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你从哥伦布回到国内。
这一次是赶路,为了见周振堂最后一面。
当初在逃债路上,周振堂遭了很多罪,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周鸿宇赚钱了,高精尖的医疗器械服务也能给他安排上了。
但是,底子已经破损了,再多的灵丹妙药也难以维持长久。
周振堂从来不与你说这些事,也不许周鸿宇透露给你。他是当父亲的人,只盼儿女过得好。何况,他逃债时都没有办法顾得上你们,他又怎能自私地把你们捆绑在身边?
夜里大雨滂沱,你下了飞机都来不及歇息,匆匆出到站口拦了出租车,给师傅加钱飞驰到医院。车子很快就冲出去,把雨幕都撞破。
到医院路口,你顾不得大雨,开了车门就向前一路疯跑。医院大厅地板上淌着来往行人带进的大滩水渍,你像是被什么绊倒,顺理成章地摔了。很痛,痛得把你的眼泪都逼出来。
你很快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拥挤的电梯门,忍痛朝着楼梯口爬去。
一层又一层,你气喘吁吁地跑,沾满丝丝凉意的湿发也颤巍巍地抖动。
“爸…他怎么样了?”你一身狼狈地站到周鸿宇背后,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滴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周鸿宇猛地转过身,怔怔地看了你片刻。他抬手指了指右边的抢救室,门上刺眼醒目的灯还亮着。
你只看了那灯一眼,不禁咻咻地吁气,忽觉天旋地转。
感觉快要倒地时,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你。
对于周振堂这样的父亲,你内心其实充满了矛盾。你之前想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拥有花的男人还执着于接近、得到另外的花。
后来,你知道了。世界上每一个男人都是一种自恋的雄性动物,想以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无所不能。
周振堂是造成陈琳与周鸿宇不幸的根因,也是给了你妈无数温情、给了你不少父爱的男人。尽管他在道德上不完美,你在某种程度他还是要感恩他。
所以宣告他死了的那一刻,好不容易平复状态的你又猝然瘫倒在地,难过地呜咽起来。
周鸿宇蹲下身来,伸手扶着你起来。他脸色也不好看,嘴角一直紧抿着。
他似乎是看到了你内心的想法,低声安慰道:“没事,他不会怪你。”
你没理他,低声啜泣了很久。
周振堂的葬礼办得很简单,都是按他生前的意思来的。
葬礼结束后,你回了周家老房子。房子里的摆设仿佛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是老一辈人喜欢的古朴风格。只是,几案上多了盆水横枝,绿意盎然,恍如昨日。
“花是他重新养的。”周鸿宇的声音冷不丁地从你身后传来,但你没回头看他。
给周振堂办丧事的这些天,你没怎么和他说话,最多不过是几个眼神交流。他也不敢冒然碰你,怕你生气,又在旧账上给他添一笔新账。
你好似充耳不闻,缓步走进内室,一一扫视过里面的生活痕迹。
“你…你要是喜欢这老房子,我过几天和你去办理财产过继手续。还有车,你想要什么就与我说。”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你身后,小心翼翼地与你说话。
“…好。”
仅此一句,周鸿宇眸中星光一亮,熟稔无比地喊你:“枝枝…”
“别这样叫我。”
你冷漠的警告硬生生地扼住了他涌到嘴边的话。于是,星光瞬间黯淡。他看得懂脸色,与你道别后就安静地离开了。
周鸿宇坐在驾驶车位上,稍稍一偏头就能看见老房子里透出来的黄色灯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但尼古丁排解不了他心里的憋闷。
他自嘲地冷笑一声,盯着两指间的香烟燃起飘渺云雾,怔怔出神。
人嘛,毕竟是拥有镜中岁月的动物,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故人旧事。
幼年扭曲的母爱、缺失的父爱早已成为他内心难以抹去的阴影。尤其是陈琳发神经时拿打伤他的那些疤痕,只会令他愈发痛苦和清醒。
十五岁时,陈琳死了,他便没了妈。一开始,他或许感受到解脱,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但是,隐蔽的怨恨也撕开了多年束缚的枷锁。他很清楚罪魁祸首是谁,因此他反抗周振堂,也把满怀的恶意泼到你身上。
小老太太是唯一一个给予他无私疼爱的人,她不像陈琳为了把周振堂叫回家而会把他半夜摁进冷水浴缸里,她会在他探望的时候准备一大桌饭菜喊他多吃点,也会在他回家前偷偷塞钱到他书包里。
小老太太一辈子也不喊委屈,只盼着他好好长大成人懂事。所以,他不在乎她以外的其他人。就算小老太太认了你是周家人,他也不过气一阵子,没有对她冷脸。
可是,小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就病倒了。她还一睡不醒了,任他怎么喊也不醒。
有一个星期日,他去医院探望她。他就静静地握着小老太太的手。他觉得她手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好像一件覆盖在骨头上的外套。
他盯着她手背上如同树杈般分布着的暗紫色毛细血管,心底一阵阵地发慌,不住地向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等神明祈祷,希望祂们多多保佑他的小老太太。
但小老太太最后还是走了。他不能接受自己被丢弃的事实,无法面对别人冷冷冰冰又于事无补的安慰。于是,他又变成了那个惊恐又愤怒的小孩,朝着无辜者发泄怒火。
明明他以前看着陈琳哭求着他打电话给周振堂都不会有任何动摇的,他对女人的眼泪应该是无动于衷的。偏偏听到了你哭,一丝愧疚莫名其妙地缠上了他心头。甚至等他转身见到你垂泪,那丝愧疚突然化作一把匕首狠扎入心脏,竟让他难受得不得不开口与你道歉。
不久,他站在庙厅里远远地看着你给小老太太擦身穿衣。
你低顺的眉眼里透着认真与细致,没有因为他人的风言风语而生出半分顾忌与忐忑。大概也是从那一刻,他没就再把陈琳与自己身上遭遇不幸的恨意施加在你头上。他允许你好好地生活在他身边了。
他以为生活可以风平浪静地过下去。但是,周振堂惹出的破事把他和你的生活扰得乱七八糟。再后来,是你被黄尧明那崽种玩了的事,气得他那一夜发了疯。
可是,他那一夜的狂怒真的仅仅是出于哥哥对妹妹的关心吗?
这几年里,他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次,他才十分肯定自己是出于嫉妒、怨恨。至于他对你的情,不知起于何时。而此情,他又难以启齿。毕竟,他与你有兄妹关系的禁忌,当时还有困顿处境的约束。
所以,你上次说不恨他的话是假的吧?要不然你为什么还要躲得他远远的,连与他站在同一块土地上感到煎熬?
你并没和周鸿宇说自己已经辞去了哥伦布那边的工作。
当然,辞职也并非你一时兴起。你只是觉得把自己困在囹圄中太久了。而你也不是真正的罪人,为什么要逃?周鸿宇才该受罚的。你不能因为他而耽误自己的人生。于是,你住回了老房子,打算在家这边好好生活。
但是,再次遇见黄尧明是你未曾意料的事情。你不过是作为一个阔别故乡多年的“异乡人”观光附近的小景点,就格外不幸地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人。他明明不是这个县的“土着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欸,心情变得有些不太好了呢。」你恹恹地扯了扯太阳帽挡脸,想以步履匆匆的姿态与他错身而过。
“周小枝?”黄尧明在与你擦身而过的后一秒便叫住了你。
你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伪装成最正常不过的过路人。
“周小枝,是你吧?”
「好吧,这个人很烦。」你燥郁地想道。
黄尧明已经没有以前的猖狂肆意了,或者说是经受了岁月的摧残吧。他扬起笑脸,脸颊两边的肥肉被撑开,颇像某位搞笑的综艺艺人。
你讶异过后一直强忍着不笑,问他:“是你啊,好久不见。你叫我有事?”
黄尧明面色略显复杂,“没事,就是想和你们道个歉。”
你闻言微微挑眉,“你们…?”
“就是你和你哥。”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顿了片刻后才又继续道:“他没和你说?”
你盈盈地微笑着,压强无声地倾倒于他身上。
「果然是出过国的女人。」黄尧明暗暗汗颜。
“你、你保证先不打我,我就说。”他迫于你的威压,说话变得有些不流利。
“说吧,我不至于在公共场合丢了我的气度。”
“呃,男人最懂男人的劣根性。你出国不久后,你哥找到我,问我要录像…额,就是我偷拍和你的那段……”
“然后呢?”你竭力抑制着火气,僵着脸问他。
“我当时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耍……他问我要录像不就是在打我脸吗?所以,我们就下手重了点,把他肋骨打断了两根,手指也废了两根……”黄尧明越说越小声,心虚得直冒汗。
听到这里,怒气已经达到了峰值。你咬紧牙关,脸肌都在微微颤动。
“后来,我们也不想闹出人命,把他送医院了。但他那根手指没办法再接上了……”他说着说着,飘忽的眼神偷偷地落到你面庞上。
你凛冽的刀眼狠狠地剜过去,他嗫嚅着不敢再说话。
所以,你在葬礼上总是见周鸿宇带着手套插兜,总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右手藏在身后。原来是因为这样。
“啊——!”黄尧明突然爆发出杀猪般叫声,惊恐地瘫软在地。
没错,你的高跟鞋鞋跟已经狠狠地跺踩在他的脚上。
看垃圾的目光投至他身上,你的唇角恢复优雅的弧度,语气阴狠地小声说:“这一脚已经算便宜你了。要是在美国,我势必要请你尝一尝花生米的滋味。”
下一秒你又弯下腰,语气又变得柔和起来,“哎呀,先生你没事吧?来,我扶你一把。”
黄尧明被你吓得脸色些微发白,猛地推开你的手,忍着极痛一颠一跛地逃了。
夜里,你站在小阳台上看见楼下准点出现的大G,心里五味杂陈。
你的这双眼睛习惯了洞观人心诡测,却看不懂他的心。
有时候你也以为越把感情禁闭就越不会焕发光彩,甚至是会变得枯如死灰。但是,坚冰会消融会化作春水,也会焕发春意。
是,周鸿宇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你不能否认自己对他也有过一点不一样的心思。好像是从他一脸痞帅地站在教室门口朝你喊话开始,也好像是从你不否认同桌感慨他对你好的话开始……
你这么多年不找他说清楚的原因大抵是你内心过于软弱,你害怕再一次受伤,你害怕触碰到不知底细的火山边缘,你更害怕这个男人对你犹存上一辈的恨意。
你一直把所有的错与罪推卸到他头上。你其实懦弱又无耻,在地球的另一半过着狂欢而自由的日子,唯一一次见到他还是那么刻薄地说话。
「周小枝啊周小枝,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无情地批判了自己。
“周鸿宇,你上来。”电话传达这句简短的话后,他听见的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仿佛是去面见神明迎接审判,周鸿宇内心忐忑却又隐隐欢喜。他没想到你会许他上来,不过为什么突然喊他呢?难道是你想彻底下逐客令,连他的车停在楼下也不准了?你已经厌弃他到了这样的地步了?
想到这些,他的眉眼渐渐染上阴郁之色。
站在门口前,周鸿宇犹豫着没去敲门。你则是估摸着爬楼梯的时间去开门,面色平静地让他进来。
“值得吗?”袅袅茶香氤氲在你与他的之间,但隔着热茶升腾的水雾,你们好似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什么?”
你言简意赅道:“手指。”
周鸿宇像是被你的目光刺到了,猝然藏起了右手,他显然不想让你看见那处的丑陋与不自然。
空气静默,你耐心等着他说话。
水雾渐渐淡去,周鸿宇终究败下阵了。他的眼眸直直接上你眼眸,沉声道:“值得。”
在他看来,能把别的男人给你的耻辱毁掉是世界上最合算的事情。
你听罢无话,绕过茶几走近他。他则像只受宠若惊的金毛犬,紧张得站起身不敢动弹,内心却又无比渴望你的靠近。
“伸手。”你抬头对视上他棕色的眼眸。
周鸿宇凝视着你,一时不知该不该伸手。他不想要你的同情,不想以苦肉计谋求你的怜爱。可是,他又想你多关心他,多在意他一点。
耐心等待也是有限度的。你猝不及防地去抓了他的手,想要麻利地脱下他的手套。
周鸿宇反应很快,立刻把你反扣住,一手还怕你摔了而禁锢着你的腰。他很使劲,强制着不让你动弹。
被迫紧贴他胸膛的你颇为气恼,心生一计,故作痛极了似的抱怨:“我手疼。”
周鸿宇见你蹙眉似在忍痛,随即松了手劲。
你得逞了。一眨眼,手套被脱下,温凉柔软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生怕他要逃了。
周鸿宇心里想道:罢了,要看就看吧,总不该又惹你生气。
于是,无名指与小指的两节假肢被你看了个清清楚楚。
现代医疗科技水平确实比以前大有进步,他的假肢看上去与真的手指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假的就是假的,冰凉坚硬之物永远不会变得像肉体那般真切、温热与柔软。
周鸿宇一瞬不瞬地观察着你的反应,紧张期待着你会露出心疼他的神色。但是,你没有。
你只是面色平静地转过身,说:“好了,你走吧。”
周鸿宇一颗心被你攥着。他不高兴,想问你这算什么反应,但他又问不出口。他走到门口,猛地转身冲过来把你圈抱在怀,不甘心地凑着你耳朵问:“周小枝,你怎么不心疼我?嗯?为什么不说话?”
他偏过头看你的脸,才发现你整个人在微微颤着,无声无息地流泪。
“小枝…?”他把你松开,转身正对着你,满脸无措地盯着你。
“又不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你哭着骂他,“混蛋!我该恨你!可你现在让我有了与你一笔勾销的念头!你他妈在逼着我犯贱!”
复杂情绪瞬间哽在心头,他双臂一揽,将你紧紧抱住,“我不需要我们之间一笔勾销,你当是我永远欠着你的……你想让我是谁就是谁,哥哥也好,仇敌也罢,只要你别再跑到我见不到你的地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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