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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部_第一章 董卓进京独霸大权

    京师动乱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汉灵帝刘宏驾崩,十七岁的大皇子刘辩继位,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辅政。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宦官干政的问题,何进在袁绍的协助下调集四方兵马进京,假造声势,借此向十常侍发难。结果张让等宦官抢先发动政变,杀死何进并劫持皇帝与太后,致使宫廷大乱。
    曹操、袁术、袁绍等人兴兵攻入宫殿,经过一场屠杀,外戚与宦官两大势力两败俱伤双双覆灭。
    可就在群臣找回皇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兴高采烈地从邙山回京的时候,董卓率领西凉兵突然赶到,以护驾为名率军进入洛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也不曾料到,赳赳武夫竟成了这场斗争的最后赢家。
    当天曹操与众人一道将皇帝护送回宫后,回家蒙头大睡,直至日上三竿,这才从卧榻上晃晃悠悠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不断拍自己的脑门,反复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
    他像平日一样散漫地梳洗更衣,像平日一样仰头吃光小妾环儿端来的汤饼,像平日一样亲自为大宛马紧好鞍韂……但迈出府门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任何自我安慰的想法都只是自欺欺人。
    大汉的都城洛阳已经天翻地覆:凉州军和并州军的旗号公然插在城头,显然已经瓜分了京城的防务,他们的牛皮帐竟肆无忌惮地搭设到了平阳大街上,阻塞了御道。更令人气愤的是,那些被何进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兵将也趁机进了城,这帮自各地市井从戎来的粗野汉子毫无头脑,公然和西州军兵在一处喝酒吃肉吆五喝六。羌人、匈奴人、屠格人、湟中义从还有草莽之徒,把洛阳城搞得篝火连连乌烟瘴气,仿佛是一群强盗闯进了富庶人家的宅院。
    就在昨天,护送刘辩回宫之后,曹操、冯芳等西园校尉在平阳门外擂鼓聚拢部下。经过一夜的混乱,兵士有的在九龙门外战死、有的在闯宫时被误杀、有的被凉州军践踏、有的在邙山走散,更有甚者预感天下大乱,顺手牵羊带着军营的粮食、器械回乡自顾营生去了。剩下的士卒稀稀拉拉,个个垂头丧气宛如斗败的鸡,还有不少在反抗中受了伤,各营人数都损失过半,至于战马更被并凉二州的兵掠去大半。花了一个多时辰,诸营才勉强恢复建制,但屯兵的都亭驿又被丁原的并州部占据了。那些屠格人和匈奴人鸠占鹊巢,抢了西园军的营帐和粮草,反把官军逼得如丧家之犬。
    曹操等将领真有心与这帮野人干一仗,但看看人家强悍的战马、明亮的弯刀,再瞅瞅自己手下这帮疲乏的士卒,心知动手就等于是送死。
    西园诸校尉轮番找到丁原交涉,他却趾高气扬道:“我的兵都是在北州出生入死的汉子,今远道而来辛苦勤王,朝廷自当有所酬劳。现未有分毫犒赏,不过是分了你们一些军械粮草,你等何至于如此啰唣?岂不寒士卒之心、伤同僚之义?”
    诸人懊恼,又抬出朝廷章法计较再三,丁原不理不睬,仅答应归还西园军一半的帐篷、粮草,却不让出都亭驿,叫大家另寻他处安营。诸校尉辛劳了一天一夜,兵丁还坐在野地里等着命令,大家再无精力与丁原争辩,只得委曲求全勉强答应,各自草草扎营让军兵休整,期望着来日事情会有转机,幻想这帮人能尽早离开河南之地……
    然而转机没有来,事情却越来越糟糕。仅一日之隔,又有大量凉州军涌进了都城,个个身披铠甲坐骑战马,到处骚扰百姓,连洛阳的市集都被他们抢夺一空。如今内有董卓的凉州军、外有丁原的并州军,何进的亲信部队又成了无人管辖的匪类,任由吴匡、张璋带着到处惹事滋乱,洛阳内外的治安已经完全失控。
    曹操牵着马似梦游一般在大街上徜徉,呆呆看着来往的甲士和胡人,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已无处可去:何进死了,西园军失去了统帅,而且都亭大帐都别人占了。他与冯芳、淳于琼、赵融、夏牟这五个剩下的校尉已经是一盘散沙了。但他紧接着又立刻意识到,只要兵权在手就有挽回的希望,五指拳头攥在一起,再加上袁绍的司隶兵、袁术的虎贲士,以及残破的北军,依然可以力挽狂澜。
    目标一明确,曹操不再犹豫,连忙上马准备出城联络各处散乱的兵士。走出不远,却见前面街上一片大乱,不少身披铁甲的凉州兵正围在一处喧闹。
    曹操料是这帮匹夫又行劫掠之事,赶忙催马上前,目光越过诸人头顶,见人丛中正有两个汉族将官与五个并州武士拳脚相加打得不可开交,那些瞧热闹的凉州兵两不相帮,揣着手有说有笑地看他们玩命。
    曹操一眼便认出那两个汉将正是鲍信、鲍韬兄弟,眼见他们以二敌五就要吃亏,赶忙喝令住手。但人声鼎沸之际,他又被凉州兵远远挡在外面,鲍信他们哪里听得到?
    “速速让开,叫我过去!我是典军校尉!快叫他们住手!”
    那些凉州兵除了董卓谁的账都不买,连皇帝都不放在心上,岂会把一个校尉放在眼里,只是白了他一眼,继续推推搡搡叫嚷起哄,根本无人响应。曹操不由恼火起来,灵机一动,将青釭剑抽了出来,喝道:“他妈的!都给我散开!本官乃大汉典军校尉,董卓那厮见了我还要客气三分。你们哪个不让开,休怪我剑下无情,先斩了你们的狗头,再找董卓理论,叫他灭你们的满门!”
    其实这几句不过是故意吓人的大话,以他一介自身难保的校尉,绝无资格和胆量在董卓面前耀武扬威。但这帮凉州兵并不清楚曹操的斤两,眼见这人武职服色,坐骑高大雄壮,手拿着锋利的宝家伙,听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的活祖宗董卓都惧他三分,还真以为这个典军校尉手眼通天,不由自主地就让开了道路。
    鲍家兄弟与那五个并州兵可不管那么多,几个人扭打在一处,皆已鼻青脸肿,恍惚间围观的人渐渐散开,便更觉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不约而同将刀剑都拔了出来。
    “全都给我住手!”
    几个人一愣,这才发觉曹操挤到了近前。
    “你们是并州哪一部的人马?”
    一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兵丁瞪了瞪他,有恃无恐地嚷道:“老子是并州从事张辽张大人的斥候(侦察兵)兵长,今天要杀了这两个鸟人!”鲍信欲要还嘴对骂,曹操却抬手打断,对那兵冷笑道:“哦?大老远地就听见你吵吵,我还以为是多么大的官呐,原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啊!”
    “什么入流不入流?老子现在奉令把守东门,一干进出的将官必须自报家门,如不然我就格杀勿论!这两个鸟人不晓事,公然闯门而入,对老子不理不睬,他们就该杀!”
    曹操在马上俯低身子,讪笑着又问道:“我没听清楚,对你不理不睬,就该怎样?你再说一遍。”
    “该杀……”
    “扑哧!”那斥候长一语未落,曹操已将青釭剑狠狠刺入他的胸膛,锋利的剑芒自前胸而入后背而出。宝剑一拔,鲜血前后喷出半丈多远,围观起哄的人顿时鸦雀无声,纷纷后退。
    “你、你……”剩下的四个并州兵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不是想知道他们是谁吗?”曹操指着鲍家兄弟对那四人道,“那我告诉你们,他们是奉大将军之命自泰山郡带兵而来的骑都尉,是二千石的高官,比你们上司那个张辽大得多!刚才你们那个兵长大言不惭,一口一个‘老子’,在朝廷重臣面前挺腰子,我就替你们大人解决这个以下犯上出口不逊的东西。你们哪个不服,也不妨来试试我这把剑!”四个兵面面相觑已有惧色,脚下不住倒退,兀自嘴硬道:“你要是有种……留、留下个名字,我们回去禀告我家大人。”
    “行啊!听好了,我乃典军校尉曹操,千万记住了!我手下也有千余弟兄,不服咱就比划比划,滚!”眼见这四个人抬起尸首狼狈而去,曹操暂时松了口气,这才下马与鲍家兄弟说话。鲍信揉揉下巴,吐了口血唾沫:“他妈的!出门没看日头,哪里来的几条疯狗……孟德,我们才离京俩月,这边就沸反盈天。到底怎么回事?大将军呢?”
    曹操一阵叹息,便把这些日子发生的变故诉说一番。鲍信甚感惊愕,原来他奉了何进的手札,在泰山募集军兵假造声势,后因何进久不决断,他们兄弟便带着千余部下日夜兼程赶来。行至都亭驿见旌旗大变,不明就里,便安排四弟鲍忠暂屯兵马,鲍信与鲍韬两人入城往大将军府探听消息,入东门遇并州斥候盘查,他们见服色不正非是官军便拳脚闯过,五个兵丁紧追不舍,才惹出这一场风波。
    三人正诉说间,又听马挂銮铃悦耳,袁绍手持白旄,带着十余骑巡街而来。这一早晨他可是忙得四脚朝天,洛阳城里到处人心惶惶,凉州兵打家劫舍欺压百姓,袁绍尚有持节之贵,高举白旄四处弹压,无奈这些西凉野人根本不把天子之节放在眼中,往往要靠部下兵戎威逼才可将那些作乱之兵赶散。
    曹操总算寻到一个“亲人”了,赶忙拉住袁绍的辔头:“本初,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得赶紧集结各部兵马,把这些野人赶出去。冯芳、赵融、夏牟呢?快把大家召集起来。”袁绍脸色惨白,眼神有些发愣,未曾说话先是一阵摇头:“你还不知道吧,夏牟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
    “昨晚吴匡带着大将军那帮侍卫跑去找夏牟要军帐,夏牟不给,那帮粗人就在大帐里一阵乱刀把他杀了。夏牟的兵一大半都散了,剩下的被吴匡带着投靠董卓了。”袁绍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刚才张璋和董卓的弟弟董旻也带了一帮人赖在赵融大帐里,指手画脚要吃要喝的。毕竟都是大将军的部下,赵融又不好和他们翻脸,现在恐怕还拖延着呢。还有,我的营司马刘子璜被凉州部抢了粮食……”
    曹操听着听着,觉得自脊背升起一阵寒意:董卓这是在有步骤地削弱西园军啊!他这是何等用心?自己的处境又是何等凶险呢……想至此他即刻翻身上马:“不行!我得赶紧去我的典军营,这时候要是失了兵权,那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鲍信破口大骂,“他董卓肯定是心怀异志,若不除掉必生大患。趁着他刚到洛阳人马疲惫,咱们速速动手,先下手为强。我现在就回去调兵,你们各带亲信兵马一起干,咱跟这帮野人拼了!”
    袁绍阻拦道:“万万不可,北军与西园军流散,今早又来了一批凉州军,现在咱们的人恐怕已经没他们多了。董卓、丁原的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凶残之徒,我料现在翻脸,咱们必定不是对手啊!”
    “呸!”鲍信一阵光火,冷笑道:“袁本初啊袁本初,你现在知道不是对手了,俩月前你怎么就料不到呢?你早干什么去了?招兵入京恐吓宦官,你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呢?”
    袁绍一阵惭愧,可严重的过失摆在眼前,他还有什么可分辩的,叹息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世事难料啊……”
    曹操顾不得责备袁绍,他搞不明白的是,董卓明明只带了三千人来,怎么一夜之间又有后续部队进驻呢?虽然洛阳城乱了,但是三辅之地尚有探报,凉州后续部队怎么会毫无征兆从天而降呢?他一愣之间,却见鲍信一把抓住袁绍的衣带,喝道:“你说什么?没有补给?他妈的!我的队伍都是新招募的,要是没有粮草,不出三天准要哗变啊!”
    “你听我说,先放开我……”袁绍挣扎着,“官军的补给都被凉州部抢了,我到哪儿给你找一千人的口粮去?”鲍信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手腕一使劲,竟一把将袁绍扯翻在地。那些司隶从骑见状各拉刀枪就要动手,袁绍抬手阻拦道:“是我该打!你们不要为难鲍家兄弟。”
    “袁本初啊袁本初,你好自为之吧!”鲍信听他这样说便有些动容,松开手叹道:“唉……我现在领兵往济北一带准备粮草,还要再多招些兵马,回来再跟董卓、丁原玩命!你们要是能各自保住兵权与我里应外合那是最好,要是保不住,趁早逃出洛阳四处募兵,到时候咱们一同来讨贼!若老天佑我大汉,此事或许还可挽回……”说罢转身便去,行了几步又扭头对曹操道,“孟德,身处险地,你也要多保重啊!”
    “你放宽心吧,若是兵权不保,我自有脱身之计。”曹操捋了捋刚蓄起的胡须,“讨贼之事只恐泄露,快领兵走吧。还有,你刚才与并州兵大打一场,莫要再出东门了。”
    “哼!大丈夫直来直往,从东门进来的就要从东门出去,区区几个小卒又能奈我何?走!”鲍信生性刚强,今天又在气头上,哪管危险不危险,领着鲍韬便奔来时的路闯去了。
    “这个鲍老二啊,真拿他没办法。”曹操哭笑不得,扭头又见袁绍磕伤了膝盖,好半天才慢吞吞爬起。他心里也怪袁绍,但情知他一片好心反办了坏事,如今又落得这样狼狈,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本初,你没事吧!”袁绍忍着痛,兀自坚持道:“无碍的……你别管我了,快快回营弹压军兵,最好是紧闭营门千万别出来了……”说着话他便要爬上马,却因为膝盖疼痛,又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因为一番争执,四下里早又围上一群凉州兵,他们见这位衣冠楚楚的大官两次坠马,不禁哄然大笑。袁绍气愤不已,从地上捡起白旄,挥舞着喝道:“你们都给我散去,我有天子之节,再不散去我下令将你们全部处死!”
    “哈哈哈……”凉州兵站立不动继续嘲笑他,在这些武夫眼中,那天子之节不过是根拴着一串毛绒的棍子,哪里比得上他们肋下的钢刀!袁绍越发气恼:“你们再不散开,我就……我就……”
    说到这儿,袁绍也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仅凭身边这十几个部下,根本奈何不了这么多乱军。
    “别笑了!”曹操一瞪眼,又把青釭剑拔了出来,“你们没看到刚才那个并州兵的下场吗?快他妈给我滚回营寨!”众军兵一阵凛然,方才眼见他捅死一人,又揣测起他跟上司有什么交情,三三两两渐渐散开了。曹操将宝剑还鞘,不禁怅然道:“本初兄,符节印绶管天下的日子算是到头了,从今以后恐怕要靠手里的刀剑说话了……”
    袁绍看着手中的白旄,木讷良久才由亲随扶着上了马。
    “你受伤了,我保护你回府吧。”
    “大可不必,你速往营中理事要紧。”
    曹操一阵苦笑:“夏牟、赵融两处都乱了,我那里还不知成什么样了呢!我送你回府,也好顺便回家带上一干心腹家兵再去。若是情势不妙,也好有人保着我夺路而逃。”
    袁绍低垂二目:“我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
    “哦?”
    “丁原与董卓不是一条心,凉州兵在城内,并州兵在城外,两伙兵马也不时喝骂冲突。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促成二部火并,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曹操苦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想至此,二人皆觉希望渺茫,便低头不语各自催马。黑压压的乌云就在头顶,以后的祸福谁也无法预料,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即便可以应时而动,皇帝和太后的安危又当如何确保呢?眼见走到了袁府门口,猛然听得有人大呼袁绍的名字。
    诸人闪目观瞧都是一愣——来者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
    “本初!是本初贤弟吗?”那乞丐赤足奔来,没等至近前就被从人横刀拦住了。袁绍颇感惊讶,仔细打量那叫花子良久,支支吾吾道:“你是、是张……张景明?”那人听袁绍叫出自己名姓,立时如释重负伏倒在地,顷刻间又痛哭不已。袁绍赶忙下马,一瘸一拐过去搀扶,奇道:“景明兄,你怎么了?为何落到这步田地呀?”
    曹操一听到张景明三字,也吃惊匪浅。他虽未见过此人,但也知道这张景明大名唤作张导,乃河北名士,也是袁氏门生,素以能言善辩著称。数年前他被袁绍的姐夫蜀郡太守高躬聘为从事,随着高躬一同往益州赴任去了。可今天怎会突然出现在洛阳,还沦为乞丐呢?
    “本初贤弟,”张导泪流满面,“高郡将死了!”
    “姐夫死了……”袁绍顾不得他一身污垢,紧紧抓住他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全是那人面兽心的刘焉作的孽!他领了益州牧的官职,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入主益州,把治所移到绵竹,大肆招揽那些黄巾余党和地方匪徒。跟着他去的赵韪、董扶、孟佗等人都擅自占据要职,还勾结汉中的五斗米道徒,屠杀异己。蜀中王权、李咸等名士都被他们杀了。高郡将蜀中太守的职位竟被他们随意罢免,大人连气带病活活叫他们挤对死了。”张导咬牙切齿,“如今益州已然是他刘焉一人的天下,从上到下大权独揽,他是明目张胆地造反啊!”
    曹操听得阵阵惊心,万没想到那个道貌岸然的宗室贤良,竟包藏如此大的祸心。可如今眼前之危尚不可解,谁还顾得上益州之事呢?
    只见张导抹抹眼泪,又道:“我顾及山高路远,就将大人在蜀地安葬了,可惜令姊已丧多年坟在河北。他们夫妻在地下不得团聚,请恕愚兄之罪。”
    “事到临头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袁绍凄然道,“我等兄弟谢你才是。”
    “我又恐怕刘焉部下横行,祸及小主人,便带着阖府家丁护送小主人来投奔您。谁想行至三辅之地,又遭凉州兵劫掠,东西被抢,家人都被他们杀了……”
    袁绍一阵跺脚:“什么?我那外甥呢?”
    “愚兄拼着性命把小主人救出来了。我二人受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活着爬到洛阳了……”张导伸手指向路旁,原来那里还蹲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孩子,看样子有十多岁,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充满了恐惧。
    “幹儿!过来呀,我是你舅舅啊!幹儿!”袁绍伸手招呼他。
    那高幹毕竟还是孩子,分别多年也不记得舅舅了,又经过这些天的遭遇,早就吓呆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扎到袁绍怀里就哭。
    “我苦命的孩儿,从小死了娘,现在又没了爹,以后舅舅疼你。”三个人顿时哭作一团。
    曹操也颇感惨然:昔日曾有人预言,刘焉表里不一,只要身入益州,蜀中不再为大汉之地,现在果然一语成谶了。可怜那张导带着高幹千里迢迢前来投亲,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洛阳又比益州强多少呢?
    思虑至此,曹操不敢再怠慢,也不打扰他们舅甥相认,兀自打马回府做准备。他一进家门便吩咐楼异点三十名精悍家丁,备好佩刀棍棒到院中等候。想要奔后宅嘱咐卞氏几句话,一转过客堂却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身居黄门侍郎的族弟曹纯。
    “你怎么没进宫护驾呢?”
    曹纯苦笑一声:“护驾?哼!哪里还轮得到我呀?董卓早派心腹接防了宫中守备,任命李儒为郎中令,带着一帮死士将皇上、太后、陈留王都软禁起来了。”
    曹操听此言越发感到不详:“现在宫里还有咱们的人吗?”
    “我的哥哥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咱们’‘他们’的?全都各自保命啦!袁术都被赶出皇宫了,现在带着他那点儿虎贲士(护卫王宫、君主的士兵)躲到冯芳大营去了。”
    “皇上怎么办?”
    “我出来的时候,袁隗、马日磾正领着一干大臣跟董卓的主簿田仪据理力争呢!我看他们也是白耽误工夫。”曹纯连连摇头,“完了,董卓八成是要学王莽,准备当皇帝啦。”
    “你别瞎说,”曹操不赞成他的猜测,“董卓好歹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岂会甘冒天下之大险?皇帝岂是说当就当的,他哪一点儿比得了昔日的王莽?”
    “那你说他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曹操踱了几步,“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一会儿我带几个人到营里去,恐怕事态大定之前不能再回家了。既然你不去供职了,这府里的事可全托付与你了,千万要谨慎!”
    “放心吧!”曹纯还有心思开玩笑,“有小弟在此坐纛,任他千军万马,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好嫂子与侄儿。”
    见他嬉皮笑脸举重若轻,曹操倒觉得颇为安心,想要再进去与卞氏夫人说两句话,却见楼异从院外大呼小叫地跑来:“大人!外面来了一群兵,还有个军官,请您出去相见啊!”曹操眼前一黑,情知不好,恐怕是董卓要对自己下手了,强自镇定,问道:“董卓差来多少兵?”
    楼异呵呵一笑,说道:“不是凉州兵,看服色是并州部的人马,总共十几个人,说话倒是挺客气的。”
    “哦?”曹操顿感诧异,心道:“莫非是因为我杀死并州士卒一事前来寻仇的?即便如此也不可不防!”略一思索,他吩咐楼异道:“叫那三十名家丁门外列队,我亲自出去迎接。”他计议已定,忙脱去衣冠更换盔甲。
    随着三十名精悍家丁两旁列开,曹操步履沉稳出了府门,但见有十几个身披皮铠的并州士卒,当中还有个相貌堂堂的军官。
    此人看样子似乎不到二十岁,身高却有八尺开外,膀阔腰圆铠甲鲜明,一张黄焦焦的面目,大宽脑门,鼻直口正,下巴像个铲子般往外撅着,凸显出那副毛茸茸的胡须,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生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给这个武夫的凶恶长相添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曹操不敢怠慢,降阶相迎,拱手道:“这位大人寻我何事?快里边请吧!”
    “不敢不敢!”那军官摆手道,“在下官职卑微,不敢污了大人的贵地。”
    “皆是行伍,又何谈贵贱?若当曹某人是兄弟,便往里请!”曹操深知这些武夫的习气,越是称兄道弟不见
    外,他们便越高兴,也就真拿你当个兄弟。果不其然,那军官作揖笑道:“在下实在是公事繁忙不敢叨扰,就站在这里与您说两句话吧。”
    “敢问军爷怎么称呼?”
    “在下并州从事张辽。”
    曹操一愣,原来今天所杀之人就是他的斥候,看来此人真是来寻自己晦气的。情知此事尴尬,自己也确实有些孟浪,忙拱手道:“张老弟,今天的事情……”
    “大人无需多言了。”张辽打断他的话,回头朝身后一个兵丁使个眼色,只见那兵丁自马上摘下个大包袱,用力一抖,霎时间红光迸现,滚出四颗血淋淋的人头来!曹操连同身边的三十个家丁全都惊呆了。
    “哈哈哈……大人不必见怪。”张辽却掐着腰朗朗笑道,“我张某人虽是鲁莽之辈,但也知军令如山的道理!今天我差手下五个人盘查东门,不过是怕有匪类趁乱混进洛阳。不想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追到洛阳大街上当众打人,而且还冒犯了您和两位上差大人。您杀得好啊,敢犯军令之人理当诛杀!您宰了一个,剩下的四个我也给您送来了,就此向大人请罪。”说着话,那张辽竟一躬到地。
    这倒把曹操弄得措手不及了,赶忙探臂膀去扶,哪知用力搬了他三下,却见他身子躬着纹丝不动,方悟此人力气甚大,故意在自己面前显露本事。张辽见震住了曹操,才直起身来道:“大人宽宏大量果真名不虚传,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
    “军爷慢走。”
    “不敢劳烦大人相送。”张辽翻身上马,回头又道,“大人,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今日之事是大人您勉强占住一个理字,可是日后大人若无故再伤我并州部下,那恐怕在下就不能似今日这般礼数周全了。”说着他疾速自部下手中夺过一杆长矛,调转矛尖用力往地上一戳,竟将一尺多长的矛头生生插进了地下!曹操又一阵愕然。
    “再会了,大人。兵荒马乱多加珍重……”张辽微然一笑,带着部下扬长而去。楼异跟随曹操几番出生入死,自负膂力过人,眼见这矛挡在了大门口,使尽吃奶的力气,连拔了四五次,才将它拔出来,累得吁吁直喘。
    “此真乃壮士也!”曹操望着张辽远去的背影不住地赞叹。突然觉得这并州军中也有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若是能收服这类人物,何尝不能为朝廷出力?可是回过身来,又见地上赫然摆着那四颗狰狞的人头!残酷的现实依旧还在眼前。曹操不敢再多想什么,赶忙上了马,带领这武装好的三十名家丁火速赶奔自己的大营。
    在这个时候,兵权就是命根子,丢了兵权就等于丢了一切!
    曹操赴宴
    由于皇帝刘辩和太后何氏被软禁,士人的一切反抗都变得束手束脚。而与之相反,凉州军倒是可以放手行事了。洛阳的南北军、西园军在短短一个月间被瓜分得四分五裂,何进的部下或被杀死、或被收买、或被威逼,大半都投靠了董卓,余者则人人自危。
    而就在曹操、冯芳等人各守营寨以求自保之际,董卓又以高官厚禄收买了丁原的主簿吕布,利用吕布将丁原刺杀。至此,并州军的吕布、张辽等部也归附了董卓。不久之后,他借着连月不雨为名,上疏罢免了司空刘弘,自己取而代之。既有三公之贵,又有兵权在握,河南之地再无他人可与董卓抗衡了。
    不管朝廷的局势如何,曹操等苟存下来的校尉总算是暂时松口气,可以安安稳稳回家高卧了。并州吕布的反水,使得董卓占据了京师兵力的绝对优势,加之皇帝攥在他手心里,名正言顺,只要弹出一个小指头,顷刻间就可以把曹操等人那点儿兵打散。既然构不成威胁,董卓便对他们不作计较了。
    一切似乎都已经风平浪静,但与从前不同的是,朝会之日看不到皇帝和太后升殿,也没有宦官或外戚理政,只有董卓在御阶下耀武扬威独断专横。
    这厮虽然粗疏鲁莽,背后却有心腹田仪为之出谋划策,倒也提拔了一些曾被宦官打击的名士出来装点门面。久已逃官在家的蔡邕,不堪董卓差人的烦扰威逼,被迫入朝为官,当天即拜为侍御史,次日迁为尚书,转天又升任侍中。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自白丁跃为二千石高官,可谓亘古未有之官场奇闻!除他之外,地方清流周毖、伍孚、韩馥、张邈、孔伷、张咨等人也均辟为属官。董卓甚至还有更高远的计划,请隐居民间的大贤郑玄、荀爽也来为他装点门面。
    既然现状无法改变,群臣只好任由他这番折腾,好在国之政务并未荒废太多,仍有太傅袁隗、司徒丁宫等人打理民事,局面勉强还算过得去。却只苦了洛阳周匝的百姓,动不动就要被并凉兵士欺侮掠夺,司隶校尉袁绍、河南尹王允形同虚设,根本管不了这些粗野武夫。
    朝堂上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董卓似乎再无削割兵权之意,连曹操都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习惯了。心中唯一所虑便是鲍信往济北募兵之事,即便得以举兵,若是董卓借天子之名义下令“平叛”,到时候会是怎样的结局呢?皇帝即天下之权威,对于这一点曹操的体会算是越来越深了。
    这天傍晚,曹操尚未用饭,正在家中闲坐,董卓突然派人邀请赴宴。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明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凶悍的凉州兵就挎着刀在外面等着,敢说一个不字,霎时间家破人亡。无奈之下,他只得更换礼服穿戴整齐,临走前到卞氏房中将儿子曹丕抱了又抱,真恐此一去就再也没命回来。
    卞氏瞧他如此模样颇为担忧,却强自笑道:“你放心去吧,大不了我一个人把咱丕儿拉扯大,以后叫他给你报仇。”
    “唉!有此贤妻何愁丈夫不赴鸿门之宴?”
    说笑归说笑,待曹操出了门,眼见不少西凉武士持刀而立,头皮还是一阵阵发麻,连登车都感觉踩棉花一样。
    董卓虽名为司空,但并不在洛阳东南的司空府居住理事,却把宅邸安在城东的永和里,仅仅一街之隔就是软禁皇帝、太后的永安宫外墙,其用心昭然可见。有兵有权一切事情都好办,他将永和里一带的达官贵人全部赶走,硬是将好几套宅院打通,修成一座庞大院落,四围日夜有西凉军护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院里还屯驻着不少心腹死士。
    这样的严密布置,莫说大权在握,即便是洛阳城陷落,单这座宅院也够他死守一阵的了。
    皆在城东之地,自曹府到董府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曹操甚感紧迫。他冥思苦想,几乎将这两个多月来自己做过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反复确认有没有得罪董卓,最终也未寻出一个答案。莫非真是鲍信兄弟之事走漏风声了?
    不久即到永和里,曹操生怕因怠慢而招惹祸端,离着老远就匆忙下车,低头步行假作恭敬之态。没走几步,又见董卓的弟弟奉车都尉董旻衣冠齐整,正笑容可掬地立在大门前。
    董旻其人不似其兄长那般粗鲁凶悍,但其笑里藏刀的为人却更令人厌恶。他先前假意协同袁绍谋诛宦官,惺惺作态迷惑众人,实际上却是为其兄长在朝中充当眼线。何进被杀那一晚,董卓之所以能够不早不晚地赶往邙山“救驾”,皆是董旻暗通消息的功劳。
    “孟德老弟,多日不见,愚兄这厢有礼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曹操虽厌恶其人,但见他这般客套,也得满面堆笑,拱手寒暄,故意拉近乎道:“曹某何德何能,敢劳叔颖兄挂怀?”董旻一把拉住他的手:“孟德,你营中诸事可还安好呀?”
    夹枪带棒的话来了,曹操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国之安危有董公与大人您昆仲担待,小弟不过应个卯,得过且过罢了。”
    “哈哈哈!”董旻仰面大笑,“孟德忒谦让了,营中若有所需大可告诉我,一应粮草军器我兄长自当供给。”
    “多谢多谢。”曹操心里雪亮,他这不过是句场面话,是万万不可当真的。
    “孟德请。”董旻和蔼相让。
    “叔颖兄先请。”
    “尔今是客。”
    “客不欺主。”
    “哈哈哈……既然如此,你我携手揽腕一同赴宴。”董旻笑着拉起曹操的手款款而入。
    曹操仍不敢放松,行走之间还是故意落后半步,以示恭谨。
    一进府门别有洞天,原来宅院相套内外不同,仅外院便有寻常人家宅邸这般大。除了栗、漆、梓、桐四色树木,还有不少简易军帐,足见其保卫严密。董旻大声吩咐道:“当差的!速速撤去军帐,少时诸位客人将至,腾出地方也好停滞车马。”
    曹操闻听此言才算放心:原来今日并非单独请我,人多些也好壮胆啊!可是过二门到了内院,气氛立时又紧张起来。
    原来早有西凉武夫手持利刃把守,一个个膀大腰圆面貌凶悍,明显不是汉人。曹操强自镇定,随董旻穿过层层刀山剑林,才到了董府的广亮客堂。又见董越、胡轸、徐荣、杨定等一干西凉悍将皆在堂口逢迎,今日皆是除去戎装一色深服,冠戴袍履倒也得体,不似平日那般骄纵凌人。他赶忙作了一个罗圈揖。这帮老粗今天也都文绉绉的,争相还礼逢迎,恭恭敬敬将他让进堂内。
    这间大堂可真了得,已撤去隔断将左右二室打通,其装潢可谓雕梁画栋金漆朱画,比之何进那座大将军府不知华贵多少。
    曹操一眼打见,正座后面的屏风画的是龙凤纹,规规矩矩的篆字定是梁鹄的大手笔;阶下有一对铸造精良的青铜犀牛灯;堂中烟雾缭绕的乃是五尺高的镂花香鼎。曹操立刻断定这几样东西非民间之物,必是董卓自宫中掠夺而来,心下不禁一凛。
    此刻堂上并无一人,董旻径直将他让到了西边的首座上,曹操再三推辞才愧然应允。他刚刚落座不及详思,又听外面一阵寒暄,助军右校尉冯芳也被董越让了进来,二人四目相对顿觉警惕,却不好说什么,只是相对而揖。冯芳被让到仅次曹操的位置,眼瞧董旻、董越走出去,才小声嘀咕道:“怎么回事?董卓要把咱们一锅烩吗?”
    “难说啊……”曹操叹了口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到此就见机行事吧。”
    “你可见到董老贼了?”
    “还没有,这家伙也真拿大,请客竟不出来相见。”
    冯芳面有惧色,轻声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他出来时该不会带着刀斧手吧?”
    “哼!他手握重兵,杀咱们不过举手之劳,何至于费这么多心眼?我猜他可能有什么事找咱们相商。”
    “找咱相商?”冯芳拍了拍脑门,“他今已如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儿还用与咱商量啊。”
    思虑至此,两人都觉得今天这一宴莫名其妙,便各自低头不再说话。少时间又听堂外喧哗阵阵,助军左校尉赵融、右校尉淳于琼、中军司马刘勳、城门校尉伍孚、北军中侯刘表以及北军沮儁、魏杰等校尉接踵而至,个个都是在京畿或多或少握有兵马之人。每进来一人,曹操的心就重重地蹦一下,待西园与北军诸校尉到齐,他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了:难道真是摆下鸿门宴,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正在惊惶未定之际,最后一个来的却是刚被董卓提拔起来的尚书周毖,屈身位于末席。他无兵无权,也被请来倒是个意外。本来大家都很熟稔,但是当此吉凶未卜之际,谁都没心情寒暄客套,偌大的厅堂竟鸦雀无声。
    突然间,只闻钟鸣乐起,自大堂屏风后闪出二十个婀娜女子。她们身着霓裳,浓妆艳丽,长袖飘飘,来至堂中翩翩起舞以示欢迎。乐是好乐舞是好舞,大家紧张的心情似有所松弛,也渐渐不再正襟危坐了。
    就在乐曲悠扬、舞步婆娑之际,忽闻有一个粗重的声音问道:“在座的大人们,这乐曲可还受用?”谁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董卓已经悄悄从后堂走了出来。
    诸人纷纷要起身见礼,董卓却一摆手:“坐你们的!谁要是起来谁就是骂我祖宗!”诸人都是一惊,还未见过这样让客的呢,便不敢再动了。倒不是不好意思骂他祖宗,而是怕骂完他祖宗无有好下场。
    董卓已经五十余岁,虽然身高八尺,但是身体过于肥胖,粗胳臂粗腿,肥头大耳的,他落座的时候甚至有一些吃力。锦袍玉带并未给他带来多少高贵的气质,却更加反衬出他的相貌粗悍。特别是犀利的鹰眼,跟八字似的那张大嘴,还有脸上的横肉,打着卷的花白胡须,都显露出他的凶恶可怕,使人觉得坐在正席上的是一头穿着衣服的猛兽。而就在董卓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个更加扎眼的人物。
    右手边的是一个青年武士,此人身披金甲身高九尺,面庞却白净如玉,龙眉凤目,隆鼻朱唇,黑中透棕的发髻别着根长大的翡翠玉簪,尤其是他有一双顾盼神飞颇为俊美的眼睛,那眼珠隐隐泛出些蓝色,宛如深邃汹涌的大海一样美。这一身金甲似乎是量体而做,质地丝毫不显沉重,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和臂膀,将他结实匀称的身材衬托得天衣无缝——真真是一个天下无双的英俊人物。他的左手毫不扭捏地握着腰间的剑柄,而右手却拄着一杆丈余的方天画戟,那锋利的戟尖冷森森的,泛着刺眼的寒光!
    曹操晓得,这人就是刺杀丁原的吕布吕奉先。此人虽相貌俊美,但心机实是可怖,贪图功名富贵竟然把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上司杀死,致使董卓轻而易举便掌握了并州军。事后吕布从一介小吏跻身为骑都尉,可令人不齿的是,董卓之子早丧,吕布竟然甘心为其义子,实是不折不扣的认贼作父。在董卓的左手边,还有一个落魄书生般的人物。
    此人身高尚不及曹操,相貌鄙陋,嘴巴似乎还有点儿歪,面色黝黑,两腮无肉瘦小枯干,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华丽的深服穿在身上颇显肥大,而且他左肩略高右肩稍低,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个偶然混上身好衣服的老农。其实细看才知道,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也就是将将三十岁。曹操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这位就是一直在幕后为董卓出谋划策的主簿田仪。据说这个落魄的读书人早年被羌部落所虏,当过一阵子奴仆,身心受到极大摧残。后来因为董卓一战,他重获自由,便对其忠心不二,甘愿贡献智谋。董卓入京之前于渑池上疏,引经据典大笔华翰,毫无粗疏之气,大约就是此人捉刀代笔。
    曹操默视此二人良久,大有感慨:董卓赳赳莽夫,此番得势虽属侥幸,但这家伙善于治军,确有识人之才用人之胆,单此一长处我便当用心效仿!
    舞姬一曲演完,各自款款而退。董卓笑道:“咱们的人在哪儿?大伙还不进来喝酒?”随着他一声招呼,只见门外迎客的董旻带着西凉诸将嬉笑而入,最后面竟然还有昔日何进部下的吴匡、张璋、伍宕、许凉四人。这帮家伙径自在东边席上就座,个个举止随便毫无礼数。
    早有仆人端上各色菜肴,炙酱羹饼,水陆毕至,而且每人案边都有一坛酒。如今乃大旱年月,董卓就是借口久不降雨、粮食歉收而罢免刘弘,进而自居司空之位的。国家现在严令禁止酿酒,而始作俑者的董卓却在家中大肆饮酒,这可真是一种讽刺。
    董卓可不在乎那么多,自己先满上一樽,也不顾诸人,先仰头喝干,擦了擦嘴才道:“今天在座之人皆是手握兵马的厮杀汉,真称得起是武夫之会……”他此言未毕,东边诸将一阵嘲笑,西边之人无不尴尬。曹操有些脸红,低头沉思:有什么厮杀汉可言呢?除了我和沮儁、魏杰、刘勳几人上过战场,其他刘表、赵融等皆乃翩翩儒士,全靠声望门第任职。现在想来,朝廷以这帮人执掌兵权,难怪会畏缩不前受制于人,叫董卓钻了空子。这难道不值得反思吗?
    董卓抬手示意他的人不要笑:“不论上没上过战场,只要兵马在握就有说话的本钱!所以我董某人今天要宴请大伙。”说着他又拿起酒樽,“来,大家喝啊!”东边一阵叫嚷各自牛饮,而曹操等人却满怀心事,仅勉强沾了沾嘴唇。董卓一见似乎大为不悦:“哼!诸位为何不肯尽兴?你们不喝可就是瞧不起我董某人。我儿奉先!”
    “诺!”吕布响亮地答了一声。
    “你替为父敬敬列位大人,一定要让大家喝好!”
    “明白!”吕布如得军令,却不敢取董卓的酒具,踱至董越案前,拿起一只酒樽,快步来到西边,“我替义父敬列位大人酒,还望列位务必赏光。”说着第一个就来到曹操面前,“曹大人,请饮!”
    曹操抬头仰望,只见吕布人高马大,二目炯炯凝重瞪着自己,虽然左手执杯,右手依然紧紧攥着那阴气森森的画戟。他心中略有惧意,但兀自振作,起身避席道:“有劳奉先敬酒,请!”说着竭力抑制颤抖,总算是平平稳稳端起酒樽,略一回敬仰头喝干——这樽酒简直是顺着后脊梁下去的!
    吕布见状也随之饮了。第二个轮到冯芳,他努力模仿着曹操方才的举动,但是举起酒樽的时候还是因为颤抖,略微撒了一些。
    早有伶俐的仆人抱了酒坛过来,吕布每饮一尊便随即满上。他又来至第三席上:“子璜兄,请饮酒!”中军司马刘勳是袁绍的心腹干将,袁绍本为中军校尉,因为受命诛杀宦官转为司隶校尉,所以中军营之事便全部托付于他。刘勳举起酒樽不饮,却揶揄道:“在下职位低微,不过是暂代营中之事,算不得什么有兵有权之人,您这杯酒还请敬给我家袁大人吧!”
    吕布不苟言笑,硬生生道:“你少要提袁绍,现在是你带着中军营。俗话说‘现官不及现管’,没瞧出今日不以官位列坐,只按兵马多少列席吗?”曹操在一旁听得分明,这才明白今天的坐序为何这般古怪。刘勳仍不肯喝,兀自辩道:“在下不甚饮酒。”
    “子璜兄既在席上,难道不晓得客随主便的道理吗?”吕布冷冷地说。刘子璜还欲再言,却见吕布白皙的脸上已泛出杀气,目光如刀子般刺来,而右手的方天画戟也微微抬起数寸。看这阵势,似乎再说一句不饮,他便要一戟刺来。
    刘勳情知不善,再不敢说什么,赶紧起身把酒喝了。
    后面的赵融本是胆怯之人,更不敢造次,喝酒时战战兢兢的,撒了一身。眼见吕布又敬到第五席,曹操等人立时紧张起来。
    这第五个便是右校尉淳于琼,西园军之人皆有涵养,唯独此人是个沾火就着的急脾气,平日里又酷爱借酒闹事。他自董卓进京以来,因为掠夺粮草的事情几次与凉州军械斗,可战力悬殊每每吃亏。即便如此,他却不思退避一斗再斗,弄得兵卒离心纷纷逃散,如今只剩下二三百人,是现在西园诸营中实力最弱的。淳于琼本是赌着气来的,他也真有办法,腾地站起身来,笑道:“你也忒客气了,咱二人同饮!”说着右手拿起青铜酒樽,直愣愣便往吕布的樽上磕,两樽相碰酒溅起颇高。
    诸人凝神细看,只见二人站立不动,两樽顶在一起,原来吕布、淳于琼各自用力推樽,实是比起了气力。刚开始还势均力敌,可不多时就见淳于琼脸色通红渐渐不支,最后一个趔趄,险些被推倒在地,吕布却气不长出面不更色。东边诸将无不大笑,淳于琼摸了摸身上的酒渍,高声嚷道:“他妈的!你们笑什么,有本事你们跟他比比!还不如我了吧?”说罢也不管有没有人敬,自己连斟连饮起来。
    东边诸将都是粗人,平日里脏口惯了,并不把淳于琼那句骂当回事,只管继续说笑毫不纠缠。曹操见有惊无险没闹起来,后面刘表、沮儁等人纷纷也都喝了,总算是把心放宽,便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吃了起来。少时一轮酒让过来,吕布也饮了一坛子有余,却见他面色粉红更显俊秀,而步履矫健毫无醉意,回到董卓身边恭恭敬敬站好。
    “怎么样?我儿酒量可好?”董卓笑道。
    这哪里是敬酒,简直是示威,诸人无不连声称赞。
    董卓摆摆手,咧嘴笑道:“喝酒有酒量,带兵更要靠气量!有气量才有人望,我董某人之所以能干到今天这步田地,靠的就是帮我的这些兄弟!”他指向东边的那些将领,那帮人无不拱手而笑。
    董卓扭过脸,又挨个打量曹操这边的人,缓缓道:“可我董某人不光要有自己的这帮兄弟们,从今以后还要与在座的列位大人成为兄弟,朝廷之事还要靠列位鼎力相助,咱们共谋天下之事!也望诸位推心置腹不要跟我藏什么心眼。”
    曹操有些诧异,不过看此人慷慨激昂,似乎说的是真心话。
    董卓话锋一转:“但天下大事最要紧的还是要靠明主!似桓灵二帝亲信宦官重用小人,此等昏君主政天下就永无宁日!”
    诸人吓得一哆嗦:即便先帝是昏君,也不能当众指责,更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嚷出来的。
    “我在凉州打了这么多年仗,深知其中忧患。朝廷他妈的真是用人不明。”董卓开始口无遮拦了,“大家想想,派到我们凉州的都是些什么鸟人?孟佗因为给张让送过一斛葡萄酒便当了刺史,他会打什么仗?他滚蛋了,又弄来一个梁鹄,成天耍笔杆子不干活,都说他书法绝妙,我他娘的也看不懂!最后又去了个叫宋枭的刺史,北宫伯玉作乱时,他说什么朗读《孝经》退敌。呸!别他妈的扯淡了!”诸人听他言语粗俗无不皱眉,但句句都是实话。
    “我董某人没读过什么《孝经》,但是我有家伙,歹人就得给我老老实实的。”说着董卓猛然拉出佩剑戳在桌案上,众人吓得直缩脖子,“这刀剑就是天下的规矩,就是天下威仪。没有威仪一切都是他娘的扯淡!先帝就是没有威仪萎靡不振,才会叫那帮宦官小人得势。身为帝王
    必要威严无比,才能镇得住天下。”
    话粗理不粗,曹操点点头,信手端起酒来。
    “所以,我董卓要干一件大事。为了我大汉国祚长远,也为了诸位的功名富贵,我要换一换当今天子!”
    曹操刚刚入口的酒险些喷出来——废帝!?
    董卓见众人惊惧,却大笑道:“哈哈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权柄在我手,换掉刘辩那小子不过是小事一桩。”
    听他直呼皇帝名讳,冯芳突然忍不住了,拱手道:“董公,恕在下冒昧直言,当今天子并无过失,岂能无故废立呢?”
    “无故废立?”董卓横了他一眼,“哼!懦弱就是他的罪!那日我往邙山迎驾,他像个什么样子?哭哭啼啼像个娘们,这样的皇帝能治理天下吗?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什么样的孩子都他娘的娇惯坏了。光会读书有个屁用,到头来不过是废人一个!”
    他把皇帝说得一无是处,似乎早就该废掉,诸人敢怒不敢言。
    曹操稳了稳心神,问道:“依董公之意何人当为天子呢?”言下之意是问:你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呀?
    董卓一拍大腿:“刘协那小子啊!”似乎不论是否中他的意,皇帝到了他口中全是小子,“莫看陈留王年纪不大,胆子可不小!那日迎驾,与我同乘一骑,那小嘴可会说了。”说着他不禁呵呵直笑,“能不怕我的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我董某人决定立他为天子,将来辅保他重振我大汉之雄风。你们说,好不好啊?”
    “我等唯将军马首是瞻!”东边诸将异口同声地嚷道,那嗓门大得震人耳鼓。可笑的是,董卓如今是司空,他们却口称“将军”,而不称“董公”,足见在这些人眼里,兵马要比三公值钱得多。
    董卓哈哈大笑,满脸横肉直颤,似乎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扭头又问西边诸人:“列位大人,你们也赞同此事吧?”
    曹操赶紧低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他斜眼瞅了瞅身边诸人,冯芳、刘表等皆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出;而淳于琼似乎根本没听他说话,耷拉着脑袋兀自牛饮,似乎已有醉意。
    突然间,只听坐在最后面的尚书周毖开了口:“当今天子处事似乎过于阴柔,董公废其另立也是无奈之举,实属良苦用心呐!所幸陈留王天资聪颖,我等臣子皆从董公之意绝不会违拗。”这简直是给董卓脸上添彩,诸人无不侧目,鄙夷地瞅着周毖。
    “知我者周仲远也!”
    “董公过誉了。”周毖谄笑道,“您为国戍边久有战功,大小算来足有百战,如今又亲自理政多有建树,我辈自当竭力助您辅保新君。来!我代诸位大人向您敬酒!”
    诸人简直气愤到了极点,又不好明言,只瞪着他看。
    这个周毖也算小有名气,当初还是何进的座上客,如今却恬不知耻谄媚董贼,与这样的小人同座简直是耻辱。周毖自在安然全不理会,见董卓喝了,又对东边的人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凉州来的各位将军日后也当有所重任。你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在下仰慕得紧,我再敬各位将军一杯。”东边诸将闻听无不受用,兴高采烈尽皆饮下。周毖见他们喝了,也端起酒樽来,却似有心事沾唇则止,高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扫兴!”董卓嚷道。
    “董公啊!我周毖叹的是大汉的江山。”他放下酒樽,“自先帝以来,多有小人用事,所以天下积危,百姓疾苦,遂有黄巾之兵黑山之叛。董公虽然能换一个好皇帝,但百姓之苦尚不能解啊!”
    “哦?”董卓似乎也有些担心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嘛……”周毖故作沉吟,“现今应当沙汰州郡之官,以青年才俊充任。一者可安民保境大兴教化,二者重用才俊也可彰显董公您用人之明。当初大将军何进广招贤才,却因宦官作乱一事大都流散了。不过现在京中尚有何颙、韩馥、孔伷、张咨、刘岱等辈,若将他们放出去,或任刺史,或为郡守,岂不可以理民生计?那样新君才坐得稳,董公您也能安心。”
    曹操见他谄媚作态本甚为反感,但听着听着渐觉其中深意。这周毖看似一脸诚恳出谋划策,实际上是要把董卓往火坑里推。韩馥等人皆是清流一派,更有甚者是袁杨两家的门生故吏,这帮人一旦出去管辖州郡之地,只怕要学鲍信一样,举兵反戈杀到洛阳来救驾了。想至此,见董卓一脸感激连连称是,曹操顿觉好笑,赶紧抿了口酒。
    “我今天受教匪浅,大家吃好喝好!”董卓觉得周毖的话很受用,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又吩咐道:“奉先,你去叫人把礼物抬来!”
    诸人面面相觑,皆现尴尬。酒可以喝,饭可以吃,烂在肚子里也就罢了;但礼物不能收,因为一旦收下就等于受其收买,赞同了废立皇帝之举。可事到如今,谁敢挺身而出,说一个不字呢?
    不多时,见吕布带了一大群仆人进来。他们扛进十多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金银财宝光华耀眼。又闻哭声阵阵,几个西凉兵驱赶进一群婀娜女子,想必都是劫掠而来。董卓站起身来,笑道:“你们猜猜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胡轸打量着美女坏笑:“莫非都是皇宫之物?”
    “不对不对!”董卓摇头道,“这些都是何苗一家的财物!”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车骑将军何苗虽然死了,但毕竟是当今太后的同母弟弟,哪有随便抄国舅家产的道理。
    “我实言相告,就在刚才,我请大家赴宴的时候,已经差派二百精兵抄了何府!这个何苗算个他妈的什么东西?他哥哥诛杀宦官,他却吃里爬外勾结阉人,收受这么多的贿赂,你们说该不该抢?”
    “该抢!”吴匡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是宫廷变乱中手刃何苗之人,此刻森然道,“我家大将军若不是被此贼所累,何至于遭宦官刺杀?”
    曹操白了他一眼,心道:“真是毫无头脑的匹夫!你就知道喝酒杀人,都被董卓兄弟当刀使了,竟毫不自知。”董卓示意吴匡坐下:“我不光抄了何苗的家,还扒了他的棺材,还宰了他的老娘!”
    哗啦一声,赵融吓得失了酒樽:“您……您杀、杀了舞阳君?”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老贼婆罢了。”董卓毫不在意。
    “她毕竟是太后之母啊。”赵融今晚不知洒了多少樽酒,似乎衣衫始终就没干过。
    “赵大人,瞧你那副熊样儿!”董卓不屑道,“刘辩那小子马上就要被废了。他不是皇帝,她娘也就不是太后,何家还算什么皇亲?似何苗这等败类,就该杀得干干净净。”
    “杀得好!”吴匡又附和道,“这老贼婆是个再嫁的婆娘,与我家大将军没有丝毫干系,他儿子何苗原本姓朱,是为了沾光才改姓何的。这对母子没一个好东西!该杀!”
    曹操真想问一句:那当今太后与皇帝也与大将军没有丝毫关系吗?思虑再三,还是没敢开口。又听董卓那粗重的声音道:“今天来者有份,财宝婢女随便挑吧!”
    此言一发,东边的人似疯了一般扑过去。有的哄抢财宝,有的就对那些女子动手动脚,而且你争我夺,简直是一群禽兽。董卓非但不加阻拦,还哈哈大笑。刘表、赵融之辈皆低下脑袋不忍再看。
    吴匡抓了几把金子塞进怀里,转眼瞧见人堆里一个美貌女子,便上前调戏。那女子左躲右闪,一直护住腹部——原来她还身怀有孕。吴匡两扑不中,便一把扯住她衣襟。那女子坐倒在地,眼见吴匡臂膀伸来,张口就咬。吴匡疼得蹦了起来,恼羞成怒挥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眼见吴匡抬起右足又要踢她,只恐这一脚下去要一尸两命,曹操再也压不住火了,猛地蹿出去,瞧准吴匡面门就是一拳!
    吴匡毫无防备又抬起一腿,这拳挨得结结实实,仰面摔出去,顿时间稀里哗啦一片响,桌案也掀翻了,杯盘酒菜满地都是。
    众人皆是一惊,董卓却没有生气,只道:“孟德,你是我的客人。若中意此女子大可明言,何必动这等肝火?”吴匡也怒冲冲爬了起来,却没有还手,压着火气道:“呸!不就是一个娘们嘛!”他久随何进,因此素来也恭敬曹操,换作别人打他,恐怕早就动刀子了。
    “你没看见她大着肚子吗?你这一脚下去,两条性命就没了!”曹操趋身搀扶那女子,这才注意到她年纪甚轻,恐怕还不到二十。那女子泪水涟涟,一把抱住曹操大腿哭道:“大人救命吧!我不是何苗一家,乃是大将军的儿媳啊……”
    “你说什么?”吴匡也愣了。
    “小女子尹氏,嫁与大将军之子。我夫身体羸弱,数月前宦官作乱,我夫因惊亡故。小女子无所依靠又身怀有孕,只得依附舞阳君过活啊!呜呜……”她说罢便泣不成声。
    曹操对吴匡怒喝道:“你听见没有?难道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也对得起大将军吗?”吴匡悔恨不已,怅然落座。曹操轻轻推开尹氏手臂,对董卓深深一揖:“董公,此女乃大将军儿媳,又身怀何进之孙,您如今毁了舞阳君一家,她无所依附。在下恳请董公厚待此女,若能将其送归娘家,也算是告慰大将军在天之灵了。”
    “你倒是有情有义。”董卓欣赏地点了点头,“此事好说!”
    “还有,这些良家女子不可做赏赐之物,还请……还请您将她们放了吧。”
    董卓倏地收住笑容:“哪有这么多穷讲究?你也真是多事……真他妈扫兴!算了吧,把她们都带下去。我看今天这个宴就到这里,列位大人还有将军们,都请回吧!”
    西边诸人这半天光景一直提心吊胆,闻此言如逢大赦,赶忙纷纷起身告退。却有伶俐仆人为每人都裹了一包财货,或是翡翠珠玉,或是金银器皿,不要也得要。刘表等勉强接受,双手高捧,缓缓退出;至于淳于琼,早就喝得烂醉如泥,是刘勳将他背出去的。
    曹操也要告退,董卓却道:“你不要走!我还有话与你说。”
    过了一会儿,东西两边的人已走光。仆役也将残席撤去,扫去地上污垢,熄灭多盏灯火,退出去时又将大门掩好。偌大的厅堂上,只剩下曹操与董卓、吕布、田仪。
    幽暗的灯光下,董卓的脸越发显得阴森可怖,如野兽一般。他瞪着凶恶的眼睛,打量曹操良久,才道:“你是曹腾的孙子吧?”
    曹操听他直呼祖父的名讳甚是不喜,但又知他是个粗人口无遮拦,便低声应了声:“是。”
    “我董卓之所以能出人头地,靠的是已故张奂老将军的提拔,这你知道吧?”
    曹操连连点头。
    “而张老将军当年可没少得你祖父的恩惠啊!”董卓所言不虚,昔日梁冀当政时期,张奂之所以有机会建立军功,也赖曹操祖父曹腾的美言。“还有,我凉州在孝顺帝时,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刺史种暠,也是你祖父推荐的吧?”
    曹操有点害怕了:董卓进京之前,我曾推荐种暠之孙种劭前去阻拦,他是不是要因此事处置我?
    哪知董卓面色凝重,语重心长道:“你曹家对我凉州武人有恩呢!”曹操听不出这是好言还是恶言,只低头道:“不敢当。”
    董卓摆摆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道,身为凉州之人,要想出人头地要受多少苦吗?朝廷何尝视我们为子民啊!自光武爷立下规矩,凉州之人不得内迁,把我们当做贱民。故而张奂立下平羌大功,不求升赏,只愿籍贯内迁弘农,为的就是子孙不再受欺压、不再受战乱之苦。你明白吗?”
    曹操有些动容,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在与谁讲话,赶紧低头道:“蒙董公训教。”
    “我凉州子弟为抗外敌,所以世代习武,出了多少能征惯战之人?可是朝廷不加重用,提拔的却是那些百无一用的高门子弟,都是他妈的绣花枕头!”董卓气愤不已,“带兵之人没上过战场,还算什么厮杀汉?你倒是个好样的,当年敢带三千人出关解围。”
    “那一仗赢得侥幸了。”曹操实话实说。当初平黄巾长社一战,他领兵赶到之时,皇甫嵩已经纵火突围。
    “宛城之惨烈,难道也是侥幸?”董卓早将曹操的底细摸清了。
    “唉……”曹操长叹一声,“昔日这一仗,死伤无数惨烈至极,我所带之人几乎折尽。”
    “这就是你跟那些人不一样的地方,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景象……”董卓拍拍他肩膀,话锋一转,“我也打过黄巾贼,但是我败了。我一辈子只吃过两场大败仗!”
    曹操倒也起了好奇心,斗胆问道:“两场?那另一场呢?”
    “那是在榆中,被北宫伯玉的人马困在河边。我坚闭营门受困数月,眼见粮草殆尽士卒投敌,就差他妈的来宰我了。”说到这儿董卓闭上了眼睛,似乎对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当时我营里有个小参谋,他想出一个主意,叫我假借捕鱼为名拦河修堤。等堤修好后,我们虚插旌旗,渡河而逃。等北宫伯玉的人马发现,我们把大堤一毁,早就逃远了!”
    曹操连连点头:“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好计策,当赏!”
    “那还用你说?献策之人名唤贾诩,如今已是都尉,正在助我女婿牛辅驻扎陕县,日后我还要重用此人。那榆中之败是我以寡敌众孤军深入,却也输得心服口服。但是在广宗败给张角,却他妈的叫人窝火!”
    那是光和六年(公元184年)的事情。当时曹操正随朱儁、皇甫嵩在汝南奋战,而河北平叛主帅卢植遭宦官诬陷被锁拿入京,接替者便是董卓。那一仗董卓败得莫名其妙,致使原本形势大好的局势全面恶化,荆州黄巾借机复起,才有那场触目惊心的宛城血战。董卓突然叹息道:“孟德,因为我那一仗输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胜败乃兵家常事,谈何麻烦,为国效力理所应当。”
    “你知道我为何会输吗?”
    曹操听他这样问,正好借机逢迎:“久闻董公用兵如神,但广宗之败实不可解。”
    “那我告诉你,输就输在那帮北军的司马上!”董卓一脸气愤,“那些人都是他妈的贵族子弟,哪里把我这个西凉粗人放在眼里?军队靠的是令行禁止,可是他们不服我的调遣,各自为战岂能不败?要是带着我自己的兵,十个张角也被我擒杀了。”
    曹操愕然。
    “而且,输还输在先帝那个大昏君身上!”董卓嚷得更凶了,“竟然因为一个狗屁阉人的话就临阵换将!他妈的……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收拾昏君、收拾那帮百无一用的贵戚子弟!”
    至此,曹操总算是搞清楚董卓的心结何在了,他劝慰道:“先帝已死,北军已在董公之手,现在您该罢手了吧?”
    “罢手?”董卓的脸颤动了两下,“我什么要罢手?我还没有建立威严!我要立刘协那小子当皇帝,我亲自当家主政,这天下早该好好理一理了。”那一刻,曹操几乎被打动了:“您要效仿霍光之举吗?”
    “什么?什么火光?”董卓一愣,瞧向阶边的灯火。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间,曹操的仰慕之情瞬间灰飞烟灭:这个人太没有学识了,恐怕不能成就大事!国家利器所托非人定会是一场灾难,何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但何进不过是软弱无能,要是董卓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当政,只怕天下要血流成河!需知治大国若烹小鲜……
    田仪觉察出董卓出丑了,赶紧解释道:“主公,曹大人所说的霍光是前辈的名臣,就是您素来仰慕的那位霍去病将军的弟弟。他受孝昭帝托孤之重,却废掉了继任的昌邑王。当时也有人说他是乱臣贼子居心叵测,而他迎立了孝宣皇帝,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曹大人拿您比霍光,是在夸奖您呐。”曹操听此言毛骨悚然:霍光辅保孝宣帝不假,当时昌邑王却是他自立自废的。田仪避重就轻侧重美化霍光,明摆着是怂恿董卓的废帝之举,说不定这废立皇帝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此潦倒书生心机实在可怖至极。
    “那就谢谢孟德的夸奖喽!”董卓在他面前踱了几步,突然攥住曹操手腕,“曹老弟。”
    “不敢当。”
    “肩膀齐为弟兄!”
    曹操强笑道:“只怕我这等身高,站到几案上才能与您肩膀齐。”
    “哈哈哈……孟德莫要说笑。我且问你,现在你典军营中还有多少兵马?”
    “死走逃亡,还剩千余而已。”曹操不敢逞强,实言相告。
    董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把西园军余下的所有兵马都交你统领,你看可好?”
    “我?!”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说西园军已经残败,但若把余下的五营合在一起,仍然可以凑到三千多人,这在京畿之地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董卓笑道,“咱们之间要讲实话。我的将领都是粗人,可管不了这帮西园军。但若是轻易放手将其遣散,一者太过可惜,二者难免肘下生变。但若是找到合适的人来统领他们,将来若是有人造反,这支人马还可以协助御敌呢!老夫遍观朝中文武,唯有你能带好这支军队,至于那些酸溜溜的贵族子弟,叫他们靠边站吧!怎么样?你来带西园军,日后与我共谋大业、共享富贵,如何呀?”
    他所说的共谋大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最终的目标是要学王莽篡汉吗?还是仅仅想做霍光?那为什么要废掉刘辩改立刘协呢?立一个更聪明的皇帝对他来说不是更危险吗?董卓实在是大脑混乱,或许他确实有志于复兴朝廷,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曹操没有回答,低头陷入了沉思。
    董卓又道:“放心吧,老夫日后亏待不了你,保你得公侯之位。咱们好好理一理这个天下。有酒同喝有肉同吃,行不行?”
    曹操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为一代贤臣名将固然是他平生的志愿,但是寄希望于董卓是否明智呢?他侧目瞧了眼旁边的二人:吕布手握方天画戟威严而立,似乎自己敢说一个不字就要废命在此;田仪睁着一双怪眼瞅着自己,看来要想假意应允立时就会被这个人戳穿。答应不答应,似乎都行不通……他木讷良久,跪倒在董卓面前:“董公,下官想起一句话。昔日我大汉名将马援讲过‘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下官现在实不能答复,容我回去再三思考,若自度能够胜任,必会担当。”说到这儿恐话不周全,他又赶紧补充道,“若自度不堪您驱使,在下也必会荐举他人,总之定不负公之重托。”
    董卓有些吃惊,他还没见过有人这样与他讲话,但随即笑道:“你倒是坦诚……好吧,你回去想一想,改日咱们再议此事。”
    曹操忐忑站起,见董卓气色如常,吕布、田仪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勉强过关了。荆棘之地不可久留,他马上躬身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老夫等着你的答复。”说着董卓摆摆手,打了一个哈欠。
    曹操离开董府,一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这不单单是缓兵之计,也是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帮助董卓,自己的才干似乎便有机会显示,但是董卓其人真的可以相信吗?即便可以相信,他就真的能治理好国家吗?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也未换衣服,一屁股坐到房里。
    卞氏牵挂他安危,抱着丕儿一直没有休息,赶紧凑过来:“怎么样?老贼没难为你吧?”曹操摇摇头。
    “你怎么了,跟丢了魂似得?他要夺你的兵权?”
    曹操苦笑一阵:“他不是要夺我兵权,是要给我兵权。”
    “给你兵权,怎么回事?”
    夫妻说话之间,楼异突然在外面嚷道:“大人,董府差人给您送东西来了……来的差人是……是……”
    “是谁?”
    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答道:“是小的我呀!”
    曹操连忙举烛出门,黑暗中显露出一张谄媚的面庞——秦宜禄。
    “是你?”曹操鄙夷地哼了一声,“你又跑到董公手下了。”
    “嘿嘿,小的倒是有心思跟着您,但是您不要我了。所以,谁给小的饭吃,我就跟着谁吧。”秦宜禄依旧是那么滑头,“大人,您快来看看吧!”烛火照亮院子,只见整整一箱的金银珠宝,正是席间何苗家产之物。
    “我家董公说了,区区几件小东西,请您务必留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秦宜禄深深一揖,又道:“小的出来时,田主簿还嘱咐我,说您与我毕竟有故主之情,要我勤往这里跑跑,关照您的生活,那以后小的短不了来侍奉您。”
    曹操暗骂,这分明是要他时常来监视,这会儿再不敢推辞了,强笑道:“你回去告知董公,东西我欣然领受,多谢他老人家的美意。”
    “诺。天色不早,小的告退了。”秦宜禄退了几步,又谄笑道,“外面还有一驾马车,也是董公相赠,请您收下。”说罢一溜烟跑了。
    卞氏这时走了出来,惊奇道:“秦宜禄来送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呀?”曹操不答,夫妻二人齐出院门去看,果见府门外有一驾新漆的马车,装潢甚为华贵,不过对于一个校尉而言似乎有些逾制了。
    楼异上去赶车,哪知他一掀帘子,车里面竟还坐着个哭泣的婀娜女子——正是那个身怀有孕的小寡妇尹氏。卞氏更加诧异,蹙眉对丈夫道:“你给我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问我,我说不明白。”曹操一挥衣袖,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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