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淳忽然后知后觉,他这个皇帝当得着实窝囊。
同样一件事,怎地张鄜做了就是为民除害,他做就是滥杀无辜、冤枉好人呢?
就在李广平与沈长风回北衢边境的这段时间,还有人不死心地谏言“丞相空位虚悬一年已久,国不能失其栋梁,陛下应当另谋贤相”这种鬼话。
钟淳虽然平日看着好欺负,但“另谋贤相”一事属实是戳中了他的逆鳞,听罢心头之火猛地窜起,直接发了脾气,让那群居心不良的人统统滚出了殿外。
他像一头忿怒的困兽,在殿中汹汹地转了几圈后,才抄起一个看起来最便宜的瓷盏愤愤地往地上砸去。
“哐当——”
瓷盏碎得四分五裂,雪白雪白地躺在地毯上,像被人剥光的蒜瓣似的。
钟淳呆呆地看了良久,才低着头走回冰冷的龙椅前,将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抱着膝不动了。
堂堂天子,望上去竟仿佛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猫小狗。
殿外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如鹅毛轻絮,静悄悄地落满了宫中每一重石阶,每一片瓦檐。
屋中有烧暖香的炭炉,火滚得红彤彤的,偶尔爆出轻微的“嗞啦”声,便成了这广袤宫殿里唯一的动静。
等到心中的气渐渐消了,钟淳才慢慢觉出一些冷意来。
他瘪了瘪嘴,没头没脑地想:
——若是那人还在,定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委屈。
……
阮虎到宫中时,只见钟淳身上盖了一件丞相的旧衣,已经蜷在龙椅上睡着了。
他不敢打扰陛下,只沉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地侯着。
他知道,陛下很宝贝这件旧衣,就寝时要抱着才能睡得着,就连宫人多洗上几回都要生气。
可是他不敢说的是,衣裳跟床褥一样,许久不洗是会发霉发臭的,更何况那旧衣前阵子被炭火给烫着了,现在前襟还破了个洞呢……
没过一会儿,钟淳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听见阮虎询问他:“陛下,今日要唤那三位贵人中的哪位侍寝?”
是的,钟淳还纳了三位贵人,都是男子。
犹记得张鄜问过他若是自己有一日回不来该怎么办,钟淳当时夸下海口,说要从民间广纳五百个美人。
——结果到了最后竟只堪堪招了三个。
一个眉眼三分像张鄜,一个背影三分像张鄜,还有一个声音三分像张鄜。
为什么只有三分像呢?因为钟淳自己也不敢招太过相像的,只恐亵渎了心里那人的形象。
虽然是昭告了天下,但到底他也没同这三个人当真做什么,只是有时候会隔着一道帘子对着他们的身形发呆。
于是此后宫中人尽皆知,若是谁有幸与丞相生得有几分相似,那这辈子定然有享不尽的恩宠与富贵。
钟淳负气的同时,心里还打着自己的算盘。
那人虽看似大度,实际上乃是睚眦必究之徒,若是他还活着,看见自己左拥右抱,定是要气得忍不住进宫“教训”他的。
谁知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他将那三个人都看倦了,最该来教训他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不招了。”
阮虎听出钟淳情绪有些低落,但他一想为人蠢笨,也想不出什么哄主子高兴的法子。
他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又问:“陛下,你身上这件衣裳太旧了,要不……要不我去丞相府里替你找件新的来?”
一听到丞相府,钟淳便抬起了头。
自从小魔头到国子监念书后,他便再也没去过张府。
好像他一日不去,便能一日存着念想一般。
想着他在宫中,而那屋子的主人依然同往日一般住在里头,只是不来上朝罢了。
慢慢地,钟淳变得害怕去张府,因为……若是他打开那扇门,却发现屋子的主人其实根本没回过家……那该要怎么办呢?
良久,阮虎听见陛下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说:
“准备车驾,朕要去丞相府。”
阔别一年,丞相府还是当时的模样。
只不过府中没有主人,又遣散了下人,倒真真切切成了座空宅。
张府门前的石阶上长出很多杂草,但好在被重重积雪给掩住了大半,乍一望并没有想象中的荒凉。
钟淳只让阮虎跟着,自顾自地往府中深处走去,只不过走得越远,那颗麻木的心便越来越容易疼痛。
没点灯的张府,就像一座熟悉而陌生的庭院。
他仰起头,一个普普通通的灯笼,都要恍惚地打量良久。
这是他头一回看清廊下那一盏盏脸盆大的灯笼。
从前的每一个夜里,不管雨打雪淋,这些灯笼都是亮着的,亮得连上头的珠玉都黯然失色。
“……陛下?”
阮虎见钟淳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不由怪自己方才的多嘴,于是试探道:“不如我们今晚就看到这,陛下想回宫吗?取衣裳的事让良公公来便好了——”
“不用,朕再看一会……”
钟淳闭着眼叹了口气,往前行了几步,好似突然望见了什么,脚步倏地一顿。
“阿虎。”
“下官在。”
“你……你认识的东西比朕多,你看,那是什么树?”
阮虎顺着钟淳的目光看去,只见雪中矗立着几株高大的松树,而其间有一株分外矮小的树丛正显眼而招摇地晃悠着。
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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