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新御书屋
首页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四章 二子争嗣,曹操出题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四章 二子争嗣,曹操出题

    曹魏公国
    一切毫无悬念,南征大军回到邺城,曹操刚迈进幕府大门就接到朝廷诏书,天子决定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为封地,册封其为魏公,并加赐九锡。虽然这是曹操处心积虑谋来的,但免不了还要进行一场“三让而后受之”的表演。曹操当即表态:“夫受九锡,广开土宇,周公其人也。汉之异姓八王者,与高祖俱起布衣,创定王业,其功至大,吾何可比之?”
    这看似一句客套话,却是曹操深思熟虑的。他把自己的比照对象定为周公,接下来的劝进只要像赞美周公那样赞美他就妥当了。再者曹操讲出他将要建立的这个公国应仿照汉初异姓诸侯王的标准——那便是领土自治,有权自行任免国相以下官职,同制京师拟于天子!
    尺度公开了,于是中军师陵树亭侯荀攸、前军师东武亭侯钟繇、伏波将军高安侯夏侯惇、骁骑将军安平亭侯曹仁、建武将军清苑亭侯刘若、扬武将军都亭侯王忠、奋武将军安国亭侯程昱、军师祭酒千秋亭侯董昭、中护军明国亭侯曹洪、奋威将军乐乡侯邓展、中领军韩浩、左军师凉茂、右军师毛玠、建忠将军鲜于辅,以及府僚王粲、杜袭、袁涣、任藩等数十名官员联名上书,声称:“自古三代,胙臣以土,受命中兴,封秩辅佐,皆所以褒功赏德,为国藩卫也。往者天下崩乱,群凶豪起,颠越跋扈之险,不可忍言。明公奋身出命以徇其难,诛二袁篡盗之逆,灭黄巾贼乱之类,殄夷首逆,芟拨荒秽,沐浴霜露二十余年,书契以来,未有若此功者!”当真把曹操比作了周公,称他的功德震古烁今无人能及,裂土分茅理所应当,若不接受册封则“上违圣朝欢心,下失冠带至望”。
    曹操览罢虽然再次辞让,却感“盛情难却”稍有动容,决定象征性地只接受魏郡一地作为自己封国。但群臣再接再厉二次上书,坚持要曹操把冀州十郡照单全收,还说“今魏国虽有十郡之名,犹减于曲阜,计其户数,不能参半,以籓卫王室,立垣树屏,犹未足也”。
    群臣劝进恳切至极,但曹操难得秉承道家之义,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坚决不肯接受。于是天子刘协再次下诏,丞相名至实归,理应晋位公爵。这次曹操不再违拗,立刻上表朝廷,信誓旦旦:“今奉疆土,备数藩瀚,非敢远期,虑有后世;至于父子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天威在颜,悚惧受诏!”终于“勉为其难”接受了册封。
    于是建安十八年五月丙寅日,天子刘协遣御史大夫持节赴邺城,正式册命曹操为魏公。曹操也不再惺惺作态,传令将幕府隆重装点,那些早就由梁鸿书写好的宫殿匾额终于取代了各个堂阁的旧匾,从未正式启用过的幕府西院四门大开,幕府群僚、魏郡官员以及曹门列侯在丞相率领下齐聚文昌殿,恭候天子使臣大驾。
    御史大夫郗虑虽无实权,却还有利用价值,终究不能轻易告老,他又接受了一个既屈辱又光荣的使命,当殿宣读天子册命:
    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宗庙乏主,社稷无位;群凶觊觎,分裂诸夏,率土之民,朕无获焉,即我高祖之命将坠于地。朕用夙兴假寐,震悼于厥心:“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恤朕躬?”乃诱天衷,诞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于艰难,朕实赖之。今将授君典礼,其敬听朕命……
    这篇册文洋洋洒洒大笔华翰,历数曹操的十大功劳:首倡义军,讨伐董卓;消灭黄巾,安定关东;迁都许县,恢复祭祀;棱威南迈,铲除袁术;收复河内,张、杨败亡;回师东征,吕布就戮;官渡大捷,肃清袁氏;远征乌丸,威震异族;南征刘表,荆襄投降;痛击马、韩,抚和戎狄。“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不能与之相比……”可谁能想到,如此激扬的册命竟与那篇极尽模糊之能事的荀彧碑文一样,皆出自潘勖之手。也真难得他在秦说秦、在楚说楚。
    更为荣耀的则是受赐九锡。九锡者,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ju g),是天子奖赏臣下的最高荣誉。车马,乃是大辂(lu,礼制之车)、戎辂(战车),配以玄牡二驷(黄马八匹),按照礼法考究,能安民者赐以车马;衣服乃朝堂礼服,上有衮冕九章纹饰,能富民者赐衣服;乐则,校订五音之具、六佾之舞,能和民者赐以乐则;朱户,允许使用红色漆饰大门,民众多者赐朱户;纳陛,宫殿阶梯中间特凿的玉阶,不与旁人共道,能进善者赐纳陛;虎贲、斧钺,赐守门虎贲之士三百人,配以斧钺各一,能退恶者赐虎贲、能诛有罪者赐斧钺;弓矢者,彤弓矢百,玄弓矢千,能讨不义者赐弓矢;秬鬯一卣(you),乃黑黍、郁草所酿香酒,用以祭祀祖先之用,孝道备者赐秬鬯。按照礼法考证,一切臣子不论官职大小皆可受封,但古来罕闻其事,唯晋文公以城濮之功受赐,王莽代汉帝理政而得封。
    又考古之《周礼》: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曹操实际已不单单是列土封疆的封国之主,还是诸侯百僚之令主,集大汉丞相、公国君主、诸侯霸主于一身,离真正的天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迈出这一步。
    郗虑宣读册命已毕,退至殿下,虽是钦差之身却要与魏国的官员一同下拜。那些满心攀龙附凤要做开国元勋的人哪里还管孝武帝定下的规矩,齐声高呼“万岁”,声震殿宇绕梁三日,大有革命更始之气。冀州十郡从此更名魏国,成为曹家“私有财产”,而十郡之一的赵国原是汉家诸侯王之地,赵王刘珪只好听凭摆布迁徙至博陵,乖乖让出国土。而曹植原为平原侯,也改易为临淄侯,儿子不能与老子争地,要占还是占汉家的土地,真是锱铢必较!
    虽然天下没统一,这场封国盛典依旧进行得像模像样,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一国之母、国之储君的人选没有确立。魏公夫人是谁倒没什么悬念,卞氏跟曹操时间最长,俨然一家主母,又有曹丕、曹彰、曹植三子长成,英明半世的曹操也不至于老来糊涂偏心姬妾。曹操暂不给她这个名分,或许只是对原配丁氏的尊重,但世子是谁就难捉摸了。曹丕五官中郎将、副丞相的身份早定,按理说魏国世子也应该是他,但曹操却不把这事敲定,反而释放了一个模糊的信号。他颁布教令,将先朝尚书卢植之子卢毓、女婿夏侯尚、能吏郭淮等派到曹丕府中,又让名臣郑泰之子郑袤、记室刘桢、文坛新秀任嘏等充任曹植属下。一时间五官中郎将府与临淄侯府人才济济旗鼓相当。
    自古以来储君被喻为“国本”,不但关乎家国兴衰,还牵系多少官员的仕途命运。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在这件大事上犹豫了……
    小姐闹府
    曹丕自从回到邺城就无一日安宁,先是筹办建国仪式,继而受命督建曹氏宗庙,接着又有噩耗传来,谏议大夫张范去世了。当初曹操指派张范与邴原督导曹丕,无论何事都要向两位老臣请教,曹丕对张范执弟子之礼,还得为他忙丧事。至于邴原,受任五官将长史以来从未当过差,声称不敢狂妄指教丞相之子,整日闭门在家静养不出;老人家姿态倒是很低,却给曹丕添了麻烦,遇事请教是父亲吩咐的,曹丕岂敢不遵?可邴原不来,又不能挑老人的错,只能一趟趟往他府上去。好不容易册封之事结束,家庙也建得差不多了,父亲又把一群新僚属塞到他府里,有几位曹丕并不熟识,乱哄哄地还没理出个头绪,父亲的命令又来了——搬家!
    曹丕兄弟所居在幕府正南、大街两侧,同样的府邸共五座,除曹氏兄弟占着三座,另两座一直空着。这五座宅院都是正堂广大、两侧厢房对称,前大而后小,做官衙倒比居住适合。当初搬进来时,曹丕、曹彰就觉不伦不类,现在才知父亲深谋远虑,早计划封公建国,当初盖的就是官衙,给列卿官员预备的。曹丕等人则移居到邺城东北新建的戚里。
    曹植这半年多监督营建,事先有准备,东西早就挪得差不多了;曹彰也好办,无官一身轻,除了妻妾没外人,只要把他养的那群宝马灵獒牵过去就齐了。曹丕可难了,刚从征回来,掾属仆从一大群,提前也没准备,光是要搬的简册就得装十几车,到那边还得安排大伙儿的办公之地。父亲叫搬就得搬,收拾干净房子新官还等着上任呢!于是前堂文书装箱入柜、后堂衣服打包袱,众掾属东寻西找自己负责的公文,仆僮搬着几案屏风进进出出,乱哄哄忙得不可开交。
    曹丕这会儿也顾不得副丞相的派头了,穿一袭单衣,叉腰往堂上一站,东张西望不住叮咛:“轻拿轻放,那是刘威送我的翡翠屏风!”“百辟刀呢?到那边还得挂呢。”“这几卷《中论》徐幹刚刚写成,我借来看的,别弄丢了。”“那圆乎乎的是什么?咳,叡儿的皮毬!叫他自己收着。”“朱铄!朱铄!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如今的朱铄已不是中军将领,自从罢黜官职就在曹丕府里当差,名分上只是个管家,私下却比一干掾属还要亲近。他闻听招呼忙不迭跑上堂来:“我给您找车去了,就咱府里这几匹牲口,来来回回得运多少趟?我到行辕寻老部下借了几辆平板车,这还省点儿事。”
    “胡闹!”曹丕斥责道,“用军中之车传扬出去岂不惹闲话?”
    朱铄却大大咧咧道:“这算什么大事,临时救急嘛!我好歹也是当过司马的人,那帮崽子当初都是给我牵马、扛刀、提夜壶的,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呢。如今我肯找他们办事,那是给他们脸!”
    “好汉莫提当年勇,赶紧把车送回去,我宁可搬三天三夜也不借军中之物。”
    “五官将所言甚是。”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堂下传来,鲍勋抱着一大摞文书挤过来,“自古仁人君子绝不因私而废公。借车虽是小事,然小恶不制,久而久之必长骄纵之心。君子慎行,岂能任意为之?”
    鲍勋乃鲍信之子,却丝毫不像其父,一副书呆子模样。他年龄比曹丕小,偏偏满口君子道德,似刚才那番话他大可逢迎称颂,却要摆出教训口吻,怎叫人爱听?曹丕甚是厌恶,嘴上虽跟他说话,眼睛却始终关注着仆僮搬运的东西:“叔业有何要事?”
    “这是今日幕府转来的公文,请您过目。”
    几案都搬走了,还看什么公文?再说这不过是走形式的事,哪件差事真能由他这副丞相做主?曹丕强忍不发,指了指身边一口未抬走的大箱子:“先放这儿吧。”也不搭理鲍勋,冲堂下扫院子的仆人嚷道,“东西没搬完扫地做什么?该干什么都不清楚,长没长眼睛?”
    鲍勋不知是真没听出指桑骂槐,还是故意不走,又忧心忡忡道:“冀城战事告急,救兵迟迟未发,韦康快守不住了。”
    曹丕腻味透了,心道发不发救兵是夏侯渊的事,与我何干?鲍勋没滋没味又唠叨几句,这才怔怔而去。朱铄早忍不住掩口而笑:“这书呆子也真磨人。”
    “哼!若非父亲硬派到府里,我早把他撵走了!”曹丕话音未落又见夏侯尚、司马懿联袂而来。
    夏侯尚早与曹丕相厚,如今正式受命担任五官中郎将文学侍从,可称了心愿,这两天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子桓,我带了二十名小厮,还有二十辆大车,在外面候着呢。”
    朱铄与他混惯了,玩笑道:“认识你这么久,竟不知你家财豪富,竟有二十来辆大车。”
    夏侯尚挠了挠腮边的几颗白麻子,笑道:“我家哪有这么多,是子丹、文烈帮忙凑的,叫我一并带过帮忙。”
    曹丕会心一笑——曹真、曹休毕竟还是跟我更近一层,兄弟们都搬家,不能有偏有向,人不便来却把车借我用,倒也妥当。
    司马懿却没说什么,漫不经心踱到箱子旁,信手翻阅着鲍勋留下的公文,忽然想起件事,抬头问夏侯尚:“昨晚魏公召你入宫,听说还留了饭,到底嘱咐你什么事?”
    “咳!没什么要紧。”夏侯尚乐呵呵道,“不是找我,是府里几位小姐想我内子,求魏公传我们夫妻进去。她们姊妹后堂聚会,我跟着沾沾光,陪魏公吃了顿饭。”夏侯尚之妻乃曹真之妹,虽非曹操亲女,却是在幕府养大的,丁氏、卞氏视若己出。
    朱铄取笑道:“你这官越当越不济,前些年还得过重用,如今却靠婆娘替你撑着。甭问,惧内惧得厉害!”夏侯尚一阵苦笑——其实这桩婚事不甚美满,他生平一大“志向”就是娶个美貌丽人,但曹真之妹相貌平平性情泼辣,夫妻关系颇不融洽。可碍于曹操的权力、曹真的关系,夏侯尚又不敢得罪妻子,尤其被视为曹丕一党后,曹操不似先前那么信赖他了,多仗夫人之力内外周旋。大丈夫赖妻当官,滋味能好受吗?如今当了五官将文学侍从,以后的前程可就全攀附在曹丕身上了。
    司马懿眼神丝毫没离开公文,聊闲天般问:“不年不节一群女眷聚什么?
    嫂夫人没对你说起?”
    “昨晚几位夫人派婢女传话,留内子住下了,今早我出门时还没回来呢。谈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可奇了……”司马懿倏然抬头,“魏公跟你聊些什么?”
    夏侯尚想了想:“都是家常话……他说金虎台快完工了,临淄侯筹划得不错,还说准备在铜雀台以北再建一座高台,还要交给临淄侯监工。”曹丕不禁蹙眉,心道:便宜差事叫他赶上了,也是舅舅有病,让他得了褒奖——营建之事本由卞秉负责,前年屯田贪贿一案暴露,卞秉无辜遭斥大病一场,也是故意与曹操赌气,从此以染病为由整天往榻上一躺,拒不当差;曹操也不肯央求,郎舅二人就这么犟上了!
    司马懿却露出了笑容:“夏侯兄,这就是你大意了。魏公为何当你面夸奖临淄侯?这些话必是他故意讲的,就是想让你带给五官将。你不传话,这顿饭岂不是白吃了?”
    曹丕一怔:“父亲用意何在?”
    “他故意激您啊。”司马懿的目光又回到公文,“如果我没猜错,他八成也在杨修那帮人面前夸了您,一定褒奖您随军征战颇尽孝道。”
    曹丕半信半疑:“会有这种事?”
    “近来的安排您还瞧不清吗?他是要你们争!看看谁才能更高、品德更优。其实他老人家心里也踌躇不定,若不让你们争一争,焉知哪个儿子更胜一筹?魏公故意要激你们的斗志,五官将府与临淄侯府各显其能,他便可静观其变比较优劣。”
    夏侯尚、朱铄闻听此言不禁悚然——天下至亲莫过于父子手足,曹操却故意激两个儿子一较高下,用心何等可怖?
    司马懿叹了口气:“或许是有些不近人情,但这个位子牵系家国运道,岂能草率相传?老人家也是迫于无奈啊!”
    堂上堂下忙忙碌碌甚是喧闹,四人却顷刻间默然无语,过了良久曹丕才咬着牙低声道:“争就争,岂能输与子建?”
    哪知司马懿却冷笑道:“若存这个念头,不必争您就先输了。”
    “此话怎讲?”曹丕错愕地望着司马懿。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魏公不单要考较你们才智,更要考较你们心胸。争并不是比拼功劳、较量势力,当真如此各树党羽国分为二,岂能见容于他老人家?所以魏公越激您,您越要沉住气。但行己事莫管他人,非但不能与临淄侯置气,还要格外对他好!论文采您与临淄侯相差不过半筹,论才干经验您入仕甚早远超临淄侯,论及心胸开阔您更不能输与临淄侯。这正是老子所云‘夫唯不争,故无尤’!”司马懿说一半藏一半,在他看来曹丕才干尚高,最大缺点恰恰是心胸狭窄。
    曹丕甚有豁然开朗之感,不免对司马老弟另眼相看——先前他最信赖的智囊吴质被调往朝歌当县令,临行之际曾与他论及争储之策,如今司马懿所言竟与吴质当初所言不谋而合。
    夏侯尚、朱铄也不住颔首,未及插言忽听堂外一阵稀里哗啦声,似是仆僮把东西摔了。抬眼望去,不见有人过来请罪,却见满院的仆人慌里慌张东躲西窜。四人正纳罕,又听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叫道:“子桓哥哥……子桓哥哥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曹丕一颤——这愣丫头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来者乃曹操之女、曹丕异母妹曹节。汉家风俗重男轻女,生儿乃“弄璋之庆”,生女不过“弄瓦之喜”,曹操也不免俗,幸而他儿子多女儿少,又无一女卞氏所出,因而不加娇惯,自幼让她们习学针织;独一个女儿例外,就是这曹节。只因此女自小不喜恬静,生就个男儿脾气,别的姊妹爱花爱草,偏偏她爬树、掏鸟、斗鸡、蹴鞠,竟是与曹整、曹均等年龄相若的秃小子一起玩大。曹操也暗暗称奇,又喜她容貌过人,便颇多娇惯,还让她读了不少书。如今一十六岁了,倒是长得花容月貌玉人一般,却性格强悍,众夫人也管她不住,成了幕府上下无人不惧的“女霸王”。
    提起这妹妹曹丕就头疼,今天怎么跑自己家来了?出了堂口一看——真真惊世骇俗!但见曹节头梳双髻,斜插珠翠步摇,身材匀称,穿一袭青色小褂,外罩蝉衣,下面朱红长裙;娥眉微蹙,杏眼圆睁,撅着樱桃小口;左臂挽着一女,身材窈窕面庞瘦削,又羞又怕抽抽噎噎,乃是阿姊曹宪;右手拉个小丫头,哭哭啼啼,闹个不休,乃是小妹曹华。光天化日连丫环都没带,这姐仨又哭又闹跑到五官将府来了。男女授受不亲,况魏公之女,仆僮哪见过这阵仗?没个不跑!
    朱铄见此情景,跳窗户也溜了;饶是司马懿心思缜密,这会儿也没主意了,一扭身藏箱子后面;夏侯尚倒好说,远近也算个姻亲,硬着头皮跟着曹丕降阶相迎。
    曹丕头都大了:“三位妹妹,到底怎么了?”
    曹节拍拍胸口,凶巴巴问道:“我是不是你妹妹?”
    可把曹丕闹糊涂了,赶紧说好话:“是!当然是!别看咱不是一娘养的,我拿你当亲妹子!”
    “那我问你,妹妹求哥哥办事,哥哥答不答应?”
    “我的好妹妹啊!只要你不胡闹,什么事我都答应。”
    曹节似是消了消气,又道:“那好。妹妹不愿嫁人,你现在就去跟爹说……”
    “有话咱进去说。”不待她说完,曹丕赶紧拦。
    “不!就在这儿说清楚。”
    曹丕可急坏了——仨姑娘站当院大嚷大叫,箱子柜子堆得满院子都是,掾属仆僮在垂花门后面躲着。家丑不可外扬,她又这么大嗓门,这不叫人看笑话吗?想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她手:“快进来吧,这叫什么事儿啊!”不由分说拉她上堂。
    司马懿还在箱子后面躲着呢,见此情景暗暗叫苦,也不好意思往外跑了,干脆蹲着吧。曹宪领着曹华也进来了,这会儿想坐也没地方坐,只呜呜咽咽抹眼泪。
    曹节却很放得开,提起裙摆往门边一口大柜上一倚:“哭哭哭!你们就知道哭!”
    “好妹妹,到底出什么事?”曹丕寻口箱子也坐下了。
    “咱爹叫我们姊妹嫁人,我不愿意嫁。”曹节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理直气壮。夏侯尚却听得咋舌——父母之命大如天,哪有当爹的做主,女儿不嫁的?更何况她老子乃是天下第一爹啊!
    “亏你说得出口。”曹丕哭笑不得,“许配哪一家,我怎不知?”
    曹节小嘴一撇:“刘协!”
    曹丕差点儿从箱子上摔下来,哪有直呼皇帝名讳的?箱子后司马懿也是一怔——魏公要将女儿献与天子,难怪昨晚姊妹聚会,原来是远嫁辞别。莫非魏公有意以其女主宰后宫挟制天子?
    惊诧过后,曹丕渐渐想清楚了,他是一心要承继父业的,反转愕为喜:“承恩天子乃世间女子之荣耀,傻妹妹,这是好事啊!”
    “呸!”曹节“腾”地站了起来,手指两个姐妹,“什么好事?爹爹要把我们三个都送入皇宫。”
    曹丕一怔,三姐妹一起入宫?他仔细端详——这三个妹妹皆侧室所生,曹宪生性温婉沉默少言,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闺秀风范,不过已逾十八,论年纪早就该出嫁了,只是父亲总说此女大气,当择名门,当初与荀氏联姻都没选她,还要择多高之门?如今才明白,原来是要进献天子,看来父亲早就筹谋好这件事了!至于曹节,虽性情不佳却容貌绝俗豆蔻年华,倒也罢了;可小妹曹华才十一岁,当今有伏皇后母仪天下,三个妹妹屈于人下,如此安排确实不近人情。
    曹宪谨守闺门之德,遵从父意认作是命,倒也没什么可说,只是远嫁离娘难免有些伤怀;曹华年岁尚小,哪明白何为嫁人?倒有一半是让姐姐吓哭的。真正反对的只曹节一人,两姐妹争不过,硬叫她拉来这里:“知道他是天子,可我就是不嫁!”
    曹丕自然偏向父亲:“胡闹胡闹,天下女子有谁不愿配与至尊?”
    “至尊?!”曹节突然冷笑,“这话可欺旁人,骗得了自家人吗?他果是当今天下至尊?”
    曹丕闻此言不寒而栗,赶紧摆手示意她住口,曹节哪肯依?越不让说越要辩个明白,“他早过而立,我尚未及笄,如何相配?爹爹擅权已久,我等入宫岂能得恩宠?伏皇后诞育龙子不得封王,焉能不恨我等?再者我曹家已裂土建国,刘协的龙位还能安坐几日?昔日子婴献玺不免项羽之诛,平帝幼弱尚遭王莽鸩弑,你和爹爹就忍心叫我们守一辈子活寡?”素来倔强的她说到此处也泪光莹莹。
    其中道理谁都能参透,但这话却不能直说,曹丕听得惊惧不已,强自镇定道:“住口!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回宫去!”
    “不!”曹节一拍大腿,“你去跟爹说,我们不愿嫁也不能嫁。”
    曹丕如今唯父亲之命是听还来不及,哪敢管这“闲事”?摇头道:“没读过《女诫》吗?为女子者理当曲从,莫说配与天子这等美事,便叫你嫁贩夫走卒也不得违拗。这点道理都不懂,你疯魔了吗?”
    “我疯魔了?”曹节越发冷笑,“我看是你们疯魔,疯得都不知自己是谁了。为女子是当曲从夫父,为臣子更当曲从君王!我即便错了也是上行下效,咱曹家的门风便是如此!”
    曹丕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跟这妹子讲不清道理,况且也无甚道理可讲:“我、我……我不跟你废话,叫你嫂子送你们回去,你有天大的道理跟爹说去。”说罢令仆人去唤甄氏、郭氏。
    曹节忍了多时眼泪,闻听此言终于簌簌而下,她再倔强又怎争得过强悍跋扈的父亲?这些话早明里暗里说过多少回,父亲理都不理,昨日又把众姊妹召集一起求对策,不想大伙都顺从父亲之意,反过来劝她。实在没办法才跑到大哥府里闹,又被硬顶回来,难道果真命中注定?她跌坐柜上放声哭道:“节儿不愿,节儿就是不愿,宁可终身不嫁……”她一哭,曹宪也陪着掉眼泪哭,曹华糊里糊涂也跟着闹。
    夏侯尚这半天都听傻了,见她终于哭出来,曹丕也不说话了,忙扮笑脸来哄:“妹妹说的都是气话,岂不闻‘人不婚宦,情欲失半’,节儿妹子这么招人怜爱,岂能一辈子不嫁?”
    哪知这丫头同她讲道理还行,劝可劝不得,猛一抹眼泪,斥道:“我们曹家的事几时轮到你插嘴?管好自己吧!”一句话顶得夏侯尚面红耳赤,差点儿背过气。
    “你你你……唉!”曹丕想说她两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干脆把头扭过去不看她了。
    曹节霍然站起:“你不管,我再去找二哥、三哥!他们都比你有良心!”
    这句话正触曹丕霉头,他怒火中烧便要发作,却听身后有个声音响起:“在下斗胆向小姐进言。”回头一看,司马懿从箱子后面站了出来。
    曹节一愣,也没询问此人是谁,只冷冷道:“你要说什么?”
    司马懿从公文中抽出一份道:“请小姐过目。”
    “有话直说,我不看。”
    “此乃魏公所发政令,命征三辅之地寡妇及罪人妻女。”毕竟是与曹操女儿说话,司马懿不敢抬头,捧着简册的手也瑟瑟发抖。
    “这与我有何相干?”曹节迈步便走,却又忍不住好奇,回头问道,“征这些女子寡妇作何?”
    “充为官妓配与士卒。多年征战兵士不得婚配,魏公把这些女人分给将士以解人之大欲。”曹丕还未观看简册,闻听此言也不免悚然——虽说官妓古已有之,但哪有明发教令强逼民间寡妇作此营生的?
    司马懿乍着胆子说了两句,也不再那么颤抖,稳住心神解析道:“魏公宏才大略,谋天下大事,上至朝廷下至黎庶,无不任其调遣,即便世间女流亦如此,无人能忤其意。我劝小姐遵其所遣,入侍君王以尽关雎之德,莫要再抗拒。这是魏公早筹谋好的,即便五官将、临淄侯也无能为力,小姐不必徒劳了。”
    曹节小巧的身子瘫软般一晃,却又马上站定,凝望院落痛心不已——他说得不错,这世上有谁能更改父亲的主意?况且父亲真把女儿当回事吗?大哥看中袁家的寡妇,管他什么礼法就娶过来了;二哥拿姬妾换了匹马,父亲连问都不问;满宫的夫人姨娘,有几个不是父亲抢来的?蔡昭姬明明已当了匈奴王妃养下子女,父亲为了她所记诗书还要赎回来另嫁他人;三辅寡妇充官妓让士卒取乐。这便是父亲眼中的女人,不过是满足欲望、谋取天下的工具,连我们姐妹也一样……
    曹丕默然看着妹妹呆立的背影,方才的恚怒早消了,一股怜意油然而生,刚要软语安慰,却见她拉起姐妹毅然向外走去,怅然叹息:“不争了,这就是命!咱们走吧……走吧……”
    “妹妹!”曹丕追了出去,“叫你嫂子送你们走。”
    “不必了!”曹节头也不回,一副怨毒口气,“我不要你管,你就知道争权夺利,二哥整日骑马射猎花天酒地,三哥天天跟那帮酸文人吟诗作赋,你们都没良心!我恨你们……恨你们
    ……”三姐妹哭哭啼啼扬长而去。
    曹丕茫然若失半晌无语,夏侯尚打圆场道:“别往心里去,不过是女儿家犯傻。现在说这等没由来的话,入宫享了富贵就不闹了。”
    “是是是。”曹丕尴尬点头,又瞥了一眼司马懿,“今日之事多亏仲达,若容她再求与子建、子文,他们若是强出头,倒显得我没手足之情了。”
    司马懿却恍若不闻,兀自思量:曹氏代汉不假,但魏公献女又不似急着逼宫。曹宪有母仪之德,曹节强悍正可震慑后廷,却又献一个小丫头作何?这不仅是监视天子,还有讨好之意,俩女儿一刚一柔,总有一个合天子心意的吧?将来曹华豆蔻年华,又可接续宠幸。如此推想,魏公倒似有长久打算,汉室国祚还要苟延残喘下去啊……
    比试较量
    搬迁府邸忙了两日,曹丕是最后迁完的,直忙到第二天傍晚还乱糟糟。他也顾不得安置家什,一应杂务推给朱铄,先带着妻子甄氏、姬妾任氏、郭氏入宫拜谒父母,感谢赏赐新居。
    原先府邸与幕府一街之隔,如今麻烦了,得绕个圈子才到正门。曹操依旧在东院理事,但现在幕府改称宫殿,东院也变成东宫,司马门已改漆红色,依旧是不开,曹丕与妻妾落车自掖门而入。丞相加封魏公,一切礼制都要升格,等虎贲士通报才得入内。原先的二门已加篆字匾额,唤作“显阳门”,三门叫“宣明门”,正院内门称“升贤门”,层层通传此起彼伏,曹丕低头趋步不禁肃然,哪还有回家的感觉?
    甄氏、郭氏、任氏等只在听政殿外行一礼,就由女官引去后宫。曹丕独自进殿,却见曹植早在一旁坐着。先施父子礼,再问兄弟安,曹操赐座才敢坐,曹植拉他衣襟笑道:“原说要帮你搬家,哪知小弟刚安排妥当,二哥就差来一群家丁,不由分说拉了我府里的牲口便走,小弟也没办法。”
    曹丕憨笑:“自家兄弟客套什么?”
    “手足和睦原该如此。”曹操开了口,兄弟俩都不说话了,低头聆训,“近来派给你们不少属员,或才德后进,或名门之裔,你们也该多多长进。如今为父晋封公爵,你等更不可自恃家世骄纵胡为,上午子文来见,现在还气得我头疼。你们可不要学他……”
    曹丕几度要说曹节之事,但父亲不提也不好开口,暗自出了会儿神,却听父亲说道:“张范病卒,天下又少了个一等一的贤士,惜哉惜哉!以后子桓要加倍尊敬邴长史。”
    “是。”曹丕赶紧应声。
    曹操眼神又转向曹植:“子建府里文墨之士甚多,却少个驰名的贤士。我要派邢颙到你府里任家丞,民间有谚‘德行堂堂邢子昂’,你可要格外敬重。”
    “邢先生这等高贤能到孩儿府中,是孩儿的福气。”曹植稽首道谢——邢颙不仅是河北之士公认的高贤,还曾立下功劳。当年他与田畴为曹操领路征讨乌丸,自从入仕晋升迅速,如今已是郡将之身,但田畴自乌丸之役以后便不肯受爵,曹操三度加赐全不接受,已于去年病逝。如今张范已死,邴原是曹丕府的道德标榜,曹操却给曹植添一邢颙,这样两府不但人才相持,连道德声望上也已持平。
    曹丕听他如此安排,不禁想起司马懿的推断,果然半分不差。忙堆笑道:“三弟能得邢子昂这等高士辅佐,我这当兄长的也替你高兴啊!”他谨遵司马懿之言,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得和睦;但这句话出口又显得甚是做作。
    曹操却不怎么介意,倏然改变话题:“唉!自从受封公爵,事务愈加繁多,为父年岁也大了,颇感力不从心,许多事也理不清头绪。就说修建宗庙之事吧,建成后当前往祭祀,可礼仪之事却纠缠不清。按照礼法公侯祭祖理当解履入拜,可为父受天子恩赐,朝堂议政可剑履上殿。这可就难了,入见天子尚且如此,那拜祭宗庙是该解履还是着履呢?你们怎么看?”
    曹植并未把这事看得多要紧,粲然一笑:“既然古来已有礼法,自当从之,解履便是。”
    “不然。”曹丕却道,“父亲应着履。”
    曹操眼睛一亮,却又立刻黯淡下来,漫不经心道:“为何解履?说说道理。”
    曹丕低头道:“皇宫乃天子所居,宗庙乃先祖所在。父亲拜天子尚剑履不离,若祭祖解履,则是尊先公而违王命,敬父祖而慢君主。圣贤曰‘虽违众,吾从下’,此之谓也。”他自得司马懿提醒便处处加小心,曹操这一问看似随口提及,未尝不是故意考较,当然要三思而答。
    “嗯,子桓之言甚是,看来为父当着履啊。”曹操手捋须髯不住点头。这一问确实是他早就设想好的,要看看谁更擅长时政,但曹丕获胜也在意料之中,曹丕从事入仕皆早,处事比曹植老道,再者前番派其监宗庙之工,必定多有留心。想至此又出一题,“祭祀宗庙还在其次,可能还要进京叩谢,如没有意外,明年开春我打算趁新年朝贺之际入京。说到新年朝觐,为父想起昔年一桩旧事,有一年朝贺,百官队伍不齐聒噪不休,有一虎贲士看不过去,掷弓箭于殿门,喝曰,‘此天子赐之弓,孰敢越之?’百官悚然,随后礼敬肃穆不敢再语。你们觉得这虎贲士所为如何啊?”
    曹植双挑大指:“有勇有谋实是良士。”
    “非也非也。”曹丕连连摇头,“既是天子之弓,焉能掷之于地?官员啰唣自有御史中丞问之,又干虎贲何事?轻弃天子之赐,无礼;非其鬼而祀之,谄也。此人八成欲图幸进。”
    “哈哈哈……”曹操发自真心笑了,“子桓之言颇近其实!子建,论诗词文赋你胜一筹,但时政要务就不及子桓了,还需多多用心。”
    “孩儿谨命。”曹植脸上一阵羞红,也感觉出父亲是故意考问,不禁想起杨修的话,论处置时事政务之才,他确比兄长差得远。
    昔日铜雀台吟诗作赋曹丕输过一次,今日考问却赢回一局,即便不胜曹植,也是半斤八两。他满心欢喜,却竭力忍耐兴奋,谦虚道:“皆父亲平日为政,孩儿不过耳濡目染。”
    曹操大袖一摆,起身道:“你俩各有所长,也各有不及,以后还需多下苦功事事留心。今日也算乔迁之喜,就不留你们了,去后面见见你们娘亲就回去吧。”
    “诺。”兄弟俩叩首请退。来至殿外曹植松口气:“还是兄长久统诸事,小弟不及。”
    “三弟说的哪里话,你我二人共尽孝道何分彼此?今日我府里还乱着,明儿得空来坐坐,再叫上二弟,咱们热闹热闹。”
    曹植“扑哧”一笑:“今早刘桢就说要去拜谒大哥,我府里可有不少与您知近的人啊。”
    “彼此彼此。”曹丕苦笑,“我府中何尝没有与三弟交好之人?”曹操的安排并非秦归秦、楚归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帮文人又素爱来往聚会,故而两人平日举止谈吐多难隐藏,这也是曹操故意为之。不过曹植的话倒给曹丕提了醒,即将到曹植府上任家丞的邢颙昔日与自己颇有旧交,当年曹操督战青州,最先在邺城招待邢颙的就是自己,那时甚有礼遇,不知这份情谊邢颙还记不记得?现在的人都势利了,说是知恩图报,也未必真怎么样……
    说话间二人已转过温室(古代宫殿中保暖的小殿)来到鹤鸣殿前,二人妻妾早与卞氏等共处多时,各个含笑而出,想必婆媳和睦相谈甚欢。卞氏只随口嘱咐儿子几句,皆是保重身体、戒骄戒躁之言,众庶母一旁侍立,又唤曹熊来给哥哥们见礼。曹熊现已七岁,还是面黄肌瘦满脸病态,曹丕、曹植皆感忧虑,恐这个小弟活不长久。
    叔嫂见面难免尴尬,二人辞别母亲各领妻妾而退,曹植带着妻子崔氏、姬妾陈氏说说笑笑行来时之路,曹丕却带着甄氏等出旁门走东夹道。那夹道一般是仆役来往之路,平时甚是清静,今日却吵吵闹闹甚为热闹——举目一看,原来曹宇、曹均等小弟兄正蹴鞠,一堆孩子里竟还有个大高个,却是骑都尉孔桂。
    邺城之人皆知孔桂谄媚,单凭一张好嘴,加之相貌酷似当年郭嘉,近来越发吃得开,曹丕尚不能随便请见,曹操却准他来去自由。加之这孔桂虽学而无术,却知识广博,平日听曹操说什么事,他便回去寻什么样的书去读,暗地里没少下工夫,问而有对八面玲珑,对待群臣也左右逢源,这样的人能不招上人欢喜?便似陪小公子蹴鞠这等事,一般大臣再媚上也不屑扎到孩子堆里,可他就拉得下脸来!若把这些小祖宗哄美了,他们到老爹面前撇着小嘴一说,还能有亏吃?
    曹宇眼最尖,瞧见曹丕忙跑了过来:“大哥,这几天叡儿兄弟怎不来找我玩了?”曹宇与曹丕之子曹叡同岁,时常一处戏耍。
    曹丕哈哈大笑:“傻兄弟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大哥,你却唤我儿为兄弟,我们父子又怎么论?坟地改菜畦,岂不是扯平了?”一句话说得众姬妾无不莞尔,“我府搬迁叡儿暂时来不了,你若想他就去我府吧。”
    曹宇却撅起小嘴:“唉,也不知为何,父亲这几天不准我们去你和植哥哥府……”
    曹丕一怔,随即领悟——父亲欲试我二人高下,恐其他兄弟牵扯其中,故意叫他们疏远。
    孔桂也赶紧凑趣:“哟!瞎了小的狗眼,这不是五官将吗?听说您从征江东大显神威,立下赫赫战功,吓得孙权凄凄求和。小的给您贺功啦!”说罢跪下就磕头——女眷在侧,他不敢近前。
    曹丕暗笑他这马屁拍得没边,却道:“不敢不敢,父亲英明,哪有我什么功劳?今日搬迁已毕,我与三弟一同听父亲训教来了。”他故意把“三弟”二字说得响亮。
    孔桂谄笑道:“诸夫人在侧,小的不敢唐突,改日到府上贺乔迁之喜,少不了讨您碗喜酒喝。”说罢赶忙起身,低着头不敢瞅众姬妾半眼,摸着墙根退进内院了。
    小兄弟们尚未尽兴,又上来拉曹丕,他哪有空哄孩子玩?只笑语推辞,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妻妾走了。行出甚远见旁边再无外人,才问众女:“方才你们在后宫聊些什么?”
    甄氏回道:“母亲未有训教之辞,不过说说三位妹妹的婚事,能入侍天子是我曹门荣耀。”
    “还说些什么?”
    甄氏面露羞涩:“剩下的都是我们女人家私房话了。”
    曹丕一笑,再看其他姬妾,都低头慢行不敢有违宫廷之礼,唯独任氏不住发牢骚:“如今咱都搬到城东住了,东夹道就该开个旁门,这以后进进出出的多麻烦!”
    曹丕烦她唠叨,这会儿却也不便斥责,倏然加快了脚步,把一干女眷抛得老远,顺夹道奔南而去。夹道走到尽头便是显阳门侧,曹丕却并不出去,隐在垂花门下偷窥——不多时见曹植领着妻妾而过,隔一段距离跟着孔桂,在后面大发谄谀之言。
    曹丕故意把曹植入宫的信息透露给孔桂,且看他如何反应,果不其然,这厮拍完自己马屁,又向曹植献媚,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曹丕更有数了——孔桂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他既“一碗水端平”,父亲心中我与三弟必是不相上下。
    想至此曹丕也不出去,等众妻妾渐渐赶上才一同前行;绕出夹道踱出宫门,曹植的马车已经走远,孔桂也不见了踪影,他这才与妻妾各自登车;刚刚坐定,还没放下车帘,忽见郭氏凑过来:“妾身有事禀告。”
    郭氏心思比甄氏她们缜密得多,曹丕见她温婉的表情便知有悄悄话说,左右张望见没旁人,便伸手把她拉上车来。帘子放下,车行了几步曹丕才问:“什么事?”
    “方才在后殿,我们几个向母亲问安,几位姨娘都在帘后闲聊。我偶然听见杜氏、周氏她们谈论,近来赵氏勾心斗角颇有专宠之意,又献了一个姓陈的美貌丫环给老爷子。那陈丫环未入宫前是个舞姬,能歌善舞哄得老爷子甚是高兴,赵氏也得宠不少。”郭氏神神秘秘,说话声音很低。
    “哼!”曹丕没当回事,“虽说正室未定,谁不知我母之贵?即便没有我母,环氏、杜氏皆在其上,就是没生养过的王氏也比她强,轮也轮不到她!”赵氏乃曹操平定河北之后所纳,本是袁绍府中歌伎,身份低贱,但前年诞育一子名唤曹茂,身份才逐渐提高。
    郭氏却凑到曹丕耳边道:“夫君有所不知,我听王夫人说,赵氏与二兄弟家里的交情甚好,崔氏几次进去都与其相谈甚欢,私下还有馈赠。”
    “嗯?”曹丕渐渐留心,崔氏乃河北高门,怎偏与赵氏那等卑贱女人为伍?赵氏又仗着年轻美貌的陈丫环得宠,难道崔氏要借她们之力给父亲吹枕边风?古来多少夺嫡之争,不光是外朝争斗,也有后宫推波助澜,此事不可不防。
    “果真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这女王啊(郭氏,小字女王)。”曹丕抱起郭氏放到腿上,在她鬓边轻轻吻了一下,又道,“明天你再进去,找机会跟王夫人说,请她盯住赵氏和那个姓陈的,倒看看她们耍何手段。”
    郭氏只“嗯”了一声,紧紧依偎在丈夫怀里,露出甜蜜的微笑……


同类推荐: (gb)暗夜无归(高h)在色情游戏里被迫直播高潮(西幻 人外 nph)变成剥削阶级的勇者懒得拯救世界(西幻np)双穴少女和她的触手男友如果人外控痴女成为了勇者大人我的属性修行人生快穿黑化:病娇哥哥,坏透了!火神冰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