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之变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正月,南阳叛乱终于被平定,曹操还在庆幸没闹出大乱子,不料汉中局势却全面恶化,征西将军夏侯渊阵亡了。
曹刘两家的汉中攻防战已断断续续打了两年。曹军虽多次小胜,却始终摆脱不了被动局面。刘备的进攻一轮接一轮,马超、吴兰等将攻略武都受挫后,刘备亲率大军至阳平督战。曹军也调动部署,夏侯渊、徐晃屯于阳平关与刘备对垒,张郃一部屯于广石(今四川广元市内),为犄角之势。初始之时刘备企图截断曹军两部联系,凭借兵力优势分而击破,遣陈式等十余部去切断马鸣阁道,不想被徐晃击败,死伤甚重。惨败后刘备痛定思痛,一面筹措战略,一面致书成都再催兵马。屡战不胜连留守成都的诸葛亮都有些犹豫,幸而蜀中从事杨洪进言:“汉中乃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诸葛亮觉得有理,便表奏杨洪接替身在前线的法正担任蜀郡太守,几乎征调川蜀所有人马,又自民间招募新兵,齐向汉中集结。
这次刘备转换战略,步步为营,自阳平南渡沔水循山而进,大军驻扎在南郑以东的门户重镇定军山(今陕西省勉县以南),夏侯渊、张郃等也移兵于此。法正向刘备献计,趁夜鼓噪急攻曹营,同时派兵绕到南面烧毁曹营的防御工事,从两方面向曹军发起攻击。夏侯渊也马上部署,由张郃负责抵御东面,自己则率部到南面救援。怎料南面只烧了鹿角,已不见蜀军踪影;东面却遭刘备主力猛烈进攻。夏侯渊不敢怠慢,立刻分兵一半救援张郃,自己则指挥剩余士卒修复工事,岂料此举正中算计!
法正所献乃是声东击西之策,东面兵马虽多却是佯攻,营南山上早埋伏一支精锐,由大将黄忠统领。黄忠遥遥望见夏侯渊中计分兵,立刻居高临下发兵突袭;夏侯渊尚在修补鹿角,忽闻金鼓震天,杀声动谷,黄忠已杀气腾腾冲到眼前——可怜这员曹营名将,遭遇突袭,竟死于乱军阵中。
夏侯渊是镇守汉中的主将,他一死曹军局势迅速恶化,黄忠攻出一个缺口,趁虚而入杀进曹军连营。益州刺史赵昂拼命抵御难以遏制,死于蜀兵刀下;夏侯渊之子、年仅十三岁的夏侯荣也战死军中。张郃眼见兵败如山倒,只得率领残兵败将突围,撤回阳平关——此战曹军损失惨重,不但主将阵亡,折兵上万,汉中的防御优势也丧失了。
消息传至长安,曹操初时是震惊,继而恐惧,最终又化为悲伤。惊的是前不久还收到徐晃捷报,情势转变何以如此快?惧的是夏侯渊一死,前线军心不稳,汉中战局将更加不利。悲的是夏侯渊随他出生入死三十余年,又是亲族故友,年少时曹操惹出人命也是夏侯渊顶罪,如今却殒命沙场,连小儿子也一并丧命,尸首都没抢回来……
曹操忆起昔年曾告诫夏侯渊:“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显然夏侯渊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致有此败。局势逢此大变,无论如何曹操总要先稳住军心,于是强抑悲痛发布《军策令》:
夏侯渊今月贼烧却鹿角。鹿角去本营十五里,渊将四百兵行鹿角,因使士补之。贼山上望见,从谷中卒出,渊使兵与斗,贼遂绕出其后,兵退而渊未至,甚可伤。渊本非能用兵也,军中呼为“白地将军”;为督帅尚不当亲战,况补鹿角乎?
平心而论夏侯渊之死不仅是亲自作战造成的,更因战略失算。但曹操为安定军心,故意将此归为意外,避免大家对蜀军产生畏惧;获悉突袭是出于法正之谋后,他更是朗言:“孤故知玄德无此谋略,必为人所教也!”在将士面前把刘备贬得很低。不过话由心生,曹操不自觉间把对刘备的称呼由“大耳贼”改成了“玄德”,恐怕他内心深处已开始忌惮这个昔日叛徒了。更值得反思的是,曹操七月出兵,耗到正月还停在长安,固然这半年间南阳有场叛乱,但他犹豫不决,以及侥幸心态更影响了行军进程——可以说,正是他援军迟缓才导致战局恶化、夏侯渊阵亡,曹操本人该对战败负最大责任。
曹操深知己过,又被刘备激出了怒火,决意不再耽搁了,将夫人女眷留于长安,亲领大军立刻西进,出褒斜谷道向西南进军,至建安二十四年三月,大军终于达到阳平关。不过此时想亡羊补牢已迟,虽然在军司马郭淮倡议下众将公推张郃为临时统帅,但残兵败将已无力遏制刘备推进,阳平、南郑以南尽被蜀军控制。
蜀中地势天下罕有,群山叠嶂无边无际,羊肠小道曲折蜿蜒,奇石古木、悬崖陡壁如异兽鬼怪般纵横交错。阳平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如今的敌人在南,蜀道虽险却为两军共有。曹操由众将搀扶着登上南山一望——清晨碧蓝的天幕下,定军山、米仓山、天荡山、鸡公山……崇山峻岭连绵不绝,似无边无沿的屏障,可每座山头都插着鲜明的蜀军旗号,迎风飘摆密密麻麻;半山腰鹿角拒马、滚木礌石防卫森严;山谷间咽喉要道不是被巨木截断,就是有蜀兵把守。南郑、沔阳等城虽还在曹军掌握,但敌人随时可能逼至城边。
曹操本就头风复发,一见此景更头晕目眩,叫苦不迭,深悔当初“得陇不望蜀”,终于养虎成患了。
“大王,快看!”护卫在旁的许褚抬手一指。
曹操顺着他手向西南望去,蜿蜒山路间隐约有一小队骑兵。不过望山跑死马,过了好一阵子这支队伍才从曲折山坳间转出,约莫三四百骑,都持大枪长矛;统兵之将身材魁伟,看模样三十出头,面如淡金微有短髯,头戴虎头盔,身披连环甲,外罩黑战袍,坐骑乌骓马,身边亲兵扛一杆大旗,上书“副军中郎将刘”。
“这小将是谁?”曹操问身边众人。
杜袭两次受任担任督军,识得刘备部将不少:“此乃刘备螟蛉之子刘封。”
“原来是他。”曹操面露不屑——这刘封本姓窦,乃孝和帝一朝外戚、罗侯窦瓌之后;遭逢乱世年少无依,投奔其舅长沙刘氏。其时刘备正在刘表帐下,常年辗转屡丧妻儿,还不曾养下刘禅,年过四旬只恐无后,见刘封相貌英俊还有几分武略,认为义子收在身边;后来随军听用,征战蜀地颇有功勋,充任副军中郎将。
杨修进言:“刘备死守营寨多日,今此子轻兵前来,必有奸谋。我军不宜妄动。”
“这还用你提醒?”曹操冷冷一笑,“大耳贼行此拙计足见本领不高。”
曹操抱定静观其变的心思,哪知刘封率领骑兵迎面而来,竟奔至山前一箭之地才勒马,放开喉咙朝上叫嚷:“老贼曹操可在?你家少将军至此,还不下来归降?”
虽说两军交战,但总该有点儿礼节,何况有身份辈分之别。刘封带着四百人就敢叫曹操投降,大言不惭目无尊长。许褚、典满等将都咬牙切齿,曹操却揉着额头强笑道:“寡人堂堂一国之君,不与狂儿计较。”听之任之,也不叫亲兵答话。
刘封早得斥候禀报,认定曹操就在山上,不闻答复越发卖狂,又朝上嚷道:“曹操老贼听真,想尔乃赘阉遗丑满门奸佞。尔祖曹腾,串通梁冀祸乱朝廷,荼毒质帝罪恶滔天;尔父曹嵩,谄媚张让构陷忠良,花钱买官厚颜无耻。尔自出仕以来,攀附王甫,谄侍何进,依附张邈,托庇袁绍,朝秦暮楚两面三刀。欺辱天子残害士人,加重赋于黎庶,行暴政于州郡,自称什么狗屁魏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来看……”刘封掌中大戟一摆,指向身后重山,“我刘氏父子今置甲兵百万,连山遍野,誓要取尔狗头!”
蜀军至多不过四五万,刘封竟自称甲兵百万,口气大得没边了;而且刘备早年反复无常跟过的主子甚多,他却倒打一耙,把朝秦暮楚的考语先给曹操扣上了。曹营众将都气得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曹操也快压不住火,却喝止众将,兀自忍耐。
刘封不闻山上动静,转而大笑:“哈哈哈……想必曹贼吓破胆了吧?必是如此,想当年丧师汴水,兵败濮阳,讨宛城败于张绣之手,战官渡险被袁绍殄灭,五攻昌霸而不下,四越巢湖而不能,在赤壁被我父亲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什么魏王?不过徒负虚名!枉你苟活六十余载,连小将军我都斗不过。来来来!你下山来给我施上一礼,小将军有好生之德,念你一把年纪饶你不死,让你抱着脑袋滚回邺城也就罢了!”此言一出四百骑士无不大笑,那狂妄的嘲笑声萦绕山谷回音不绝。
这番话可戳了曹操肺管子,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愈觉脑仁生疼;杜袭、杨修欲搀他下山回寨,却被他推开:“寡人无碍,倒要看看这厮还有什么花招。”
“老贼本就不善征战,你们知道他最擅长什么吗?”刘封花样翻新,又扯着嗓子问他带来的骑士。
这群兵自然起哄架秧子:“我等不知,请将军指教。”
“我告诉你们,曹操这厮最善抢人老婆!”刘封嗓音本就清亮,说到此处更提高了声调,“我听父亲说过,他原本有个结发之妻,却嫌人家容貌不美,在外拈花惹草。何进的儿媳被他抢去做妾,还带着何家的一个孩子。你们以为他到下邳讨吕布为了什么?为的是秦宜禄的老婆杜氏娇娘。征宛城时他霸占张济遗孀,被张绣捉奸在床,一枪戳了他屁股!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那狗太子曹丕也是抢袁绍的儿媳。曹丕之母卞氏乃妓户出身,天生的淫贱妇。一个宦竖遗丑,一个妓户娼妇,这才叫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哈哈哈……般配啊般配……”众骑士一阵哄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曹操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身份朝下大骂,“混账小子!定要把你千刀万剐!”许褚等也跟着叫骂起来。杜袭、杨修唯恐他们冲动,可事已至此哪弹压得住?
刘封越发张狂,挥舞着大戟,在山前耀武扬威纵马驰骋,从左跑到右,又从右驰到左,竟视曹军如无物。四百骑士齐声呐喊:“老贼千里驰援,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道理?”这不故意逗火么?
“混账!”曹操这会儿也顾不上刘封有无阴谋了,回头嚷道,“谁替寡人诛杀这厮?”
半山腰有一将高声应道:“末将愿往!”乃是平难将军殷署。
“末将也愿去!”中军小将朱盖也叫嚣讨战。
“速去速回。”杨修、杜袭欲谏,却被曹操抬手止住,“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若容这厮如此辱骂,我军岂有士气可言?定要取狂徒首级!”
殷署、朱盖各点千名小校,一阵呐喊冲下山岗,直奔刘封而去。哪知刘封骂得挺凶,一见曹军拨马便跑,四百骑士更不怠慢,瞅都不瞅曹军一眼,跟着他们将军就往回逃。殷朱二将气愤而来,岂能叫他跑了,口中狂骂不已,在后紧紧追随,绕过一道山梁直追下去。曹操一时恼怒失了理智,这会儿见刘封诱二将入山,情知不妙,赶紧传令鸣金。可距离渐远,二将又立功心切,竟没听见军令。
朱盖一马当先,已绕过三道山梁,眼见就要赶上刘封。却见刘封绰弓搭箭,犀牛望月,照定他面门就要放箭;朱盖见机甚快,立刻伏于马背,停了片刻却不觉箭支飞过,抬头再看——刘封根本没放箭,早把弓收起,催着众骑士又跑远了。
“可恨!狗贼休走!”朱盖紧追不舍,见刘封纵马上了一座小山包,也带兵追上去。哪知蹿上土山再瞧,刘封却已不见踪影,连四百敌兵也无影无踪,对面只有一片密林,苍松翠柏荆棘丛生,左右崇山高耸入云,呈环抱之势。
“不好!”朱盖才知不妙,回头再看,不知何时自左右山梁冲下数千蜀兵,将归路截断,殷署已跟他们干上了。
朱盖顿觉惶恐,欲与殷署并势突出,怎料还未及下山,又闻金鼓大作;朱盖抬头仰望——左边山上竖起一面旗帜,乃刘备宿将魏延;右面山上也竖一面将旗,乃蜀郡旧将费观。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各处山头都有旌旗摇摆,虽然兵都不多,但四面包围甚是可怖,也搞不清哪儿的敌人擂鼓,只觉鼓声被山谷扩大了无数倍,如天降霹雷!
曹兵方寸大乱,正不知如何是好,箭雨也下来了。蜀军占据地势之利,四面八方乱箭齐下,朱盖这群人成了活靶子!三射两射,曹兵大溃,纷纷逃下山包;又闻喊杀声响,隐于密林内的刘封所部冲杀而出。眨眼间朱盖麾下一千士卒折损大半。殷署已知里面遭了暗算,想突出谷口,却觉敌人越聚越多,早把路封得严严实实,只得率兵冲上东面山麓,欲从半山腰绕出山谷。哪知突上去没多远,就闻轰隆巨响——满山坡的礌石并排滚了下来!
殷署大惊失色,忙寻了棵挺拔古树隐身于后;有经验的兵也各觅掩护之物,或是大树或是山石;但大多数人还是茫然无措转身乱跑。人哪有滚石跑得快?石阵滚过血肉横飞,一片惨号之声!殷署这一千兵也折了大半,剩下的眼巴巴望着同伴碾成肉酱,腿都吓软了。谷口的蜀兵又簇拥而来。上有埋伏,下有堵截,殷署唯恐滚石再来,只得带领残兵冲入敌阵硬拼;这时朱盖也跌跌撞撞赶来——他已身中十余箭,所幸铠甲厚实性命无碍,身边却只剩三百人了。
二将勇则勇矣,无奈寡不敌众,堪堪命悬一线。危急时刻蜀兵阵势渐乱,又见隐约出现两面曹营旗帜——原来曹真、曹休见二将被敌诱去,唯恐有失,各提一千兵赶来接应。蜀兵虽众,却是从各寨赶来的,凑在一处互不统领,前后受敌阵势稍乱。殷朱二将趁此良机奋力厮杀,终于冲出条血路与援军会合。
曹真、曹休深知险地不可久留,救了人赶忙折返。饶是如此仍有些迟,喊杀一阵接一阵,刘备麾下荆州部傅肜、张南、冯习、邓方,益州部陈式、阎芝、詹晏、陈凤等将各率人马自周匝小路纷至沓来,多则上千少则数百。左右山梁也布满弓箭手,曹军所过之处箭雨纷飞。四将也不管射来多少流矢,有多少蜀兵断路,低着头纵马直突,亲兵拨打雕翎紧紧护卫,这支曹军闯过一关又一关,总算狼狼狈狈逃出了重山——总共四千士卒,有命回来的连一半都不到。
曹操在高山上看得分明,他初次亲自领教到刘备发威,这个常败将军如今竟会有这么多兵马、这么多战将!他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又仔细观察蜀军兵势,这次瞧出点儿门道——刘备这招叫反客为主,步步为营,把所有路径山川占据住,虽然各处守兵都不多,但合起来是防御整体。倘若曹军深入,各山头的兵化零为整,自四面八方围堵夹击。若曹军单攻一山,各寨可齐来救援,曹军拿下山头得不偿失,何况山势陡峭岂是容易攻下的?围山打援更别想,谷道狭窄几无布兵之地,蜀军又控制路径神出鬼没,仗打到这一步实是死局!
正思忖间,又闻山下呐喊声——刘封又来了,还是那四百骑兵,还是不远不近的距离,还是恶言激将。
曹操气得咬牙跺脚、头晕眼花,却拿这小子没办法,不住咒骂:“刘备这织席贩履之徒,竟令此假子一再辱我。我黄须儿若在,必将小贼擒于马下!”他气恼间想起了曹彰,扭头吩咐秘书郎孙资,“速速传书邺城,调子文前来助战。”
孙资一愣——这是打仗,不是比儿子;太子留守邺城,却把个有兵权的王子调到都外,稳妥吗?
“听见没有?现在就去写军令!”曹操急了。
“是是是。”孙资不敢违拗,只好领命而去。
刘封在山下兀自哄笑不止,所骂之言也越发尖酸刻薄不堪入耳,曹军上过一当,唯恐再中埋伏,不
敢轻举妄动。曹操实是无可奈何,在此观看只能徒增病痛,只得长叹一声下山归营,勒令各部人马不得出战,任凭刘封骂遍曹家十八代祖宗也不理了。
梦中杀人
火红的烈日正当头,虽有树荫遮蔽,还是无法阻挡炎热;对曹操而言,不但身外炎热,心中更似火烧——转眼间他兵临汉中近两个月,别说击退刘备,连破敌之策都没有,大军羁绊于此,士气日益消磨。更可怕的是,蜀地闷热的夏季已到来,刚出伏就燥热难耐,以后日子怎么熬?
刘封不在山前叫阵了,如今又轮到曹军叫嚣挑战。不过刘备既行激将之法,又岂能被曹军所激?任凭曹兵喊破喉咙,他就是不出来。这场仗拖入了无聊的僵持,曹操占据城关之固,刘备据有山川之险,蜀军讨战曹军不出,曹军叫阵蜀军不应,谁都不上敌人的当,两边就耗着,但相较而言曹军已落下风。刘备的老巢近在成都,大可摆着这局面长期不动;曹军却远道而来,弹丸之地根本无法支应粮草,一切皆靠关中供给,不能久拖啊。
曹操丝毫办法没有,而且被炎热和疾病折磨得烦躁不已,他甚至有些后悔这次出征——此时距邺城择陵已过去整整一年,这一年他都干了些什么?行军路上犹豫彷徨,救援汉中姗姗来迟,到这里又束手无策。战场真是曹操最后的归宿吗?他老了,天下形势也变了,他注定不能似昔日那般纵横驰骋了。
不过人到了最后时刻总要挣扎挣扎,曹操也不甘心放弃,哪怕有一丝渺茫希望也想抓住。他甚至亲自统军至南山骂阵,而且转挑午后观望敌营,想趁蜀军疲惫之际寻出破绽。但这完全是徒劳,刘备没给他任何可乘之机,每每都是曹军自己疲惫而退。
今日也一样,曹兵顶着太阳骂了半个时辰,蜀军岿然不动,几座山头拒马锁路,强弓密布,也无丝毫破绽可言,曹操只得罢手而归。不料当他走出隐蔽的树林时,几只冷箭猛然从身边掠过——刘备密派弓箭手绕小路下山,欲狙杀曹操。
“护卫大王!”许褚一声大喊,满身臭汗的众将尽皆慌乱,又是护驾又是御敌,虎豹士弯弓搭箭朝密林一通狂射,却连敌人影子都没瞧见——山峦叠嶂密林幽深,藏几个人太容易了。
曹操愈想愈觉可怕,索性抛下众将士,率先“撤”回营寨;但他心神慌乱,一路攀爬起伏的山岩,几次险些滚下山坡,多亏许褚牢牢搀住,回到营中已汗流浃背。许褚也累坏了,长剑拄地气喘吁吁,早年他以一杆铁矛威震疆场,人称虎侯,如今年近六旬,大铁杆已用着费力,改以长剑护卫。曹操眼见许褚的汗水顺着花白胡须不住滴落,心中不是滋味——老了!就连英勇的虎将都不复当年,何况本就武艺平平的他呢?马都骑不动了,这把年纪当真不宜再拼斗。
稍微定了定神,杜袭、司马懿等都赶来压惊,曹操无意攀谈,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连孔桂也轰出去。严峻打盆清水,帮他脱掉衣衫,仔仔细细洗去汗水,用干手巾擦得一丝水珠不留,伺候他换上新衣,战战兢兢道:“大王左股有几处痱子,奴才侍奉不周,请大王治罪。”从长安到汉中道路艰难,又要连续在狭窄谷道行军,女眷不便相随都留在长安;离别时卞氏夫人叮嘱严峻小心伺候,若有差失定不轻饶,严峻哪敢大意?虽说只是点痱子,在其看来却性命攸关。
曹操面沉似水,左腿起了痱子却连瘙痒之感都没有,左半边身子似乎越来越没有知觉,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偏瘫了!
严峻不明就里,越发惶恐谢罪,曹操却道:“不碍的,你把李珰之叫来……”一抬头,见许褚摘去盔甲立于帐口,兀自喘息不止,又道,“慢着!你再去打盆清水帮许将军洗洗,刚才怎么伺候寡人,就怎么伺候他。”
许褚闻听此言赶忙推辞:“臣岂敢烦劳大王内侍?”
“你护卫寡人二十余载,忠勇无二,当初官渡对垒,徐佗欲行荆轲之事,若非你当场锄奸,寡人岂能活到今日?如今咱们都老了,不复昔日之勇,天气甚热你洗洗休息吧。打完这一仗我再多多赏赐,以后你安享晚年,别在军中受罪了。”曹操话中充满无奈的凄凉。
许褚更是悲怆:“末将侍奉大王到死,只要大王在军中挺一天,末将就陪您一日……”他虽咬牙矜持,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严峻不敢违命,搬张杌凳当让坐下,当真似伺候曹操一般伺候他。
曹操闷坐帐中,苦想破敌之策,依旧束手无策,信手翻着几十年间自己批注的兵法,却觉一切计策此时都全然无用。如今刘备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孰能奈何?又翻书匣内其他书籍,无意间摸到一卷《吕览》,不禁想起来昔日的谋主戏志才。如果戏志才还活着,面对今日战局又会如何筹划?五月乃仲夏之月,《吕览》有云,仲夏“处必揜,身欲静无躁,止声色,无或进,薄滋味,无致和,退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以定晏阴之所成”。这月份确实该心平气和,行此无益之争本就是败笔。与其这么耗着,还不如留在铜雀台纳凉呢……曹操悄悄打起退堂鼓。
典满在外禀奏:“许都谒者郭玄信求见。”郭玄信乃颍川郭氏,与郭嘉是同族远亲,他虽在汉廷官拜谒者,却也是曹营死党。曹操本不想见外臣,但料想他大老远跑来必有急务,便没阻拦。
郭玄信风尘仆仆进帐:“卑职搅扰殿下清休,罪过罪过。此来是专程回奏天子侍从之事。”自耿纪等人叛乱后,曹操把皇宫的侍卫都打发了,如今刘协身边只剩几个小宦官。郭玄信只得重新为天子选拔侍从,忙了几个月才找到两个合适人选,送往邺城请曹丕决断,哪知曹丕不肯拍这个板,只好千里迢迢又跑到汉中。
曹操听是刘协的事,先带了三分不耐烦:“天子深居宫中,并无外务,也不必招太多侍从。”
“那是自然。”郭玄信擦着汗道,“卑职只选了两人,一个是渤海郡人,名唤石苞,相貌甚佳,却只是个赶车的;还有个小子是南阳人,放牛娃出身,叫邓艾,如今在屯田都尉手下当小吏,还有点儿口吃。他俩都不过二十岁,朴实憨厚出身卑贱,想必……”
他还欲再说下去,曹操钢牙一咬:“不行!越年轻越要提防,越是出身贫苦越不可小觑。赶车的、放牛娃就没野心吗?”郭玄信直咧嘴——他从许都跑到邺城,又从邺城跑到汉中,受了这么多累,大王一句话就否了。
“总不能让年长之人充任侍从吧?”
曹操面露冷峻:“有柴便要引火,我看天子侍从就免了吧,省得再生麻烦!”
“啊?这、这似乎说不过去吧……”
曹操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天子又不出宫,有寡人三个女儿相伴,还不够吗?”
“是是是。”郭玄信不敢争辩,心下却觉不美——固然天子只是傀儡,但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给人家侍从实在太不近人情,传出去曹家面子也不好看。
郭玄信不言语了,曹操却咄咄不饶:“你还找了个南阳人,不见叛乱之事吗?以后对荆州之人要小心,不可使他们居要职。”郭玄信白跑一趟无可奈何,灰头土脸去了。
他刚走,李珰之捧着碗药走进来:“属下刚煎好,请大王服下休息。”
曹操望着那黑油油的汤药苦笑:“喝也如此,不喝也如此,寡人都不想治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拿起药碗,送到嘴边又突然停住,抬眼皮盯着李珰之,“你先喝一口。”
李珰之一愣,随即明白是怕自己下毒,甚觉诧异——原先没疑心过,今日为何多此一举?不敢违抗,赶紧接过来喝;他胆子很小,恐曹操不信,一口气灌了小半碗。曹操点点头,这才把剩下的药服了,抹抹嘴道:“头风又犯了,你取针石为孤解之。”
李珰之道:“夏日阳气甚重,又易出汗,不宜针灸。大王还是睡会儿吧,待傍晚暑气渐退属下再施针石。”说罢亲手为他整理好卧榻,这才施礼而退。
曹操躺下忍着,想叫侍卫把帐帘放下,抬眼看去却不见许褚,这才想起已打发他休息去了。午后暑热,侍卫也无精打采,眼皮发黏,四下静悄悄的,曹操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方才他对天子侍从不放心,这会儿疑心自己侍从。如今的侍卫虽也是至近之人,却已不是当初随他出生入死的;一辈新人换旧人,昔日侍卫不是升官便已老迈,似典满、文钦等都是子承父业第二代将领,曹操连自己儿子尚且猜忌,何况别人之子?年岁大了对死亡愈加恐惧,甚至愈加感觉生命脆弱,就仿佛半个时辰前在树林前,若蜀军的冷箭再准些,他这条老命就没了;或者李珰之下点儿毒药,他的生命也将戛然而止……曹操越想越害怕,竟觉身边处处是危险,处处有隐患,似乎没人可以信赖,不禁坐起来,朝众侍卫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听着。”
典满吓一跳,赶忙率众人屈身施礼:“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要休息了……”
当兵的直纳闷——您歇着就歇着呗,告诉我们干吗?
曹操阴森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脸颊,最后才道:“寡人以前说过,孤纵横半世,睡觉也常梦见金戈铁马战场厮杀,故梦中好杀人。所以睡觉时你们不可近前,若你们近前适逢孤睡醒,不辨真幻一剑刺去,伤了你们性命,可休怪孤无情!”
“诺。”众侍卫半信半疑,哪敢多问。
“把帐帘放下,寡人休息。”曹操这才躺下。
侍卫撂下帐帘,不禁交头接耳:“大王不准近前惊动,若有紧急军务怎么办?在外面嚷?”真有胆小的,忙道:“嚷不得。他若梦还没醒,放箭射咱怎么办?甭管离多远,只要他想杀人怎么都能杀……”
“咳咳!”曹操重重咳嗽了两声,大伙赶紧闭嘴,却听里面又道,“还是挑起半扇帐帘吧。”
“诺。”典满不解其意,却还是把左边帐帘挂起——其实这便是老年人心性,不喜吵闹却害怕孤寂。敞开半扇帘,里面看得见外边,众侍卫再不敢闲言琐语,规规矩矩站着;一会儿工夫里面响起轻微的鼾声,大伙总算放宽心了,也渐觉困倦,连典满都昏昏欲睡。
“嘿!叫你们站这儿是护卫大驾,不是自己偷闲!我刚把许将军送回去休息,这就没人能管你们了……”小寺人严峻回来了,他平日常与众侍卫玩笑,这会儿瞅见他们打盹,离着老远就扯着嗓门逗笑。
“嘘……”典满醒过盹来忙示意他小声,“大王睡了,别惊驾。”
“哦哦哦。”严峻赶紧闭嘴,蹑手蹑脚近前,扒着帐帘一望——曹操确实睡着了,却裸露上身,只穿条中衣,露着肚皮,一条薄被早滚到榻边。
“你们是死人啊?”严峻嗔怪众侍卫,“没瞧见大王被子掉了?”
“这么热的天,没关系。”
“那也得盖上肚子,这要闹出病来谁担待?你们是无所谓,回到长安夫人岂能饶我?”
“是是是。您老人家担着干系呢,都怪我们不懂事。”侍卫瞧他小小年纪急得面红耳赤,都拿他取笑。
严峻迈步就要进帐,典满忙扯住:“不可不可,大王有言,梦中好杀人,你留神性命。”
“哼,我才不怕呢。”严峻还当是玩笑,朝他做个鬼脸,悄悄钻进帐去给曹操盖被。
典满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严峻是内侍近人,大王睡得再糊涂,总不至于误认他为刺客吧?与众人说笑两句,揉揉眼睛继续站岗,哪知忽闻帐内一声大喝:“何人行刺?”众人一惊,回头看去——曹操竟眯着眼睛爬了起来!
严峻吓得跌坐在地:“是奴才我,给您盖……”
曹操哪听他解释,转身取下挂在榻边的青釭剑,“锵”地一声,拔剑而出。
严峻虽伶俐,毕竟是少年,怎知曹操心术?这时他若拔腿就跑,往人多地方扎,曹操正在“梦中”也不便追;可他敬重大王如天,自以为“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便不敢逃避,爬在地上不住磕头央求:“小的惊驾有罪,求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曹操哪里肯听,凶神恶煞举剑便刺,众侍卫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不敢劝更不敢拦,只能在外看着。典满疾呼:“还不快跑!”严峻这才想起跑来,但为时已晚,刚转过身来,曹操已伸左臂勒住他脖子,紧接着右手青釭剑一送,后心进,小腹出——可怜严峻小小年纪,惨叫一声,呜呼哀哉!
宝剑一抽,死尸倒地,喷出的鲜血溅了曹操一身。众侍卫眼巴巴望着这个白发魔鬼,饶是厮杀汉子也吓得连连后退。曹操却瞅都不瞅他们,青釭剑一抛,倒在榻上继续睡大觉,不多时便响起鼾声。典满手足无措——大帐里躺具死尸,当然得弄出来,可大王还睡着,过去拖尸体,万一大王又要杀他们怎么办?有心高声叫醒又怕惊驾;他睡得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杀了人,万一赖到他们头上,怎说得清?
典满似热锅上蚂蚁般绕了两圈,才稳住心神:“赶紧把许将军、陈长史他们都叫来,快去快去!”
哪还用他们叫?又喊又叫早惊动众人,许褚、陈矫、杨修等接踵而至,见严峻倒在地上,血还汩汩流着,连军帐都染了,不禁悚然;典满一头冷汗向他们解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无人敢惊驾,大伙一商量,干脆互相壮胆,齐声呼唤:“请大王醒转……大王醒转……”
“嗯……”曹操这才长吁一声缓缓睁眼,扭脸看见地上尸体,忙爬起身来,“怎么回事?何人杀我内侍?”
群臣尽皆不语——谁好意思直言?
曹操满脸诧异,再次喝问:“何人害我内侍?有刺客吗?”说罢低头,才见自己浑身血迹,恍然大悟,“莫非……哎呀!”他扑在严峻的尸身前,“寡人再三告诫,梦在疆场恐有杀人之事,你这孩子怎还敢近前?无缘无故害你一条性命,此乃寡人之罪也……”他顿足捶胸悔恨至极。
众侍卫交头接耳:“大王梦中杀人之事果然不虚,以后得小心,千万可别靠前了。”
群僚见他自责不已,也便不再说什么。杜袭出班道:“大王乃无意之失,也是这孩子命该如此。国君不必为一介中涓自责。”
“不错。”孔桂赶紧附和,“小小内侍不足为惜,大王若心有不忍,寻他家人赏些绢帛也罢了。”在他看来严峻的死甚至是好事,今后他又可以时时凑在曹操眼前,眼下不失宠,便还有回旋的余地。再不齿孔桂的人这会儿也不便反驳,都点头称是。
“唉!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很懂事,夫人也很喜欢。若非穷困人家之子,焉能阉割入宫?真是命运不济……”曹操抚着尸身又叨叨念念好久,才起身道,“好好收敛了吧,速派人寻他家人,寡人定要重重补偿。”
两军征战没什么上好棺椁,六块板钉个匣子就不错了,曹操又在棺内塞了不少黄白之物,这才准下葬。群臣见大王哀伤,纷纷陪着送葬——想来严峻不过一内侍,死后有此殊荣倒也难得。军事无常不敢走远,就在大营以西寻一山林俨然之地,刨坑埋了。
众侍卫都跟严峻混得挺熟,兔死狐悲难免伤感,有的还掉了几滴眼泪。司马懿却觉此事可疑,但不敢多言,再看陈群、陈矫等都默然不语,似乎也明白曹操心思,却谁也不点破。其他人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唯有杨修伏于坑边嗟叹不已——傻小子,你死得真冤枉,大王疑心甚重,唯恐侍从心怀不轨,故梦中杀人恫吓众小,不欲有人趁他入眠之际靠近。你不明白帝王心术,这不是自投罗网、与人作法吗?
杨修身为主簿
也是近臣,没少与严峻打交道,知这孩子死得屈,不免有些动容,抓了把土扔进坑中,一时情谊所致,随口叹道:“好糊涂,大王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
说来也怪,曹操虽上了年纪,听别人背后闲言却听得越来越发清楚。杨修这话声音不大,却正好传到他耳中,不禁冷森森瞥了杨修一眼,未加理会,心中却已动了杀意……
杨修之死
傍晚来临暑气消褪,小雨停了,山里渐有些凉意。施过针灸,曹操略感舒适一些,烦躁心情也平复许多,在许褚、孔桂等护卫下再度登临南山。这次他并非要观察敌阵,只想趁着凉快看看山间风景。
曹操猛然想起三年前平定汉中时也曾与张鲁共登此山,那时的他一副胜利者姿态,指点江山傲视群雄,称赞此地一夫当关万夫莫摧,埋伏奇袭有虚有实,非真英雄不能驾驭。现在看来这话果真应验了,惜乎驾驭险地的英雄却不是他,而是昔日叛徒刘备。
夜晚将一切变得朦朦胧胧,峭壁凌崖似被磨去了棱角,幽深密林像是蒙上了帷幔,羊肠小道、怪石深谷也都消失在昏暗之中。时而有几只鸟雀翩翩飞过,寻觅着栖息之处;草窠间夜虫也开始鸣叫,随着天色越来越黑,萤儿在林间飞舞腾绕,放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一时间曹操忘了自己身处战场,竟感到一丝温馨恬静……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或许他离开邺城时还决心做最后一搏,但此刻他真的已经厌恶战争了。他老了,而且疾病缠身,战场早已不适合他了,像他这等年纪应该静下心来享受恬淡的时光。可是无论命运还是他内心的执著都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有实无名的皇帝,他注定还要为自己的政权而拼搏。但现在他累了,不愿再无休止地思考下去,只想安享此刻的宁静。
不过,即便这种宁静他也没享受多久。随着夜色渐黑,对面敌营陆续燃起了篝火,耀眼的火光不一会儿就显现在各处山头,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令人目眩,把最后一缕温馨也冲散了。曹操无奈摇头,孔桂道:“天黑路不好走,就算敌人上不来,遇到狼虫虎豹也不好,大王还是回营吧。”
下山的路曹操走得很慢,不仅因为他腿脚不便,更重要的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厌恶军营了,厌恶人多烦闷,厌恶没完没了的军报,而且眼下的仗又打不赢,士兵私下里颇有微词,只要一走进辕门他便不由自主皱起眉头。许褚、典满一左一右护持,孔桂摸黑走在前面,让曹操把手搭在其肩膀上,一行人慢慢吞吞,几乎是背着曹操下的山。
回到大帐时李珰之早在里面等着,一见他进来,立刻跪倒谏言:“大王未用晚饭就去攀山,这怎么得了?要以身体为重、社稷为重!”严峻死了,他又接过了伺候曹操饮食的差事;这位医官更琐碎,干脆收拾东西跟侍卫们住到一起,时时关注曹操起居,就溜出去观观景致这会儿工夫,李珰之就稳不住了。
曹操既嫌他烦又离不开他,只得点头称是。庖人早把膳食准备好了,都在土灶上温着,李珰之一声招呼,一样样端上来。如今的曹操不比当初,当了君王战饭也简慢不得,有荤有素七八样菜摆满帅案。曹操本就没心思吃东西,又见这些菜冒着腾腾热气,更没胃口了:“可有凉爽之物?”
李珰之却道:“凉爽之物虽然利口,却需脾胃克化。今大王之症乃是虚火旺而内实弱,还是用温热之物好。”
曹操见有一盘野兔肉,料是士卒在山里猎的,举箸欲夹。李珰之又道:“大王喜欢吃肉是好事,但鱼生火肉生痰,适可而止别多吃,吃多了对您的病有弊,待会儿我去跟庖人说一声,以后给您上肉禽皆改小盘。”
听他这么说,曹操不禁蹙眉,连吃肉的心情都没了,转而夹了一筷子青蔬填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却觉没滋没味:“太淡了。”
“在下命庖人少放盐巴。滋阴清热,饮食宜清淡,这对您的病也有好处……”
“不吃了!”曹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生气了,“寡人一国之君,天下事岂不由我?难道吃什么东西却做不了主?你忒狂妄了吧!”
李珰之又跪下了:“小人一介医吏,自不敢忤大王之意。但大王万金之躯干系家国,唯善养贵体才能安定四海。小人斗胆为之实是出于一片忠心,唯天日可鉴。请大王以身体为重、社稷为重啊……”
吃不吃盐都能扯上社稷,曹操哭笑不得,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只得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起来。”心下不免懊悔,早知如此不该杀严峻,如今连顿合口的饭都不能吃,这也算报应吧。
曹操又拾起筷子,却见李珰之又瞪着两眼瞅他夹什么,实在有些怵他了,便道:“你也没用饭吧,去吃吧,这边不必你关照了。”
“大王趁热吃,我去给您煎药……我特意叫厨下给您炖了鸡汤,加了些茯苓、当归等物,一会儿您多进一些。”李珰之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车话,这才施礼而退。
曹操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撂下筷箸,在帐内踱来踱去,回头间目光又落到帅案后挂的羊皮地图上。既在军营,想不考虑战事也不可能,但眼下还能怎么办呢?地图上南郑等城不过是几个小圆圈,而东南西北都是墨笔勾画的起伏群山,把城池衬托得分外渺小——就是这可恶的地势,搞得曹操犹豫不决。
战不能胜,攻不能取,这场仗已没必要再打了,而且曹操的身体和心智也难以支撑了,撤军是迟早的问题。而现在费脑筋的是,汉中还有没有必要继续驻守?这地方本就处于山区地薄人少,当初又迁走一批五斗米教民,几乎没什么百姓了,更谈不到赋税田课,完全冲着它是蜀中门户才派兵屯驻。可就眼下局势来说,刘备控制南边路径,曹军占着这地方也无法南下;反之,从关中输送粮草还要过秦岭,走四百余里谷道才到汉中,费这么大劲仅为了维持几座空城,单以军费而论这完全是赔本买卖。更重要的是,即便想守也未必能守住,刘备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发起攻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稍不留神此地就丢了。何况有夏侯渊前车之鉴,谁还敢孤军镇守?即便能守住,何时才能熬到头?
而舍弃也不好。汉中乃至险之地,当初打赢张鲁就有三分侥幸,刘备又比张鲁难对付多了。一旦放弃何年何月才能再夺此地,再伐蜀中?难道要坐视刘备割据下去?而且西出阳平关就是武都,昔日马超兴风作浪,又与羌氐部落熟稔,有其为虎作伥,武都岂有安稳之日?再者南郑、阳平之地若放弃,那以西的西城、上庸,乃至房陵郡也都难保了,虽说这些地方都委任土豪管辖,并不算曹操直接控制的地盘,但全部放手还是很可惜,也有损威名……
左右为难,该不该放弃汉中呢?
这时庖人把刚炖好的鸡汤端了上来,曹操也琢磨烦了,便坐下来用汤。鸡炖得酥酥烂烂,筷子一碰就散了,汤还很烫,曹操想来一片脯肉吃,哪知用手一撕只扯下一根连着少许肉丝的肋骨。他看着这根鸡肋,觉得甚是可笑,如今汉中的局面便恰似这根骨头,不禁叹道:“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正在这时曹真、曹休来了,立于帐外询问今夜口令——自从兵至汉中,曹操便让这俩子侄分担了中军诸务,也是有意锻炼;如今敌我隔山相对,为防止蜀军细作混入,军中每晚都要更换口令,兵丁夜间营中行走,巡查之人遇见必问口令,答得不对立时正法。
曹操听他们问这个,随口道:“鸡肋。”
“什么?”二人没听明白。
曹操把手中的鸡骨头朝他们晃了晃:“鸡肋。”
二人觉这口令甚为怪异,不过暗号自然越怪越好,也没说什么,领命而去。曹操依旧沉寂在心事中——难道真的只能放弃?他把鸡肋含入口中,反复吸吮着,竭力想在无味中寻找一丝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大黑,曹操还叼着那根鸡骨头愣神,李珰之早把药煎好送了来,一见满桌东西动也没动不禁皱眉:“大王若不用饭怎能喝药?这些菜是在下亲自监工为您做的,都凉了,还是重新热一热再吃吧。哎呀汤也凉了,大王不该如此,要以身体为重、社稷为……”
曹操实在嫌他唠叨,趁他不注意,蹑足溜出大帐,对许褚耳语:“陪孤巡营去。”忙不迭出了中军大寨,躲开那饶舌大夫。
此时已过定更,士兵们也早该准备休息了。灯火却不多,大伙都各觅凉快通风之处,有的人连帐篷都没支,枕着兵刃聊天;一片昏黑中谁也没注意到大王从自己身边走过,穿营过寨间甚至还有哨兵询问口令,借着微弱火把才看清来者是谁。曹操不想打扰大家休息,叫他们莫要声张,自己溜溜达达走进去。
士兵大多睡得很沉,鼾声此起彼伏,瞧得出来这些日子大伙也很累了,有些体质差的水土不服没少受罪。曹操望着这满地枕戈的士兵不禁思忖,如此被动,恐怕大家也不想再打了吧?若众意如此便不可再违,明日就传令收兵,汉中就扔给大耳贼吧……
他一边走一边想,逡巡来至后营。此处紧邻阳平关,最为保险,因此囤着部分粮草,几位不带兵的参谋、掾属也居于此营;曹操依旧没有惊动哨兵,悄悄进去巡查。说来也怪,别的营都安安静静,唯有此处灯火闪耀,隔着老远就见各个帐篷间亲兵进进出出,似是在收拾东西。曹操踱至一座大帐前,见里面掌着三四盏灯,陈矫、杜袭等正整理书简,都捆扎好了往箱子里装,忙得头也不抬。曹操颇觉诧异却也没过问,继续往前走,却见每座帐篷里都在收拾东西,还有人折叠衣服打点行囊;直行至屯粮所在,更觉人声扰攘,管军粮的将军刘柱正指挥士兵把成包的粮草往车上装,拴扎结实,似是随时准备运走。
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质问:“为何连夜收拾粮草?”
刘柱忙得不亦乐乎,黑灯瞎火也没瞧清问话的是谁,大大咧咧道:“快撤军了,趁早收拾好,省得到时候麻烦!”
“放肆!”曹操立时震怒,“谁说要撤军?何人假传我令?”他对将士的怜悯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柱才知说话的是谁,扑通跪倒,连抽自己耳光:“末将无礼,末将无礼……”众亲兵也瞅明白了,窸窸窣窣全趴下了。
曹操一把揪住刘柱脖领,恶狠狠道:“你敢惑乱军心?”
刘柱哆哆嗦嗦道:“不是末将之意,是、是杨主簿……”
“杨修?”一听是他曹操愈加恼怒,“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谁是魏王?”
“今夜大王所传口令是‘鸡肋’,杨修说,‘鸡肋乃食而无味之物。今不能克敌,远途运粮空耗军力,犹如鸡肋,大王以此为令必生退军之意,恐不日就将传令,当早做准备。’”刘柱一五一十都说了。
曹操越听越惊骇——为君者当高深莫测,可我怎事事都瞒不过你杨修?就这简简单单“鸡肋”二字竟被你揣摩得一清二楚,也忒精明了吧!私拟教令的账还没算呢,严峻下葬之日出言不逊,今晚又给我来这么一手。莫忘了你本是子建一党,当年私造答教、枪替作弊、立子桓为嗣就该清算,不过念在你有些才识暂不理论。寡人放过你,你反倒愈加狂妄,岂有此理?如今不过稍改用人之策,给你们这些名门点儿脸面,你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活着呢!我若死了大魏朝廷还盛得下你么?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又怎样?正好拿你作法!
种种旧怨新恨齐涌心头,曹操杀念越发笃定,反倒平静下来,对许褚道:“速速全营举火,擂鼓升帐。”说罢拂袖而去。
各营灯火陆续点燃,隆隆鼓声也响起来,不但惊醒了三军将士,也将周匝夜栖的鸟雀惊起,似没头苍蝇般在营盘上空乱飞乱撞。曹操回到中军大寨,搬了张杌凳,大马金刀往帐口一坐;不多时各营文武纷纷赶来。杨修也来了,早听士兵说起此事,自知己过方要上前主动请罪,曹操却指着他鼻子大喝一声:“来人哪!把他给我绑了!”当兵的哪问缘由,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按倒在地。
众文武有知情的,也有不明所以的,出班欲救。曹操却摆手道:“杨修惑乱军心身负大罪,敢谏者与其同罪论处。”一句话就把大伙嘴都堵上了。
曹操振振有词:“寡人兴师汉中,除贼之心已定,焉能无功而返?大胆杨修私言撤军,分明暗蓄奸谋,故意扰乱军心毁我大事,此阴险害群之徒不杀不足以息寡人之怒,不杀不足以安将士之心。”把这么大一个罪名扣到杨修头上,大家更没法求情了;说到这儿曹操竟起身直问杨修,“你说你该不该死?”
杨修焉能不知他是借题发挥,却也无可奈何,挣扎着抬了下头,却见火光映照下曹操的面庞狰狞可怖,似已恨自己入骨;又观左右两班陈矫、桓阶、司马懿等面露不忍,却无冒险苦谏之意,霎时间了然——杨修啊杨修,亏你自负甚高,其实蠢笨至极!满营都是聪明人,谁揣摩不出主上之意,全都缄口不言,偏偏你要作这仗马之鸣。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聪明外露反招其祸,还以为严峻傻,其实你比他更傻!曹丕那关都闯过了,没想到处事不慎又栽到阴沟里。亏你还想建功立业成一代名臣,四十四岁便遭屠刀辱没家门!可笑啊可笑……杨修自知再无活命之理,惨笑道:“臣蠢笨至极,实在该死!该死!”
“知道便好,推出辕门枭首示众!”曹操一挥衣袖,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而进帐,“秘书郎何在?”
“臣、臣在……”刘放早已怔住,忙缓过神一路小跑跟上来。
“寡人有书信一封寄与杨修之父,你来执笔。”
杨修毕竟是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之后,杨彪虽老迈辞官,名望却还在,杨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曹营之中也有不少。既杀杨修,须给杨彪一个说法,一来做足姿态安杨家故吏之心,二来也要震慑杨彪,免得这老叟说三道四。刘放忙执笔墨,曹操不假思索张嘴就来:
与足下同海内大义,足下不遗,以贤子见辅。比中国虽靖,方外未夷,今军征事大,百姓骚扰,吾制钟鼓之音,主簿宜守。而足下贤子,恃豪父之势,每不与吾同怀。即欲直绳,顾颇恨恨,谓其能改,遂转宽舒。复即宥贷,将延足下尊门大累。便令刑之,念卿父息之情,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谨赠足下锦裘二领,八节银角桃杖一枚,青毡床褥三具,官绢五百匹,钱六十万,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一乘,青牛二头,八百里骅骝马一匹,赤戎金装鞍辔十副,铃眊一具,驱使二人,并遗足下贵室错彩罗縠裘一领,织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长奉左右。所奉虽薄,以表吾意。足下便当慨然承纳,不致往返。
刘放边写边咋舌——这封信措辞虽谦卑,却透着挖苦的味道。说什么“复即宥贷,将延足下尊门大累”。杀了人儿子,却道“亦未必非幸”,拿些乱七八糟的赏赐搪塞,人家四世三公在乎这点儿东西?这难道能弥补老人家丧子之痛?这不是寒碜杨彪吗?太歹毒了!
刘放打心眼里觉得这事办得不漂亮,曹操正在气头上,浏览一遍竟觉十分满意,决然道:“就这样吧!明天一早派人送往长安!”说罢他又环视帐内帐外林立的文武,“杨修首级悬挂辕门警示三军,再有乱我军心者,便同他一样下场!不破刘备誓不罢休!”
“诺。”众文武谁也没有表示异议,但心里都有数,虽然大王还在叫嚣,也只不过一时嘴硬,这场仗注定无法再打下去——暴戾只是掩盖他内心的软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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