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新御书屋
首页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八章 废杀伏皇后,威逼天子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八章 废杀伏皇后,威逼天子

    皇后末日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已是严冬时节,狂暴的北风吹拂着许都皇宫,那些并不巍峨的楼台殿宇发出呜呜响声,似在为国都的沉浮而悲鸣。十九年前许都初建之时何等欣欣向荣?风华正茂万物维新,百官竭诚人才济济,谁都不曾质疑大汉王朝将走上新一轮复兴,可这样的美梦未持续多久,曹操便图穷匕见。十九年后许都依旧是那座许都,依旧是大汉王朝的核心,但它的灵魂却早已被蛀空。
    连守卫宫廷的虎贲士都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正式举行朝会了,一年还是两年?自荀彧离开后,朝廷就真的只是一具空壳了。可能不举行朝会倒是好事,那些担当要职的官员要么风烛残年,要么被曹氏权势所迫,要么本就是曹操亲信,魏国建立后不少人自愿和被迫兼职了魏官,更有甚者干脆卷铺盖去了邺城,上至侍中、大夫,下至尚书、令史都缺员,堂堂大汉朝廷沦落到有职无员的尴尬境地,竟不及自己统治下的一个公国,还举行什么朝会?傀儡天子与有名无实的列卿、没兵可带的将军、行将就木的贵戚又有何天下大事可议?
    尚书台似乎已与朝廷关系没有,倒像是魏国设在许都的一个办事机构,每当曹操有什么要求,华歆、董昭这帮人就开始忙,刷刷写写弄份诏书,然后把天子大印往上一盖,就算了事——于是一个治国的机构演变为卖国的衙门,把数不清的权力、名号、爵禄理直气壮地转移到魏国名下。对大汉尚有感情的官员当然心中不忿,但他们或是闭门不出或是告老还乡,这情势下能独善其身保住性命就不错了;留下的大半是无名下僚,纯粹养家糊口混碗饭,可谓“小车不倒只管推”;还有些名声不显、才干不佳的也恨,想投曹操却没个门路,闲在家里大骂——怎么想卖国都这么难呢!
    拱卫京师的北军根本不存在,五校尉倒是有,不过是给万潜那类的曹营元老当的,立过功劳年纪又大了,曹操给他们殊荣养老。南军倒还有,七署官员一个不少,兵士也不缺员,但只要张口说话,一水儿的沛国谯县口音,全是曹氏的老乡!城外是伏波将军夏侯惇麾下部队,城内有丞相长史王必管辖的兵,校事爪牙分布大街小巷窥视监察,几无隐私可言。
    许都也算是异彩纷呈,像曹魏的分支机构、像养老院、像军营、像监狱——就是不像国都。
    天子刘协似乎已习惯这一切,屈指算来自他九岁被董卓抱上龙位就是傀儡,如今三十五岁了,依旧是傀儡,盘古开天以来,皇帝当成这样也算古今第一人了!
    但刘协既不糊涂也不昏庸,相反他也曾雄心勃勃、仁怀天下,但很快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除了皇帝虚名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虚名都随时会被抢走。从董卓到李傕,再到曹操,天下乌鸦一般黑,抗拒毫无意义,只能让自己处境更糟。所以他得过且过,熬一天算一天,治国的道理也不用去探究了,读读《老子》聊以慰藉吧。于是整日里诵读“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他的人生只能寄托在虚幻思想里。好在有伏皇后和为数极少的宫娥陪伴,也不至于如行尸走肉,可曹氏姐妹的入宫改变了一切。
    当两个如花似玉的曹贵人出现在刘协面前时,他真的恐惧了——昔日王莽把女儿许配给孝平帝当皇后,没几年孝平帝就被王莽鸩弑,又迎立孺子刘婴,皇后成了皇太后。曹操是不是觉得他这个成年皇帝太缚手缚脚,想除掉他另立一孺子?还是曹魏篡汉大限将至,再不用他这傀儡了?刘协与伏后惶惶不可终日,对曹氏姊妹既不敢亲近,又不敢慢待疏远,整日如履薄冰,似乎她们才是皇宫真正的主人,皇帝与皇后只是被她们监管的囚犯。
    大贵人曹宪倒还本分,早晚问安恭敬有礼,安于宫室深居简出,而且生性内敛极少言语。二贵人曹节可不守规矩,整日跟屁虫一样黏在皇帝身边,刘协读书她要跟着读,刘协写字她要一旁研墨,刘协有时被迫审阅些诏书她也一旁看着。刘协越发认定她是曹操派来监视自己的,却更不敢招惹,就连偶尔对弈、投壶也故意相让,即便她笑颜相迎也拒之千里,更别提肌肤之亲、枕席之欢了。倘若“不慎”与她生下皇子,曹操与王莽一样成了堂堂正正的国之外戚,还有他的活命吗?转眼间两位贵人入宫将近一年,刘协浑浑噩噩如履薄冰,这样痛苦的生活何时终了?
    直到这一天清晨,有份诏书送进了前殿,身为天子的刘协不得不在虎贲士的催促下到前殿予以批示。尚书令华歆已在殿上等了很久,施礼已毕,一言不发地退到一边;而大殿外还候着御史大夫郗虑,他形容枯槁呆滞无神,手里紧紧攥着符节;郗虑身后是校事卢洪、赵达以及一队士兵。
    这类情形刘协见多了,只要曹操想要篡夺什么重大权力,总会派人起草一份诏书叫他亲自签署,然后当殿派遣使者持节宣诏。次数太多刘协已经麻木,也轻车熟路了;机械地走到御座,翻开龙书案上早已起草好的诏书,看也不看就在上面盖了皇帝行玺——审阅也没用,曹操要办的事没人能阻拦,看了也只能徒增烦恼,索性听之任之。
    哪知刚刚署完诏书,就听外面一声断喝:“奉诏入宫!”那队士兵簇拥着郗虑冲上殿来。刘协大吃一惊,这才细看这份诏书:
    皇后寿,得由卑贱,登显尊极,自处椒房,二纪于兹。既无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谨身养己之福,而阴怀妒害,苞藏祸心,弗可以承天命,奉祖宗。今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其上皇后玺绶,退避中宫,迁于它馆。呜呼伤哉!自寿取之,未致于理,为幸多焉。
    “废后?!”诏书从刘协颤抖的手中飘然落地,“皇后何罪?”
    郗虑二目无神呆若木鸡、华歆无言以对低着脑袋,二人实不知该如何作答。赵达却厉声道:“昔日伏后涉董承、王子服二贼之叛,又屡发书信与其父伏完毁谤丞相、妄议朝政,陛下难道不知?”玉带诏乃十五年前旧事,伏完也去世四年多了,这些所谓的罪都是陈芝麻烂谷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眼前只一小小校事,刘协却不敢反驳,只得放下自尊哀求:“皇后废立关乎家国荣辱,况伏氏已诞育皇子,国本倚仗不可轻废。请爱卿向魏公求情,赦免其罪。”
    赵达毫无臣下之礼,“嘿嘿”冷笑道:“此乃帝王家事,魏公出征在外与他何干?诏书不是陛下您恩准的吗?”
    刘协气满胸膛,乍着胆子痛斥:“乱臣贼子!难道朕不签诏书,你们就能放过皇后?”
    赵达自知理亏不与辩解,喝令士兵:“速往后宫擒拿废后伏氏!”根本不理皇帝,领着兵吵吵嚷嚷而去。
    卢洪左看看郗虑、右看看华歆,讪笑道:“二位大人,奉诏办事不容耽误,别愣着啊。”招呼亲兵“恭请”二位大臣也去了后宫。
    “乱臣贼子!”刘协不住痛斥着,却根本没人理睬,没人把他这皇帝当回事;见他们擅闯宫闱,只得踉踉跄跄在后面跟着,口中不住喃喃:“擅闯宫闱戕害皇后,天下怎有这等事……怎有这等事……”
    宫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寺人吓得抱头鼠窜,皇宫被士兵搅了个天翻地覆,偏偏寻不到皇后踪迹。折腾半个多时辰,终于有人禀报,皇后躲在长乐宫偏殿夹壁后面。士兵立刻如乌云般包围长乐宫,夹壁墙太窄,只能挤进一人,赵达高喝:“虎贲士听令,破壁捉拿贱人!”虎贲士所持斧钺是象征天子权威的仪仗,用它杀人都少,更别说拆房。但今天顾不了许多,两柄大斧在墙上咚咚撞击,不多时就凿出个大窟窿,伏后早吓得披头散发瘫软在地,身上落满灰尘。赵达越发冷笑:“我听人言,昔日秦始皇焚书,博士伏胜藏匿《尚书》于夹壁之中,故而《尚书》得以传后世,伏氏一门也因此显贵。您是琅琊伏氏第十六世孙,没想到老祖宗钻墙缝的伎俩还没忘!哈哈哈……”
    卢洪高叫:“擒拿贱人!”
    “且慢,”赵达阴笑着拦住,“忘了魏公的嘱托吗?华令君,擒拿废后可是魏公点名叫您办的差事。”
    华歆面部轻轻颤抖几下——擒拿伏后是曹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亲自做的,但身为汉臣欺凌主上岂不永受唾骂?今日碰伏后一指头,半世清名一扫而尽!
    华歆享誉士林,绝非无耻之徒,但他性格柔弱屈辱自保,当年在豫章向孙策开城投降就饱受非议,入主尚书台以来对曹操逆来顺受无半分违拗。想不失名节,又要保宗族富贵,不作出点牺牲可能吗?改易九州、册封魏公不都是在他的配合下完成的吗?这张脸早就保不住,不想当贰臣也是贰臣了!他和他家族的前途命运已毫无选择地攀附在曹氏身上了……
    “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动手?”卢洪催促道。
    华歆把牙一咬,心一横,跨上两步,哆哆嗦嗦揪住伏皇后发髻——这岂能制住一个大活人?但只要有姿态就够了,卢洪朝爪牙之士使个眼色,两名虎贲士立刻扑上,一左一右拖拖拉拉往外带。
    刘协匆匆赶到殿门,却被士兵阻在殿外——天子竟驱使不动几个虎贲士!见郗虑也默默站在阶下,手里举着白旄之节,忙上前恳求:“郗公,可否向魏公进言?”
    郗虑充耳不闻,宛若泥胎偶像,只低声喃喃:“莫问我……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人群闪开,失魂落魄的伏后被士兵推出来,一见天子放声大呼:“陛下救我!陛下救我活命……”
    刘协望着哀哀乞活的皇后,望着活死人一般的郗虑,望着手牵发髻满脸羞赧的华歆,望着凶恶叫嚣的曹氏爪牙……这情景何等熟悉?十五年前董承之女、怀有身孕的董贵人就是这么被抓去的,现在又轮到皇后了。天啊!这场噩梦还在延续,无尽无休,何时才是尽头?
    伏后兀自痛哭哀求:“陛下救我活命……”
    “救你活命?”刘协回天乏术连连摇头,“朕亦不知命在何时,如何救得了你?”
    华歆早羞得无地自容,仿佛自己被扒光了弃于闹市之上。他松开伏后发梢,颤巍巍道:“走吧……走吧……”
    赵达不冷不热道了句:“臣等辞驾!”便催促士兵押着伏后离去。刘协心如刀绞,却不忍再望皇后一眼。相濡以沫二十余年,伏后没跟他享过一天帝王之家的荣耀,反受尽千辛万苦,到头来竟还这等下场。
    他低着脑袋浑身颤抖,听着皇后渐渐远去的惨号声,扭
    脸间又见郗虑还蔫呆呆愣在原地,不禁怒满胸膛,厉声喝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下岂有这等事?”
    问他又有何用?郗虑就像这朝廷一样,似乎已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木然地看看刘协,紧紧攥着符节,一瘸一拐也走了;行出甚远,忽然一阵呜咽:“世上再没有郑氏高足郗鸿豫了,也再没有德高之士华子鱼了……呜呜……再没有了……”行尸走肉般缓缓踱去——是啊,谁不知他郗虑是郑玄高徒,谁不知华歆是平原名士?正因如此曹操才更要逼他们出头。如果连郗虑、华歆都能做这等事,天下名士谁不可抛弃名节投效篡逆?谁不可舍弃廉耻当曹氏走狗?曹操一石二鸟,既废了皇后,又树立两个“深明大义”投效新朝的表率,道德权威被砸个稀烂!
    刘协欲哭无泪,扪心自问——莫说作为皇帝,哪怕作为一个普通男人、寻常丈夫,朕又何等失败!可这一切是朕能左右的吗?谁能帮朕?荀彧不在了,皇后也被废了,连个能推心置腹的人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朕是天子,受命于你统治天下的人,可朕现在不想再做九五之尊了……朕不求复兴汉室国祚长远,但求做个不受摆布的普通人,难道连这都不行吗……”他撕心裂肺地呐喊着,一边捶打自己,一边撕扯着黄袍,状若疯癫,周匝宫人宦官虽多,却无一人敢劝慰——倒不是没良心,对天子说两句体贴话简单,可若叫魏公耳目看见,满门性命就不保了!
    “尔等都是聋子、瞎子吗?”一声尖锐的断喝惊住众人——贵人曹节闻讯而来。
    宫女宦官吓得魂儿都没了,宁得罪天子不得罪曹家,乱乱哄哄全跪下了。曹贵人杏眼圆睁满面娇嗔:“身为天子近人,不能为君分忧,要尔等何用?滚!都给我滚!”
    “诺。”宫人哪见过这般跋扈的妃子?大伙哆哆嗦嗦答应一声,腿都不利索了,当真滚的滚、爬的爬。
    刘协也不呐喊了,怒冲冲望着这个仇敌的女儿,几个时辰前他还对她畏如刀俎,现在不怕了,反正到头来不免国破家亡,豁出去啦!他两步抢上,对准曹节脸颊狠狠一巴掌。
    “陛下……”曹节直挺挺跪在地,“贱妾自知有罪,我曹家世受国恩,却行此欺主之事。罄南山之竹难书僭越之罪,倾北海之波难洗狂悖之污。臣妾在此,陛下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求陛下不要苦了自己……”
    刘协的手再度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曹节白皙的脸上映着那道通红掌印,两只眼睛却直勾勾望着他。看得出来,她不似与其父串通一心,虽然她生性张扬不谙礼数,却未尝不是个体贴人。
    刘协毕竟久读诗书,更被这半生凄苦锻炼出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他默默提醒着自己:刘协啊刘协,你这是怎么了?莫说她并无恶意,即便真是曹贼派来监视自己的,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女子,你怎下得去手?堂堂七尺男儿,又有皇帝之名,海纳百川怀德天下,就算与曹贼结恨又岂能迁怒于她女儿?朕若扬手即打、破口便骂,岂不与那卑鄙无耻的赘阉遗丑成了一路歹人?朕耻之矣!
    慢慢地,他把手撂了下来:“你起来……”
    “既奉身入宫,便是刘氏之妇。臣妾有罪!”曹节重重磕头。
    “唉!罪不在你。”刘协伸出一手轻轻搀她起来;不知为何,抓着她绵软的手,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心中又添了几分信任,“你……能恳求你父饶恕皇后?”开口向偏妃告求,实在难以启齿。
    曹节挨打都没哭,一闻此言泪水簌簌而下:“臣妾有心无力……妾若真能劝动父亲,也不会入宫侍奉陛下了。”
    天下岂有这样的妃子,胆敢直言不愿嫁天子?若乾纲独断之朝,就凭这一句话便打入冷宫终生不得面君了,可刘协非但不怒反而大笑——是啊,她年纪都能做朕女儿了,又生于公侯之家从小富贵娇宠,怎会心甘情愿侍奉朕?若侍奉一个太平天子也罢了,侍奉朕这等末世之君有什么好处?天意啊天意!朕毕生被无道父皇所累,这女子却也被凶恶父亲所逼,倒真是对苦命鸳鸯!
    曹节愈哭刘协愈笑,竟大有幸灾乐祸之感,笑着笑着突然也悲从中来,一把抱住曹节,伏在她肩头唏嘘不已,仿佛倏然找到知己。
    曹节的泪水渐渐止住——罢了,这辈子就这样啦!托生一张女人皮,在这世道又能怎样?就跟这年近不惑的傀儡天子做个伴吧……正思忖间忽听远处又响起卢洪嘶哑的叫嚷声:“除恶务尽,皇后已废,其子焉能再居宫中?把她养活的两个小孽子也抓起来!”
    父子连心啊!刘协又气又恨无可奈何,死死掐着曹节的肩膀。曹节一样无奈,但除了更紧地抱着这个与自己一样苦命的男人,又能如何呢?
    回师邺城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皇后伏寿被废,幽禁冷宫数日后被秘密处死,所生二皇子也被鸩杀。皇后兄弟宗族自不其侯伏隆以下全部以谋反罪论处,死者百余人,皇后之母刘盈乃汉顺帝之女、安阳长公主,虽侥幸保全性命,却被迫迁徙涿郡在监视下苦度余生。素以经学传家与世无争的东州望族“伏不斗”竟落个灭门的下场,怎不叫人唏嘘?当然了,这一切都在曹操撤军过程中发生,皆出自天子“自己主张”,与他丝毫扯不上干系。
    曹操撤军途中又得到天子诏书,宣布他可以选拔旄(máo)头、魏宫可以设置钟虡(ju)。这两样都是天子专有的配饰,至此曹操在仪仗方面已与天子相差无多。十二月,大军终于抵达延津,只要渡过黄河就踏上魏国的土地了。
    第三次南征从出发到归来总共四个多月,刚到长江边,连敌人的面还未见着就匆匆收兵,不但空劳一场,还白白浪费许多辎重军粮,重臣荀攸又崩于营中,曹魏开国的第一仗不败而败。加之此番出征,文武群臣乃至三军士卒皆有异议,校事赵达等又执法苛刻,因而曹操颁下教令:
    夫刑,百姓之命也,军中典狱者或非其人,而任以三军死生之事,吾甚惧之。其选明达法理者,使持典刑。
    当即宣布在幕府设立理曹掾,从今以后军法惩罪归理曹掾管辖,校事不得干预。三军将士早恨透了赵达、卢洪那两个奸诈小人,无不欢呼雀跃大呼万岁,曹操也算挽回了点儿面子。
    大军备下船只,还未渡河就见北岸旌旗招展——原来曹植闻父亲归来,派官员前来迎接。太仆王修、少府王朗、侍中和洽带队,率领郎中、议郎、虎贲百余名前来接驾;幕府方面也来了长史陈矫、西曹掾徐奕、门下督陈琳等人。时值严冬,黄河结了一层薄冰,魏郡太守赵俨召集百姓破冰纤船,帮士兵搬运军辎。曹操颇觉欣慰,领曹丕、曹彰、曹真、曹休等率先渡河与群臣相见。
    “恭迎魏公得胜回朝……”大家齐声道贺,其实谁都明白这场仗怎么回事,嘴上还得这么说。
    曹操不禁苦笑——出师时还以为天下将定,哪知刘备非但未死还得了蜀地,成败之事实未可测,看来真不该拒绝纳谏、一意孤行啊!想至此未免有些羞赧,对群臣多加抚慰。
    西曹掾徐奕奏道:“主公发下求贤令,各地推荐的才德之士都已到了,今日也同来迎候主公,可否先见见?”
    “甚好。”开国立恩自要招贤纳士,何况现在又得知敌国未灭,曹操更不敢怠慢,当即请诸人近前——有崔琰推举的钜鹿文士杨训、安平文士李覃、南阳之士张固、已故太医令缪斐之子缪袭、新郑士人东里衮、开封儒士郑称等三十余人。曹操向天下求贤不止一次,每次至少也百余人应辟;可曹魏建国伊始,应辟之人却不增反减,这可不是好征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操晋位开国又受封九锡,已是僭越之举,何况皇后一族血染屠刀,天下贤士愤者愤、惧者惧,这个节骨眼上有几人肯来捧场?虽这么想却不便说,都挂着一副笑脸。
    曹操何尝不知?早拿定主意,要将这帮人全部予以重用,燕昭王为求贤不吝千金买骨,只要厚待这帮人,何愁天下岩穴之士不眼热?他摆足了折节下士的架势,与众人一一相见叙谈;众人见魏公竟如此器重,无不感恩戴德。曹丕远远望见司马懿站在和洽身后,满腹机谋欲与他说,苦于耳目众多不便过去述说,只好默默盘算。
    突然间,曹操把目光锁定在人群后排一个布衣之士身上——此人瘦小枯干,一张瓜条脸,三绺焦黄胡须,满脸皱纹,水蛇腰大罗锅,其实才四十出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六七十呢,比曹操都显老。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这衣服不知穿多少年,衣襟下摆都起毛了,袖子上还有块补丁。即便不拘衣着,见当朝丞相、封国之主岂能这般寒酸?
    曹操不但不恼,反而甚喜:“哎呀!这不是吉先生吗?”
    吉茂,字叔畅,冯翊池阳人,莫看此人寒酸得紧,却是响当当的人物。郭氏、田氏、吉氏皆冯翊大族,吉茂曾家财豪富,他族兄吉本是两朝老臣,今在许都担任太医令;吉茂日子却越过越穷。只因他有收集图书的癖好,为此广求天下书籍简册,什么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文韬武略,乃至谶纬、医卜、历书统统来者不拒,结果偌大一份家产都叫他换了竹片。他倒不挑吃、不挑穿,只是坐吃山空家里房子越来越小,最后书都堆满了卧房,窗户都堵死了,为此妻子天天指着鼻子数落他。
    “惭愧惭愧。”吉茂见到曹操很是羞赧——当初曹操征关中时曾与他相见,甚有起用之意,吉茂再三推辞不肯为官,如今却厚着脸皮主动上门了。
    徐奕怕他面子过不去,忙打圆场:“吉先生此来可与当初不同,当年不过是经籍之士,如今却是孝廉。”
    “这就对了。”曹操笑道,“看来张既不但通晓治戎之策,也慧眼识人,似吉先生这样的高士,不举他为孝廉还举谁?关中战乱二十余年,民生尚且难保,何况书籍简册?若非吉先生这等爱书成癖之人,只怕有更多典籍毁于战火。理乱之功造福一时,治国之功造福一代,文教之功造福千古,这是莫大的功劳!”
    “不错,不错……”众人不禁点头。
    吉茂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为保护书籍吃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能得世人这评价,也算无怨无悔了,索性把心里话向曹操挑明:“在下不敢欺瞒丞相,我读书成癖不愿为官,但蜗居已久无可生计,求亲告友终非长久之计,实是想求份俸禄养家糊口。即便不为自己,也为那满堂的书籍啊!
    ”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揪心:哪有这么直白的?若都似你这样,魏国朝廷岂不成了混饭的地方?名气大的多数不肯出山,好不容易来一个还为糊口,魏公岂能痛快?
    哪知曹操仰天大笑:“这有何难?天下之大财货充盈,难道就养不了一个为国贮书之人?先生既然张口,孤就当馈赠。但无功不受禄,传扬出去对先生名誉也有损。我看这样吧,我表奏您回乡当个县令,您拿六百石的官俸守家在田,既当了官,又没离开您那些书,两全其美,您看如何?”
    “这、这……”吉茂不知说什么好。
    “不必推辞。”曹操不让他为难,“回头我嘱咐张既,叫他选几个精明的功曹皂隶派到你县,先生实在拨冗不开,就叫他们代为理事,出了乱子我问他们的罪。您若愿意办事就到大堂坐坐,不愿意就拍屁股回家歇着,他们还敢拦您?”
    吉茂再不满足也说不过去了:“多谢明公。”
    曹操也满意,其实重吉茂之名远胜其才,这样的人想尽办法也要让他挂个官职,好向天下人展示自己多受名士爱戴。客套两句又见数人,不过拱手寒暄,直到徐奕介绍:“这位乃弘农董遇董季直,在朝任黄门侍郎,受丞相之命调职邺城。”
    “哦?阁下就是为天子讲解《老子》之人?”曹操加了小心,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唯恐此人接近天子有“不轨”之心;见董遇四十左右,身材敦实貌不惊人,莫说不及想象中那般出类拔萃,甚至有些迂腐之态,当真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不过曹操依旧没掉以轻心——昔日孝灵帝师刘宽、杨赐,先前给刘协讲学的也是荀悦、谢该之流;此人这等年纪便有侍讲之荣,恐非泛泛之辈。因而问道:“董大人精何典籍?”
    董遇嗓音低沉语言谦虚:“在下腹笥不广,唯治《老子》《左传》,不敢言精,勉力为之。”
    “可有人从您受学?”曹操这话似漫不经心,却紧要至极。若有门生学子就不单纯是做学问人,很有可能主持着一个以经学为基础的士人集团,为防不测当另加详察。
    董遇道:“并无门生。”
    “仕宦之友可曾教授?”
    “闭门自守,并无知近之人。”
    “宗族子弟呢?”
    “也没有。”
    曹操却不信:“似大人这等学识,岂会无人登门求教?”
    “求教之人倒是为数不少,尽被下官推辞。”说到这里董遇眼中似有得意之色,却只一闪而过。
    “为何?”曹操一句接一句,不容他思考。
    “先贤博士读书所为治学,著书立说施恩后世。自先朝党锢之祸诛戮太学士以来,正教毁败经学不振,战乱多年人心大异,如今十个经学之士倒有八个为谋仕途,名为治学实为投机。似这等人登门求教,即便下官用心去教,有何裨益?我便叫他们把书读一百遍再来。”
    “哦?哈哈哈……”曹操闻听此言不那么反感了,“读书百遍,倒是敷衍他们的好办法。”心下另想,也未尝不是关门闭户得保平安的好主意。
    董遇却道:“倒也不是故意搪塞。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倘若能全心诵读,自会明其要理,何必再去求人授学?”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众人甚觉可笑。
    曹丕望了司马懿半晌,才刚缓过神来,闻听此话略觉有趣,不禁插言:“一卷书读百遍得耗多少光阴,人活世间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财货生计是免不了的,谁有这么多工夫?”
    董遇捋捋胡须,露出几分笑意:“在下以为读书当择三余。”
    “何为三余?”
    “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董遇这说法乃是鼓励士人当在每年、每日、每时珍惜读书勤学的机会。
    曹操趁机白了曹丕一眼:“听见没有?读书勤学理当孜孜不倦,现在正值冬日,岁之余也。你回去后闭门读书,不要有任何杂务。”
    曹丕被父亲泼盆凉水,闭门读书说得好听,其实是不叫他做事,也不允许与任何人来往。当真如此岂不愈加落于曹植之后?
    曹休瞧曹丕面露怏怏,忙过来解围:“冬日读书自然妙,不过最妙的无过于冬日下雨,又是夜晚。此乃冬之雨夜读书,三余俱全!”一番话逗得众人无不欢笑,连“始作俑者”董遇都不免莞尔。
    曹操终于认清了董遇的面目,果然只是个心无旁骛的白面书生,心里放宽了不少。徐奕又拉过一人道:“主公,此人便是您点名征辟的司马叔达。”
    曹操、曹丕都留上神了——司马孚个子不高、面貌倒是挺英俊,但缺了几分灵气,举手投足格外拘谨,他大哥司马朗端正儒雅、二哥司马懿潇洒俊逸,他完全没有两位兄长的风范,甚至还有些胆怯,垂手而立中规中矩,倒与董遇有几分相像。
    “知道我为何征辟你吗?”曹操单刀直入。
    司马孚倒是坦诚,低声道:“在下不知。”
    “因为你闭门读书小有贤名,更因为司马氏与孤有些渊源。”曹操手捻须髯,“你两位兄长皆在朝堂,你也该为国效力。听闻司马建公有八子,今后若无意外,孤还会征辟你家兄弟。国之良辅求之不易,你司马氏久有名望,当尽忠魏廷,给天下士人做表率。记下了吗?”
    司马孚诺诺连声。
    “好。孤现在就任命你为临淄侯文学,以后伴吾儿读书习学,他若有不当之处要竭尽所能劝谏指教……”
    曹丕陡然一惊,不禁扭头看司马懿——他似是尴尬,早把头压得低低的,瞧不见神情。
    曹操却环顾众人侃侃而论:“昔周公求贤,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孤虽不敢比古之圣贤,然亦有伯乐之意。世间俗人多好纯誉之士,岂不知纯誉者乃诈,非真贤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古之良士尚遭非议,况乎今人?”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开汉功臣陈平有盗嫂之污,兴燕之士苏秦好为摇舌,此亦功业有成者,故贤无益于国不加赏,不肖无害于治不加罚。对孤而言,非但不罚,倘有一技之长还可予以重用。所以今后州郡举士不必拘泥于名声门第、平素形状,‘命贵,从贱地自达’!务必要使野无遗贤、社稷昌盛。”
    群臣齐声称是。曹操毫不耽搁,立刻口宣敕令命陈琳笔录,下达天下各州郡。其辞曰: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曹操《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
    四年前曹操就曾颁布过《求贤令》,其中一句“唯才是举”惹得天下热议。而今又下此令,似是对先前人才政策的进一步阐释,不过在场不少有识之士都能品味到,这道敕令与先前相比大有弦外之音。《求贤令》是在赤壁战败人心不稳的情况下颁布的,一者是为与孙、刘等对手争夺人才,再者也是提拔寒微之士扼制豪族。而这道敕令则把重点落在人格污点上,大言有才乏德亦可予以重用,恰与华歆、郗虑逼宫废后之举互相印证。这是鉴于曹魏人气不旺,向天下人大开仕途之路,简而言之一句话——只要肯为曹某效力,也不管你名声多差、犯过何错,我绝对亏待不了你!
    群臣遵令,齐呼圣明,各部将领也陆续过河,这才列开队伍同往邺城。曹操也不叫虎贲护卫,左边吉茂、郑称,右有董遇、缪袭,与新募的士人齐辔而行。这就是人敬人高互相吹捧,曹操给他们荣耀,更为成就自己爱才之名。此番南征虽然空劳无功,但能摆出这样喜庆的架势回转邺城,面子也够了。
    可队伍后面的曹丕却不那么惬意,他没想到父亲会把司马孚派到三弟府里——司马氏已入了曹植府门,今后还能不能信任?随军四个多月,曹植把邺城整治成什么样了?崔琰、毛玠有没有变心呢?
    曹丕没心思与人搭讪,缓缓落在后面,眺望河滩不禁黯然——冬季水枯,为协助大军运辎重,附近县令征调大量百姓在运河两岸拉纤,不仅有男子,也有妇女孩童,百姓喊着号子趟水拉纤,隆冬时节却累得四鬓汗流。天下事就这么不公平,有人骑马乘车优哉游哉,有人却辛苦劳顿;见不远处有艘运粮船,一对男女拉着纤绳苦苦前拽;还有个孩子,也就与他儿曹叡年纪仿佛,个子太小拉不了绳索,在船后死劲地推,踩着冰凉齐腰的河水,一步一喘,脑袋都快扎到水里了!
    猛然间曹丕感觉自己就像这劳苦的一家子,虽非生于贫贱,却也时运不济,苦劳苦曳终无出头之日。随口吟道:
    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
    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
    妻子牵衣袂,抆泪沾怀抱。
    还附幼童子,顾托兄与嫂。
    辞诀未及终,严驾一何早。
    负笮引文舟,饱渴常不饱。
    谁令尔贫贱!咨嗟何所道?
    (曹丕《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
    谁让你时运不济,谁让你命不好,又有什么办法?
    “五官将悲天悯人,乃天下苍生之福。”不知何时司马懿已悄悄凑到他身后。
    曹丕扭头看看他,一个字都没说。
    司马懿一眼就看穿了他心思,情知这位大公子心胸不宽,赶紧说好话:“五官将这诗作得极好,临淄侯虽出口成诵、下笔成文,但所作诗赋可有一篇爱怜民生疾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享天下之福不那么简单,须心怀黎庶德被苍生。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言下之意很明显——曹植不行,还得是你。
    曹丕略觉宽慰,但仍不能释然:“你素与我相厚,令尊与我父曾同殿共事,如今令弟又成我三弟的侍从,咱们也算是世交了。”
    司马懿自然听出这是试探,左顾右盼,见四下没人注意,便凑到他耳边:“在下自然全力辅助五官将,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唯有知己知彼方为上策。难道叔达在那边做事不好吗?”
    曹丕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长出一口气,脸上却未露出丝毫喜色,只随口道:“分别多日,若有空就来我府上喝两杯吧。”但与他并辔行了几步,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急切,又补充道,“还有件事跟你谈,今晚就来吧……”


同类推荐: (gb)暗夜无归(高h)在色情游戏里被迫直播高潮(西幻 人外 nph)变成剥削阶级的勇者懒得拯救世界(西幻np)双穴少女和她的触手男友如果人外控痴女成为了勇者大人我的属性修行人生快穿黑化:病娇哥哥,坏透了!火神冰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