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伯家离开的时候并不是太晚,约莫十点钟左右,徐焕枝已经揉着眼睛打哈欠了,妈妈便开口说今天也差不多了。
“你们都喝了酒还怎么开车回去?哎呀再待一会嘛,难得过节呢,时间晚了我收拾一下沙发凑合一夜,两个妹妹就跟着栋栋哥哥和奶奶睡……”
妈妈听得青筋就快跳出来,连忙摆手:“没事的没事的,叫个代驾就行了,别麻烦你了嫂子,现在代驾还是很方便的。”
大伯这时又笑了,对着徐烟林发话:“小烟啊,你还是要早点学会开车,知道吗?你爸爸生意做得大,应酬多,以后这种时候就指望你了哟?哈哈哈哈哈!”
是谁刚才把酒瓶子对着她推过来的?
徐烟林礼貌地弯起嘴角,淡淡地点了点头。
在回家的车上妈妈没完没了地跟爸爸抱怨大伯父一家是多么的膨胀。
“你大哥除了喝酒还会什么,非要摆架子,咋咋呼呼的,还劝小烟喝酒!我真是……
“你也是,那是你大哥,你怎么也不拉着点,你就看着他发酒疯?
“还有他们徐煜栋,本来没什么特别的,你哥嫂非要把他说得多么天才,我都要笑死了,读个什么专业?生化还是生态来着?以后找什么工作哦……”
爸爸坐在副驾一直没出声,半晌终于在妈妈停下来的气口里说:“都是一家人,怎么这样讲。”
妈妈明显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一挺腰坐直了还想继续输出:“你每个月都给他们好多钱你以为我不——”
“妈。”
徐烟林搂着妹妹坐在一边,徐焕枝的脑袋已经严严实实埋在了她怀里,睡得口水就快流出来。“小声点,别吵醒小枝。”
卫如虹瞥了一眼自己两个女儿,再一次恨铁不成钢起来,音量没有丝毫减少:“你还插嘴!你要是成绩好点,你至于被人这样挤兑吗!”
徐烟林一窒,无言以对。
车子寂静地在街道上行驶,窗外路灯幽暗,楼影幢幢,仿佛在穿越一片密不见顶的森林。
“还说我吵?我都是为了谁啊?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啊!”
钢铁树木在黑暗里呼吸,她却不能。
车子回到家楼下,代驾师傅一溜烟地离开了,生怕这家人点起火来烧着自己。
徐擎下车来抱睡着了的徐焕枝上楼,卫如虹面色不善地从另一边下车,徐烟林关好车门,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开口:
“学习的事情我有安排的。”
她的父母在电梯间入口陌生地转过脸来看她,光从他们身后的天花板上像探照灯一样打来。
徐烟林很少在父母面前这样陈词,一时间有些紧张,手指甲掐到手心里。但她无暇感受疼痛,用尽力气鼓起勇气:
“我,我这段时间成绩一般的确是因为跳舞,正是准备初审资料的关键时候,所以是有点顾不过来。
“马上复试通知就出来,我需要时间准备,去北都复试回来就可以全力复习文化课了。
“我用我最好的成绩分析过——”
她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在说话,连换气都不敢。
这场合有些糟糕,不是谈正事的好时机,她的爸爸妈妈都喝了酒,情绪不稳定,她自己也是一样。
但徐烟林正是觉得,如果不借着肚子里这股酒劲,她怕是永远也不会有下一个勇敢发言的机会了。
那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想争取一下家人的支持。
如果能加上分,那录取结果会更理想,这个很值得努力,她真的会尽全力的!
只不过,她buff迭满的勇气输出,在父母面前,还是显得太脆弱了。
卫如虹的声音和电梯铃一起响起,震得她浑身一僵:“北都?你全报的北都?”
电梯门似乎抖了一下,忙不迭打开让这一家人赶紧进去。不等徐烟林回答,卫如虹继续劈头盖脸地质问起来:
“我让你报关大你怎么不报?你那成绩能去北都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行啊?可以不听妈妈的话了吗!
“复试结果还没出呢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什么,这么自信?这么自信还浪费这么多时间!
“还有,最好的成绩?你高考能考出最好的成绩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拿那丁点加分有用吗?”
徐烟林经常觉得遗憾,妈妈这种连珠炮一般的输出能力怎么就没遗传到她身上,自己反倒只长了一张笨嘴,像一只干死的鱼一样,只能无声开合,吐出无色的泡泡。
怎么回家进门的她都没什么印象了,脑子里嗡嗡的全是妈妈的声音,回过神来自己只是呆立在客厅边上。爸爸已经去洗脸了,妈妈一边走来走去给半睡半醒的妹妹换衣服,一边见缝插针地指着她数落。
“整天跳整天跳,当初送你去学跳舞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有今天这出!你跳得再好,你能去春晚不成!”
卫如虹把徐擎和徐焕枝的衣服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侧头冲徐烟林喊:“你能耐大啊,唵?想去北都?脑子里天天都在想这些,怪不得什么都做不好呢,就知道在屋子里面呆着,放假回来也不知道帮忙做点家务……”
徐烟林越听越觉得偏题,看着妈妈气势汹汹的样子,若换做平时,她也就闭嘴挨骂了。
但可能真的是那杯酒的效力,她胸中发热,眼睛也发热,怎么也要试图辩两句:“已经花了时间,我再不努力争取岂不更浪费?昨天跟你去超市回来,我说帮你整理新买的东西,你不是嫌我笨手笨脚把我赶走了吗?我也想……”
我也想帮你分担一些压力,毕竟我知道你也很辛苦啊。可是,可是……
“我说错了吗?你的确是笨得要死啊!拆个包装慢得让人伤心!”卫如虹发作起来比窗外遥远的鞭炮还炸裂,几步冲到她面前。“我要像你这样,这家里能有现在这么干净整齐吗?早就乱成猪窝了。”
当时她脑子里在背课文,手上是拖拉了点。徐烟林无奈至极,脸上不由得有些难看:“又不是急事,妈你能不能……”
她再,再一次被打断。
“干什么?这摆什么脸色呢?你自己没用你很骄傲是吧?这家里每天多少事情,你怕是从来不知道吧?全靠我一个人!你看你哪有一点做姐姐的样子!”
徐烟林倒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早已被吵醒,此时正扶着门框打呵欠的徐焕枝,小小一个,头发蓬蓬,在灯影下像只懵懂的小绵羊。
小绵羊对着妈妈“咩——”了一声:“妈咪……”
妈妈卸不掉脸上的盛怒,板着面孔怒气冲冲走过去:“走了,睡觉了。”
徐烟林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这才发现被随手打开的电视里还放着节目,荧幕上一片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看得她眼睛痛。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回到一片寂静黑暗中。
桌上摊着她的试卷和题册,没开灯,看不清字迹,她过去把它们都合上了。
笔也一支支放回笔袋里,拉上拉链。
云层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光,家里楼层高,路灯再努力也照不亮她的窗,只在玻璃上留下一片麂棕色的斑痕。
徐烟林盯着那说不清是光还是影的残迹,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又踱步到客厅。
爸爸已经梳洗好靠在沙发上,正在一个人看电视。
徐烟林走到他斜后方,没有过去一起坐下。
半晌,她盯着地面低低开口:“爸,我还是想去考艺术团加分。”
徐擎没动,但至少没像卫如虹那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觉得呢?我复试回来之后就可以全力投入时间在学习上了,到时候效率会比现在高,我相信成绩也可以再提上来的。”
时间确实是紧迫,但并不是毫无希望。
爸爸似乎在沉思她的话,徐烟林仿佛受到鼓励,便继续道:“我是想拿了加分可以去北都,如果能成功,那不是比去关大更好吗,所以——”
她的话戛然而止。
徐擎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鼾声。
他并不是在听她说话,他并没有思考。
他只是醉酒之后,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而已。
那一刻,光与影都在徐烟林眼前被放大,人生的黑与白清晰至极。
她突然就做了决定。
她轻悄悄回了房间,依旧没开灯。那块光斑沉默地映照着她,仿佛黑夜中注视着她的眼睛。
试卷文具都放到书包里,身上和手机的钱包里都有钱,各种证件也都在。
换条牛仔裤,校服就不穿了,塞在包里吧。
她听了听屋内的声响,妈妈应该在准备洗澡,有细微的水声传出来。
大概是时候了。
徐烟林背上书包,拉好外套——她进家后根本就没脱下来过——的拉链,穿过客厅到玄关换鞋子。
经过徐擎的时候她没有刻意放轻动作,而父爱如山的徐擎,也如山那样一动不动。
徐烟林穿好鞋子站起来,去拧大门的把手。
突然她听见一个糯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姐姐,你要去哪?”
徐焕枝穿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站在她身后。
哎哟,徐烟林回身蹲下来,摸了摸妹妹的手:“外面冷,快回去房间,怎么跑出来了。”
妹妹反倒是完全醒了样子,乌黑的眼珠子瞧着她,只是重复了一次:“你要去哪呀?”
徐烟林失笑,此时此刻,徐焕枝可能是这间屋子里最清醒的一个人。
“姐姐要去能够平静下来的地方。”
徐焕枝又皱起了小脸,不过她没有追问“能够平静下来的地方”是哪里。
“去了就能变平静吗?”她这样说。
徐烟林想了一下。
静谧无声的山丘,永远弥漫着潮湿雾气,树木参天,仿佛一座漂浮在城市中央的森林。
写不完的题目,练不完的功,吵吵嚷嚷的校道和定时敲响的钟。
有诋毁,有误解,有伤心。
但也有陪伴,有理解,有释怀。
身后那个人一直都在。
“是的。”徐烟林肯定地回答。
她要回学校。
徐焕枝果然是最清醒的那个,她没有再浪费时间,探上前去,“叭”地亲了一口姐姐,然后挥挥手手:“那你要注意安全,到了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有坏人要叫警察叔叔帮忙。”
安全意识很足。
徐烟林笑笑,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大门被打开,冷风灌入,她回头冲徐焕枝摆手让她赶紧回房间,这小孩却站着不动。没法,只能赶紧关上门。
门锁合上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妹妹再一次唤她:“姐姐。”
徐焕枝的声音甜得单纯又真挚。
“你是我最好的姐姐。”
徐烟林今晚在酒桌上,在出租车里,在电梯里,在客厅里,都没有哭。
但此刻在家门外,面对着自己关上的铁门,她却抑制不住模糊了双眼。
——————
未成年人深夜离家是不好的行为,现实生活中切勿模仿。
……本来想接后面一段剧情再分章,但还是在这里就停下吧。
希望烟林和越森在回看人生的这两章时,都能一笑置之,轻轻翻过。
明天休息一下。
31.麂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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