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的医院骑士有两样绝学,一样是内斗,另一样也是内斗。
这个由欧洲骑士们组成的军事修会成员复杂,不仅有大名鼎鼎的髪国骑士,也有剑术精湛的德意志武者,更有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当地的贵族加盟,为了便于管理成员,骑士团的总部分为七个语言区,其中法兰西地区就占有三个。
长期以来西班牙和法国的骑士就相互看不顺眼,然后他们又一起看不起没文化的德国乡巴佬,而意大利地区富商子弟出身的骑士又因为血统问题,被所有成员鄙夷,所以在旧团长去世,新团长尚未选举产生的空位时期,正好是来自各个不同母国的骑士们拉帮结伙,明争暗斗的高潮期。
宴会上,列席的骑士和军士都面带笑容,看似亲密无间的相互敬酒聊天,或是勾肩搭背,围着龙头指指点点,但就连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这些骑士隐隐分成三个小圈子,相互之间只有点到即止的交流。
尽管很多骑士都不是法国人,但骑士团的通行语言是法语,故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会一些,但我察觉到只有来自法国的骑士会用法语交谈,德意志地区的骑士说高地或低地德语,卡斯蒂利亚的西班牙人用纳瓦拉语和葡萄牙语说着俏皮话,还有几个看着就讨厌的意大利人,用热那亚方言聊着今年的收成。
这些十字军国家的主力多半是法国人,法兰西势力在骑士团中根深蒂固,所以我先端着酒凑到法国人堆里,和来自香槟、普罗旺斯和洛林地区的骑士们聊了一同神学问题,尽管我们并没有就针尖上的天使数目达成共识,但我还是在法国人揍我之前溜了出来。
西班牙人是我的下一个目标,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王室贵族与医院骑士团关系极好,捐赠了大量钱财和地产给骑士团,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的采邑和骑士是医院骑士团重要的人力资金来源,故而成员中的西班牙人也非常多。我吸取了教训,没有再聊神学话题,而是将希腊人编排奥斯曼苏丹和高官的各种桃色传闻娓娓道来,留着八字胡的西班牙人对奥斯曼苏丹的老婆们居然有那种特殊关系而啧啧称奇。
尽管高傲的西班牙骑士痛骂突厥人,不断朝地上吐口水以示不屑,却纷纷要我多说一些。
我叼着一截鸡腿,绘声绘色的讲述着路边听来的故事:“奥斯曼的宫廷奢华萎靡,土耳其人放荡无度,苏丹的内廷中充斥着来自波斯和阿拉伯地区进贡的美人,高加索地区和斯拉夫人会把美貌的女奴送到苏丹床上,祈求苏丹不要劫掠他们的城市。还有来自欧洲的可怜基督徒,穆拉德苏丹不仅喜欢四十岁的嬷嬷,甚至连神父都不放过……”
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听到了这个所有男人都感兴趣的话题,默不作声的凑过来,听到穆拉德特别喜欢一边让嬷嬷念经,一边办事时,他们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这下法国的骑士也无心聊神学问题,悄悄把脚步挪向我们。尽管罗德岛就处于地中海,但常年驻扎在海岛上的骑士很少前往安纳托利亚,就算出海,也是用刀剑而非耳目与土耳其人交流。骑士团在小亚细亚的桥头堡是博德鲁姆,距离奥斯曼的首都布尔萨有好几百里地,而布尔萨与君士坦丁堡却隔海相望,只有不到一天的航程,故而我们这些生活在敌占区的君堡市民可比岛上的海盗骑士团消息灵通得多了。
虽然这些流言多半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有些传言确实是一些土耳其贵族的真事,只是被巧妙的移花接木,一股脑都编排到穆拉德二世头上。
这种话题无伤大雅,反正穆拉德又不可能突然从罗德岛的团长宫跳出来,把我一刀砍了。
“苏丹会让妃子们在罗马时代留下的大浴池里泡澡,有时候用牛奶,有时候用花瓣,洗干净之后,全身都会撒上催情的香料,然后苏丹就会把妃子的名字写在一张张木牌上,翻到反面。有幸被选到的妃子就会陪苏丹过夜,没被选到的,就只能在后宫中忍受被香料勾起的欲望……”
骑士们瞪大眼睛,有个胖乎乎的骑士连酒杯中的葡萄酒都洒了也不自觉,专心听我的故事。
我回忆着赛里斯人的小说内容,继续添油加醋:“那些妃子就会去勾引后宫中服侍她们的黑奴,用楚楚撩人的姿势和魅惑的语言,把黑奴骗到角落,然后……”
“然后妃子们很失望,因为苏丹的后宫只有阉奴……”
荤段子迅速炒热了气氛,虽说骑士们要发三愿:绝财,绝色,绝意,但荒淫无道的敌人这种话题历来都是军人的最爱,尽管有几个看着很像某皇帝朝廷中道学先生的教士很是不满,但并没有人跳出来阻止我的言论。
毕竟“我”刚刚杀死了一条龙。
气氛活跃之后,我从闲聊中得到了许多有意思的消息,比如罗德岛已经穷得叮当响了,比如罗德岛的海军因为连年的海上征战,已经折损过半,现在只有四条加莱桨帆船可用,罗德岛的兵工厂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在明年到来前把下一条船造好船体。
这个混乱的世道,必须要有一支可靠而强大的军队才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和财产,否则圣殿骑士团就是前车之鉴,罗德岛的海盗骑士们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销,想尽办法从欧洲各个分部筹集资金,而且前几任团长都顶住压力,在各个国家的采邑区实行财政改革,使得岁入大增。
但面对大食教的压力,再多的钱也无济于事,骑士的战马和武备极其高昂,盔甲匠、马夫和水手每天仅仅是食物开销就是一笔大钱,更何况面对数以万计的奥斯曼军队,几百个骑士连阵线都维持不住,必须要雇佣大量的专业佣兵,这又是一大笔支出。
罗德岛军纪森严,且骑士团终究是一个宗教修会,这些骑士平时清贫克己,难得有个机会可以狂欢,骑士们唱歌跳舞,闹了半天。
我假装不胜酒力,摇摇晃晃的把酒泼洒开来,时不时假装喝一口,悄悄吐到其他角落,和酩酊的骑士们把酒言欢,一直到下午,才有仆人把醉倒的骑士陆续搀扶出去。
原本热闹的餐厅渐渐认清下来,桌上残羹冷炙间杯盘狼藉,仆人也不收拾,而是在骑士团高层的授意下,掩门而去。
随着闲杂人等撤出,让·德·拉斯蒂克收敛起面上的笑容,脸色阴郁的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眯起眼睛打量着我。这位年迈的骑士留着花白的卷曲长胡子,满头银发中间已经出现斑秃,但仍然精力旺盛,在宴会上喝了半桶酒,依然没有一丝疲惫或醉酒的神情。
他用长满茧子,指节粗大的手敲打着厚木桌面:“康丝坦斯陛下,无意冒犯,但首先,我们甚至都无法判断您是否真的如您自称的那样,真的是东罗马帝国的皇帝。”
我不置可否的点头微笑。
“其次,虽然有十几个骑士团雇佣的士兵,以及两位军士证明,我也不相信一个女子可以斩杀恶龙。”
如果你昨天直接对某位皇帝说这句话,现在多半已经人头落地,和你的团长一起躺在停尸间了。
“恕我直言,骑士团修士议会的很多成员都认为,你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希腊女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被魔鬼附身了。”
得亏你遇到我,不然我担心你们停尸间放不下那么多人。
“但是我们的确刚刚在港口扣押了一条加莱大帆船,船上的人声称,他们在来罗德岛的路上遭遇了风浪,巴塞丽莎被海浪卷进了海里,如果他们愿意指认你,我们可以不把你当成女妖烧掉。”
我咬紧后槽牙,你们要在希腊人的土地上,烧死希腊人的皇帝?
常年在奥斯曼骑兵的旗帜下夹着尾巴做人的经验,让我的表情变得谦恭而真诚:“让·德·拉斯蒂克阁下,船上随我而来的有罗马帝国的宫廷负责人,我的表哥季米特里奥斯,我的妹妹,安娜·巴列奥略,如果您觉得我的身份可疑,大可以让她们来指认我。”
拉斯蒂克的眼中燃烧着火焰:“我对陛下的身份并无怀疑,陛下的言行举止都符合一位紫衣贵族的礼节,举手投足间的自信优雅我只在哈布斯堡和瓦卢瓦王朝的宫廷贵人身上见到过,只有真正的贵族才有如此风范。我可以认定,您毫无疑问就是一位家世显赫的贵族……更何况,陛下您在闲谈时,曾用过不少拉丁语,平民可学不了拉丁语。”
我浅笑道:“拉斯蒂克阁下,您是一位聪明的务实主义者。”
拉斯蒂克摩挲着手上篆刻着纹章的玺戒,似乎是三朵环绕着绶带的鸢尾花,暗示此人的法国背景。
年迈的骑士压抑眼中的火焰,同情的看着我:“那您一定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不是谁都有胆子在君士坦丁堡继承罗马的王冠,你的黄金王冠虽然亮丽,但随时会夺走你的性命。”
容我纠正一下,我在正式场合戴的那顶的王冠,其实是用猪皮刷金漆做的,金子做的那顶已经被我爷爷卖了。
9.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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