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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金榜上失龙头

    门外的榆树上,知了抓伏在树杆上,大声烦叫着“完了,完了”。
    发白的阳光,烧卷了小小的榆树叶子,显得树枝更加的发灰起皱。
    “叫什么叫,烦死了”,林海媚从床上坐起来,走出油漆脱落见斑的蓝色宿舍门。她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向知鸟叫的地方抛去。
    小石子划过榆叶,撞向榆枝,落在了树下。知了依然叫个不停,“完了,完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似柳永的失意,又似千古的回唱。林海媚的心颤了颤,父亲每月送米的身影悄然而至。
    “二丫,这是新出的大米,很香”,父亲蹲在地上,捧着新米闻了闻,脚上的草鞋因灰尘的攒积,有些发黑。
    “嗯,好香!爸爸”,林海媚望着父亲笑开了花的脸,点着头。她看到父亲的笑容,在他布满沟壑的脸庞闪光。父亲发黄似黑的门牙,像是给笑容又增添了一抹亮色,那是年轮的味道。
    “平时不要节省饿肚子,家里粮食今年又是大丰收,啥都不缺”,父亲用满是老茧的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实的透明胶口袋。父亲从里面拿出了二十元钱,“够不够”?父亲望着林海媚的眼睛。
    “够了”,钱在林海媚的手中,发烫。
    “我走了”,父亲转过身,脚步声从有至无。他的身影不知多少次,往返在这个古朴的校门。父亲的背影,挺直的腰板,高昂的头,大踏步走向校门的脚步。父亲从不回头张望叮嘱,他的脚步从来都是铿锵有力,迈向前方。
    在林海媚的心中,父亲的送米从未易过别人,每次都是亲力亲为。
    而今,父亲终于不再奔波送米了。林海媚觉得自己丢失了,父亲送米的沉甸甸的时光。也丢失了父亲沉甸甸的希望。因为,她与大学已经失之交臂了。
    几天前的高考时光,是林海媚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至暗时刻。
    “海媚,今年的语文不怎么难,你一定考得不错吧”,同桌的阿英,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容挤着她的镜片上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也不错呀,笑得这么甜”,林海媚用手指去嬉夺阿英的脸,被阿英闪过了。两人笑着搂成一团。
    上午语文考得很顺利,中午,林海媚睡了个踏实的午觉,她想下午再接再励。
    数学考试,开始的题目不是很难,半个小时后,一股热流从身体里涌出。林海媚屏住气,她不想让自己慌了神,继续答题。但随之而来的又一股细流,让她不得不分了神。盯着的数字有些模糊,林海媚甩了甩头,抹了抹了眼睛,仔细再读了一遍考题,继续答题。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林海媚感到小腹胀痛,更有一阵阵的锥痛,她用左手摁住肚子,右手继续答题。
    林海媚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苍白。额头冒着微汗,嘴唇更白。因为每次大姨妈一来,都是这样的遭罪。
    林海媚后面的答题,精神一直处于涣散之中。终于答完了,林海媚松了一口气。她看着还有十多分钟,准备检查一遍。谁知打开卷子逐题阅览时,发现有一页上面是空白的。
    林海媚慌了,但又没办法。勉强做了一道小题,“时间到了”,她只好放下捏着的笔。
    后面的几门,因肚子的隐痛,没答完,没答好。走出考场那一刻,林海媚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了。
    她感到很委屈,但又毫无办法。
    在校车上,林海媚一言不发,因为她特别难过,并且难受。
    回到宿舍,林海媚直接睡下了。肚子不舒服,心情低落。她觉得睡一觉应该会好一些。
    等她醒来时,宿舍的同学已走得差不多了。有的剩个大包在床上,人不知去了哪里。
    她倚靠在门边,呆望着发白的榆叶,回忆着父亲为了她,种种的不容易。
    如山的父爱再次蜂涌而至。
    小时候身体不好,父亲牵着她到处寻医问药。好吃的,总是留给她吃。
    后来上学,因身体的原因,一次次降级,父亲全力支持。
    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亲缴了一千两百元的利价,让她读上重点高中。
    “久负阴阳力,终亏父母恩”,林海媚的眼泪倾涌而出。连日以来的无奈,疲惫,愤怒,不甘,失望,都夹杂在泪水里。
    她转身回到床边,双手趴在棉被上,额头紧贴手背,任泪水掉落在棉花上。
    宿舍里,只有林海媚一个人。没人安慰她。她不知哭了多久,悬挂在床边的镜子中,一双红肿的眼睛,像熟透了的桃子,双眼皮也不见了。鼻头也是红红的。她摸了摸棉被,已经湿了一大块。
    林海媚无精打彩地装包。
    厚重的大包压在她的双肩上,手臂下垂,显得很没力气。她在有些烫脚的操场上,孑然独行。
    正午的阳光火辣,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白白的路面冒着热气,发烫的凉鞋紧紧地贴着脚,每走几步,就要挪动一下脚趾,以缓解皮肤紧贴的炙热。
    操场外矮小的民房,残缺,稀稀拉拉地分布在阳光下,泛着发白的光影。
    马路边的藕田,碧波荡漾,层层叠叠的叶子,像被风掀开的裙子,摇曳。争相开放的荷花,一朵朵织绣着美丽的粉红色,鹅黄色,紫色,白色,在阳光下,冷艳独放。三两处蛙叫声,从摇动的叶面缝隙间钻了出来。
    “七月风光赏碧荷,流连往返醉意多”,如此好
    风光,林海媚突然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她放下背包,放在屋边的石条上。走到荷塘的出水口,把双手浸了下去。清凉的水哗哗地从指间流过,冲走了林海媚心中的烦恼。
    清水冲泻而下,落到水坑里,飞溅到一颗圆石上,又从圆石旁边平缓流向前方。
    水如人生,不只有平稳状态。在前进中,也会遇礁。只有转道绕行,方能达到目标。
    上下翻飞的蜻蜓,蛙叫声,莲花,水以及万事万物,都给了林海媚进取生活的勇气。
    她觉得心中空阔多了,又能装下万事万物了。一抺自信的笑容自心而生,“笑指添趣蜓儿立,惊鱼水动行如梭”。
    林海媚再次背上包,稳步向前。
    公交车站,林海媚坐上了末班车。
    土公路坑坑洼洼,车身颠簸激烈,左旋右晃。林海媚胸中翻江倒海,酸辣味涌向喉口。她强憋倒意,连忙拿一片桔皮放在唇边,桔皮的清香稀释了嘴里难闻的味道。
    车至平稳时,林海媚的胸中也平静了。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享受这难得的时刻。她是多希望现在已达终点,免去受这难熬的颠簸。
    林海媚决定小眯了一会儿,闭上双眼,任自己的身子东倒西歪。这样,感受的颠簸感就会轻得多。
    没想到,林海媚睡着了。车子继续歪歪扭扭前行。
    到站后,售货员的呼声惊醒了她,“到站了,到站了,各位拿好行李,有续下车”。
    林海媚又背上包,走上了崎岖的山路。
    到家已经天黑了,林山深不见底。一轮圆月斜挂空中,月色轻柔。山风徐徐,凉凉地拂过每一寸肌肤。
    林海媚望见在暮色中的家,林山之下。两层小楼的石砖灰瓦,在月色中隐若可见。
    大黄听见脚步声,跑了出来,在屋后迎接林海媚。“嗯嗯”的轻叫声,嘴巴咬着林海媚的裤脚,极尽轻昵之意。
    “走啦!大黄,挡我的路了”,大黄这才听话,摇着尾巴走在前面。
    妹妹林诗芹正在街沿砍猪草。昏黄的灯光下,靠墙一大堆碎好的猪食。她奋力上起下落的手臂,在菜刀和木墩的撞击中,发出“咚咚”的响声。她矮小的背影,在一大堆猪草边屹立不动。
    大黄的低叫声,惊动了诗芹。
    “挡道的家伙,又没吃的,让开,让开”,大黄听训斥声,摇着尾巴跑里屋去了。
    “二姐,是不是又等车了?”诗芹拍了拍手上的碎草,进屋给林海媚打了一盆洗脸水。
    昏黄的灯光下,堂屋堆的玉米棒,像一座金黄的小山。桌子上放着母亲的大草帽,一盆新鲜夏枯草凉茶泛着青绿的颜色。
    林海媚在桌子边的木凳上,放下了沉重的背包。大黄又跑过来在脚边绕来绕去。林海媚端着洗脸水来到地坝边上,空阔的夜空不时有寂落的夜鸟声。
    对面的天边的启明星已经变换了身份,现在的长庚星如一颗发光的钻石,独揽夜空的光芒。
    月色清亮柔和,树影隐若可现。偶尔划过的鸣叫声,更显山野深不见底。
    夜空包围着如黛的群峰,波澜起伏的山影,在断崖处一泻而下,再也无法着墨。
    林海媚将用完的洗脸水倒向地坝外的高坎下,惊动的蛙叫声引来大黄的狂吠,一阵狂吠之后,大黄突然转身向右边的黑暗中疾跑,很快没了踪影。
    几分钟之后,林海媚正在街沿用胶桶装猪食,准备倒在冒着热气的大锅之中。大黄又低声呜呜地从右边走了回来,后面有一团很高的黑影。
    灯光所及之处,黑影也突然清晰可见。一大背红薯藤在二哥林尔华的肩上慢慢移动,薯藤的重量压得尔华的双脚咚咚的闷响。
    虽然尔华有一米八的个子,仍然有长长的薯藤扫着地面,拖起的灰尘裹满了薯叶。不及地的又如荡秋千,随着尔华的脚步飘来荡去。
    尔华的头被薯叶盖住了一大半,湿漉漉的额头前,头发成饼似的贴在前额。豆大的汗珠从耳后流下,浸透了衣领和前胸。
    “二哥,妈妈还在地里吗”?海媚扶住背篓,尔华侧身把薯藤倒在了街沿,沉重的撞地声又惊得大黄几声吠叫。
    “嗯”,尔华回答着海媚,同时走向堂屋里,他大口喝着夏枯草凉茶,“咕噜“声从喉间不断地传出来。
    “渴死我了,舒服”!尔华用手背擦了擦嘴,“我还要去地里接妈妈,估计还有两大背”,尔华解开倒在地上的薯藤,掏空了背篓里的藤条。
    “我也去,妈妈就不用背了”,海媚顺手拿了一个带绳的大背篓。她走在尔华的身后,兄妹俩在夜色中,凭着记忆踩实着每一块泛白的石头,下坎的高低也不会踩空。自记事起,这条路他们已走了十多年了。
    下坡路走得很快,兄妹也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低吟的蟋蟀声,高昂的夜鸟声,同时划向深寂的夜空。
    妈妈扬桂花的身影时弯时伸,她面前那条十多米长的薯叶行,现在只剩下了一两米。长长的藤条被妈妈挽在了一起,只见她的大手一挥,藤条落在了上方不远处的沟边。沟边的藤条已堆得似一座小山。
    空地上的蟋蟀跳来跳去,在月色中寻找刚刚失去的庇护。它们焦急的鸣叫声,在夜空中显得很渺小。但它们哪怕找到一片叶,几笼草的庇护时,鸣叫声又会高昂起来。
    “二丫回来了”,妈妈又挽起一把藤条。
    “我这两天腰痛得厉害,你回来了,帮帮忙,正好”,妈妈把一大把藤条递给了海媚。
    “嗯!要得,妈妈,有活尽管叫我”,海媚的声音中透着干脆,豪气。在她的心目中,什么活都可以干,只要她干得了。
    山崖对面的村庄也不时传来狗叫声,干夜活的不只妈妈一人。妈妈空手走在最前面,海媚看着妈妈偶尔捶腰的左手,心中的愧疚感再次加深。
    薯藤的重量压着她的心,但她平静地承受着生活中该有的重压。至于以后的路怎样走,要等爸爸和大哥回来,才能决定。
    夜路时而平坦,时而陡削,有时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即便双肩和尾椎被压得生疼,海媚也要憋住气,争取用一股冲力攀上去。
    走走歇歇,一个多小时后,三人总算快到家了,海媚落在了最后。二哥走在了最前面。
    大黄早就闻声跑了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嘴巴不停地在妈妈的小腿边嗅来嗅去,并不时发出“嗯嗯”的撒欢声。
    林海媚甩下了沉重的薯藤,坐在地坝边上小憩。她望着深邃的夜空,闪耀如钻石的星星,温润如银盘的圆月,凉爽的夜风,都给她带来了少有的平静。她想,大山的夜路这么难走,我背负沉重,还能走实。以后的人生路,再难,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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