好像错看了你这个人。”傅伯廉盯着他的线条温润的侧脸,“或许伯谨说得不错,你的确是他见过除了他女儿外,最有韧劲的一个孩子。”
林伯谨,林澈。
阿玉的父亲,谢景明的半个授业恩师。
他垂眸将雪白衣摆的薄尘拍走,语气并无什么起伏:“或许,傅侍中此时此刻,才是错看了我。”他缓缓抬眸,浅色眼眸中,静水流深,“湛不过沽名钓誉之辈,酷吏做久了,忽然之间想求一份清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而已。”
傅伯廉正要回话,牢房外传来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他扭头去看,见着一身戎服的王侍郎匆匆而来。
“傅侍中。”对方先朝他行礼,再看向谢景明道,“谢侍郎为何要帮我?”
扬起的灰尘重新静下,谢景明又重新捞起来一些枯草,继续扫床板。
“并不是我要帮王侍郎,而是郡主想要帮你。”他连扎草的动作都不疾不徐,显得格外赏心悦目,“她不忍心看二十万大军送死,情愿冒死闯宫门。”他将捆绑的草根塞进圈里,看向王侍郎,“王侍郎觉得,我要怎么样?”
他面上与云舒郡主再老死不相往来,也改变不了血缘亲情。
哪个当哥哥的,能看着自己的妹妹送死?
王侍郎刚准备开口,又传来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就因为这原因?”云舒郡主寒着一张脸,从拐角转来,直接撞过旁边禁卫的肩膀,却连眼尾都没扫过对方,就踏进牢房里。
她握着横刀的手,捏得指甲发白。
“谢景明,你的脑子是不是让水给泡了!”
从小到大,谁不说她冲动,谢景明沉静持重。私窥诸军名单,是何等大罪,他怎么就能眼也不眨,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站出来认了罪。
她昏了头,出门几步被冷风一吹,被人劝一劝,也就冷静下来。
他谢景明静了几日,便是做出这样头脑发热的事情来?
“圣上不是派你整改工、军诸事,你多等两天,枢密院吏房自会将名单奉上,你此举何为?”
他今日举上去的哪里是名单和虞娄部的蹊跷,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性命!
谢景明挽起袖子:“我能等得,二十万大军又如何等得?”
唰——
横刀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
傅侍中赶紧挡在谢景明前,王侍郎赶紧把人拉住。
“郡主,冷静!冷静!”
云舒不为所动:“我很冷静,早死晚死都是死,与其让他背负骂名被处死,不如我将他一刀杀了,免得拖累我公主府的名声。”
“怎会。”傅伯廉急忙劝道,“谢侍郎此举乃为二十万性命请罪,只会留下清名,哪里会背负骂名,那都是之前的账。”
还不一定算清楚明白了,另有隐情也不一定。
舌头打结王侍郎:“是——是啊!”
云舒冷笑:“清名?他请罪之时,史官可曾笔录,百姓可曾见之?朝野之上,个个恨不得他快点死,这样一来,整改诸事便能搁浅不办,省了诸多事务。”
“郡主此言差矣!”傅伯廉看着那坚定不移的刀锋,咽了一口唾沫,“老夫今日便对谢侍郎刮目相看,若是圣上处置,必定会全力为他说话。”
王侍郎附和:“下官亦然。”
两人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得将刀塞回刀鞘中。
王侍郎需得赶路,收拾好行囊的人来催后,便匆匆离开。
云舒郡主趁着傅伯廉与他行礼时,背对谢景明,在后面伸出一个巴掌。
青年看着那邀功似的手掌,轻轻把自己的手掌盖上去,算是与她击掌庆功了。他无声失笑,等傅伯廉转过身来后,便是一本正经挽起袖子扫床板的模样。
傅侍中也忙,但也担心云舒郡主留在这里,会趁他们不在,给谢景明那单薄的身板戳上那么一下。
云舒郡主看出对方心思,也不戏耍对方,跟着出大理寺狱后就告辞,免得对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方才的话当五谷废气放了就算。
尽管如此。
傅伯廉被大理寺狱门口的凉风一吹,脑子瞬间清醒过来,自己上了一个大当。
他懊恼地拍着自己的额头,接连啪啪啪好几下。
真是老了,居然会掉两个小后生拙劣、粗简的陷阱里头。
第89章 声声慢
云舒郡主从大理寺狱出来后, 直奔潘楼。
潘楼是她回公主府的必经之路,又是鱼龙混杂、食铺遍地的一块地方,她很轻易就将身后的尾巴甩掉, 上到顶楼。
将门推开后, 不等她关上,洛怀珠和沈妄川就一左一右, 把门关上, 拉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将她拖到桌前坐下。
“什么情况?”
“谢景明怎么样了?”
一个又一个问题丢过来, 让云舒不知从哪里说起, 只好先挑要紧的讲:“没受伤,没被丢进审讯房, 傅伯廉打算保他。”
随后,才慢慢将从傅伯廉口中打听到的事情,讲出来给两人听。
沈妄川握拳砸了一下桌面:“他冲动什么, 再过两日,吏部的名单便要交到他手中,他就不能缓两日再提。”
“恐怕真不行。”洛怀珠看起来倒是和有闲心扫床板的谢景明一样镇定, “定远将军一路急行军,两日不到,就能在长城开始布防。”
行军布防一旦定下, 就难以更改。
第1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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