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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漂流 第13节

    钟翊忽然有些颓唐,他俯身轻轻靠在林瑧身上,没有把体重全部交给林瑧,怕压着他难受,闷声说:“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林瑧笑了起来,胸膛和声带微微震动,他没忍住身上摸了摸钟翊露在外面的发顶,甜丝丝地反问:“我讨人喜欢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钟翊默了默,从他身上起来,眼睛黑亮亮地看着林瑧,五官表情冷淡,但眼神却虔诚又痴迷,看得林瑧都有点晃神。他听见钟翊低声回答:“当然不是,从第一天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瑧简单休息了一会儿,醒的时候钟翊已经借旅馆的后厨给他做了三菜一汤。青河虽然穷困,但是因为小农经济,食材都非常新鲜有机,林瑧难得吃了不少,两个人把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饭后钟翊让人收拾了餐盘,自己送林瑧出门,他担心林瑧坐不了司机自己老旧的小汽车,把租的那辆suv给了司机,又付了双倍的价格,让司机路上不要抽烟和放音乐。
    林瑧这次没坐副驾驶,而是坐了后排,小镇司机难得遇上付钱这么大方的老板,对林瑧的态度也很认真负责。司机普通话口音很重,但能说,车开出青河镇之后和林瑧闲聊,问:“老板不像是本地人,来我们小地方是干什么?”
    林瑧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脑子里塞满了钟翊方才看他的眼神,心里乱糟糟的有些不安,随意答了句:“探亲。”
    司机来了兴致,又问:“刚才付钱的那个钟翊是你亲戚吗?”
    林瑧好奇:“你认识他?”
    司机哈哈一笑,答说:“我们整个青河镇谁不认识他?他可是青河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还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大家都说老钟家里真是祖坟冒青烟。可惜了就是这年轻娃儿没爹没妈,就一个阿爷带大的,小时候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咯。我听亲戚说他阿爷还得了癌症,也快不行了。”
    林瑧沉默了一阵,没接话。司机也不介意,继续扯开话题聊别的。小镇人无甚新鲜事可聊,最新鲜的可能就是钟翊,于是翻来覆去说些钟翊这几年赚了钱,如何如何给青河镇和他长大的羊山村捐钱修路修学校的事儿。林瑧倒也没嫌烦,一路上听得津津有味的。
    专门跑山路的司机毕竟比钟翊经验老到,他们去宜川机场走的比回青河时快,3个小时就跑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中途遇上个服务区,司机下车上厕所,林瑧靠在座椅上看家里的监控,找着罗威纳的身影。
    让严博清上门给罗威纳喂个粮已经是不容易,遛狗是想都不用想的,严博清看见他的狗都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今天罗威纳倒是很乖,没翻来覆去地拆家,林瑧想着或许真是年纪大了沉稳了,正准备打开麦克风想和臭狗打声招呼,手机信息一弹,收到了钟翊的信息,林瑧点开:
    ——阿爷走了,他让我嘱咐你,路上注意安全,谢谢你来看他。
    第19章 十九
    傍晚山里忽然下起了一阵中雨,西南多雨,风云变幻,青河的居民早已习惯。街边摆摊的小贩们纷纷快速收起自己的瓜果蔬菜,放进铁皮脱落的老式三轮车里,然后盖上红白蓝三色的油布,匆匆寻个屋檐避雨。
    天忽然就暗了下来,强对流空气形成的乌云卷积而来,远山处传来闷闷的雷声,钟翊的手机信号掉到了一格。
    青河镇上连个正规殡仪馆都没有,最近的在永安市郊区。殡仪馆过来接阿爷的车下午就出发了,却在快进青河镇的时候迷了路,司机正打电话向钟翊问路。
    钟翊站在医疗站一楼角落的安息室门口,抬眼望着泼天雨帘,一手举着手机,另一手摸了摸大衣口袋的车钥匙,毫不犹豫地冲进雨中。
    “你开到进山的那个有石碑的三岔路口找块地停下,我开车去带你们过来,大概二十分钟到。”
    半山的信号塔被隐雷和雨水干扰,钟翊说话的声音听在殡仪车司机的耳朵里时断时续,司机大声询问:“什么……碑?我的车……停……,晚……”
    钟翊的黑发很快被淋湿了,发梢眼睫与鼻尖上,所有尖俏的地方都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随着他奔跑的动作被一一甩落,没在雨里。黑色羊绒大衣有轻微防水功能,雨珠积成亮白色的线簌簌滚落。手工皮鞋在湿润的沥青地上踩出小小的水花,不平整的地面形成透明的低洼,被纷飞的黑色大衣衣摆遮挡,又在衣摆飘过之后映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林瑧打着一把破旧又灰扑扑的折叠格子伞,从钟翊身后追过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林瑧头脸干燥,但裤脚与浅口的休闲鞋都湿透了,白色的衣摆沾染着星星点点灰黑色的水珠,一副在雨中找了很久的模样。
    “钟翊,你对伞过敏吗,为什么永远不记得拿伞?”钟翊头顶的雨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扑扑的格子伞面,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愤怒急躁、清脆又熟悉的斥责。
    林瑧拉着钟翊转过身面对自己,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站在不大的伞底显得拥挤,所以他不得不靠钟翊很近,近到能清晰看见钟翊打湿后塌下的睫毛。
    钟翊黑色的眼珠被冬雨彻底淋湿了,显出透明又易碎的质感来,宛若两块没有藏好的琉璃。
    林瑧刚刚骂了他。
    林瑧好像总是骂他,在所有相处的时间里,林瑧说过不少过分的话,甚至也动手打他,但无论林瑧怎么做,钟翊总是这样看着他,露出一模一样的眼神,像条忠心的小狗。
    钟翊不说话,只是看着林瑧。林瑧这次从他眼睛里面看到了暗涌的悲伤,和一点点不可置信的意外。下一秒,温暖的衣襟和冰冷的胸膛相撞,林瑧举着伞,微微踮脚,往前一步单手拥抱了面前被淋湿的小狗。
    发梢的水珠滴落在脖颈里,湿润的衣领透过针织衫,浸到林瑧的皮肤上,直到他被冰得忍不住在钟翊怀里打了个抖,钟翊方才如梦初醒。
    “怎么回来了,是车子有问题?”钟翊放开环在林瑧腰间的手臂,把人轻轻推开,接过伞柄自己打着,伞面完全朝林瑧倾斜。他说话带着不明显的鼻音,嗓子干涩,声带有些紧绷。
    林瑧抬手用手指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脸上表情平静,但是眼神有些温柔,摇头说:“没有,我让司机开回来的,怕你哭鼻子。”
    钟翊也抬手,握住林瑧停留在自己颊边湿润的手指,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苦笑:“我没哭。”
    林瑧没挣开手,任他捏在手里,笑他:“对,没哭,就是喜欢淋雨。”
    “没有。”钟翊把林瑧的手放下,想撑着伞往前走,又不想松开握住的手,动作局促:“殡仪馆来的车迷路了,我打算开车去找他们。”
    林瑧替他做决定,把手抽出来往前走,说:“你回酒店先去洗澡换件衣服,让王哥去给他们带路。”
    王哥就是今天送林瑧去宜川的司机,此刻车还停在医疗站门口,林瑧和钟翊过去坐上车,让王哥先开到了旅馆,顺便把殡仪车司机的电话给了王哥,麻烦他跑一趟。
    钟翊刚进房间就被林瑧推进了浴室,他早上就在集市里给自己准备了几套换洗衣服,放在房间衣柜里,林瑧帮他找了一套出来放在浴室门口,敲敲门:“衣服在门口,我出去一下。”
    林瑧和旅馆前台的沟通遇到了困难,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八岁,瘦瘦小小一个,能听懂林瑧说话,但普通话说得很不好。问她有没有这里有服装店吗,回答林瑧听不懂;问她哪里能买到感冒药,指的路林瑧也听不明白。
    最后林瑧问:“你会写字吗?”
    女孩儿点点头。
    于是林瑧让她找来了纸笔,林瑧说,让她写。
    “最近的服装店在哪里,可以买到冬装的。”
    ——在对面街,有个市场,但是快关门了,你要快点去。
    林瑧点头,继续问:“我还想买感冒药,哪里有?”
    ——出门左转,走五分钟,有个药房。
    女孩儿不会说普通话,但是字写得不错,林瑧有点好奇,多问了一句:“你还在读书,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没有读了,只念到初中,高中要去市里读,还要学费,家里没钱供,我想自己打工赚点钱再去读。
    “高中很贵么,你攒多久了?”
    ——很贵,学校还要住宿费,我攒了一年,快够了。
    林瑧和女孩儿道谢之后撑伞走出了旅馆大门,他按照女孩儿的指路先往服装市场的方向走,回忆起了一些遥远的问题。
    钟翊的初中高中是怎么念的呢?
    林瑧去过钟翊在羊山村的老家,那是距离青河镇上都有半天脚程的穷乡避壤。
    “育苗店的老板娘说她们这周都没有车去羊山村,回永安的最后一班大巴3点发车,我现在送你去车站吧。”钟翊一手拎着林瑧的昂贵的真皮行李包,另一只手悄悄勾着林瑧的手指。
    他们躲着旁人在青河的小巷里散步,午后的阳光打在他们交缠的手指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林瑧娇俏的小脸从钟翊在街边替他买的丑陋遮阳帽里露出来小半,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他在早上10点之后就一直喊着晒死了,脸上好痛,钟翊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这个帽子,因为太丑又被骂了一顿。
    “钟翊!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林瑧扯着钟翊的手指不肯走了:“我不是说了我想和你回老家吗,你赶我走。”
    “当然没有。”钟翊转身,两手都抓起林瑧的手指,把人往屋檐下的阴影处带,又替他把帽檐翻起来,让整张脸都出现在自己眼前。
    林瑧漂亮又高傲的大眼睛微挑,挺直的鼻梁和翘起的鼻尖上有丁点儿薄汗,淡粉色的唇抿着,脸颊肉很少,紧致地贴着皮肤,使他平时看起来很高冷。
    “我不是赶你走,只是育苗店的车是最干净的,其他回村的车你坐起来会难受。”钟翊靠着墙壁,双腿岔开,让林瑧站在自己腿间,低头好声好气地哄他。
    但林瑧不怎么领情,他眼睛眯了眯,撇撇嘴,“啧”了一声,天真地反问:“不都是车,有什么能坐不能坐的?钟翊,我听说你们这边的人很小就会娶亲结婚了,你不会是在家里藏了个老婆不想给我看吧?”
    钟翊没忍住抬手捏了一把林瑧的脸颊,把仅有的一点皮肉揪起来,让林瑧看起来还难得有些粉嘟嘟的可爱。
    “别瞎说。”他极少对林瑧正言厉色,语气严肃得林瑧都愣了愣。
    最终钟翊还是拗不过林瑧,带他回了羊山村,坐的是镇上去村里收羊羔子的老旧拖拉机。那拖拉机后车厢四面漏风,林瑧屁股下垫着钟翊的背包,把帽绳死死系在下巴底下,一路板着脸。
    钟翊坐在他身前替他挡着半圈风,宽松的短袖t恤被风吹得贴在少年清隽的前胸上,勾勒出精瘦的肩颈与腰腹线条。林瑧原本生着闷气,低着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把手心贴在钟翊的腹肌上。
    钟翊的肌肉不是在健身房里吃蛋白粉练出来的花架子,而是从小一直干体力活攒劲的力量型。放松时摸起来也紧绷绷的,很有弹性,林瑧很喜欢,手贴上去就不愿意放下。钟翊被他摸得有点痒,但不敢说话,任由林瑧动手动脚,希望他能高兴点。
    林瑧确实消了气,拖拉机又吵,开得也慢,但因为和钟翊在一起,所以算是新奇的体验。车快进羊山村的时候已经傍晚,夏日天气好,晚霞在山边连成无边的火烧云,将林瑧白皙的脸颊也映得红彤彤起来。
    林瑧在车里和钟翊膝盖对着膝盖,颠得有点腰酸了,这一段儿路上没人,他便按着钟翊的肩头微微起身。钟翊被他起身的动作惊了一下,生怕他脚下不稳,揽着他的腰把人抽起来抱了一下。
    林瑧的屁股挪到了钟翊的大腿上,俩人肉贴肉叠在一起坐着,前胸和小腹紧紧贴在一起。
    林瑧低头,亲吻着钟翊薄薄的眼皮和眼下的颧骨,钟翊只能被动承受他微凉湿润的嘴唇,很想回应,却又不敢回应。
    林瑧从来不亲吻钟翊的嘴唇,也不喜欢钟翊主动亲他,床上不行,其他地方更不行。钟翊不敢轻举妄动,大多时候都像一条戴着无形的嘴笼、只能等待主人临幸的小狗。
    他能做的就是把林瑧抱得更紧,带着薄茧的手掌牢牢箍住那把细腰往自己身上带,用力得恨不得要把人揉进骨头里。
    林瑧在短袖下摆被掀开的时候轻声叫了停,他一只手按住了钟翊贴着他侧腰皮肤的手掌,温柔斥责:“你想等会儿硬着下车?”
    钟翊颓然地把手抽出来,只敢握着林瑧的胳膊,将额头抵在林瑧的锁骨上,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广藿玫瑰香气,语气委屈:“你别招我了。”
    林瑧笑了笑,抱着自己胸前的脑袋摸他柔软乌黑的头发,故意问:“那我坐回去?”
    抓胳膊的手微微收紧,钟翊声音闷闷的:“不要,我想抱着。”
    林瑧买完药回来的时候钟翊刚刚换好衣服,这几套衣服都是上午随便在镇子里的服装店买的。没有款式和版型可言,颜色也老土,但钟翊身材脸蛋都好,竟然还穿出了几分帅气。
    林瑧把塑料袋装的感冒冲剂扔在玄关上,除了药手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纸质手提袋,钟翊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正准备问,林瑧却先开口了:“殡仪车司机联系你了吗?”
    钟翊点点头:“王哥接到他们了,马上到。”
    林瑧了然,走过去拿起小茶几上的烧水壶,研究了一下用法,拧了一瓶旅馆送的矿泉水倒进去,按下开关。
    “我问了前台,没有烘干机,你的湿衣服先挂在房间吧,我给你买了新外套。穿上,然后去把头发吹了。”
    钟翊呆呆地看着正脱下沾满泥点的白色大衣的林瑧,站在原地没有动。林瑧正从白色手提袋里拿出一件黑色棉服换上,一抬眼发现了钟翊一动不动,没听指令。
    他表情呆,衣服又丑,看起来就傻傻的。林瑧只能从袋子里把另一件同款的大号棉服拿出来扔给他,问:“需要我帮你穿吗?”
    林瑧表情不善,钟翊才反应过来,抱住摔在身上的棉服,默默穿好,然后走回浴室去吹头发。
    热水壶与吹风机的轰鸣声同时响起,钟翊没听见自己放在床边的手机铃声,林瑧走过去拿药的时候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司机王哥,于是帮他接了起来。
    “喂喂,钟老板?”户外雨声很大,王哥怕信号不好所以嗓门也很大,林瑧听他说的方言,把手机听筒默默拿远了点,“钟翊在忙,你跟我说吧。”
    老王听出来林瑧的声音,马上说回普通话:“我已经把殡仪车带到医疗站了,这边说遗体需要钟老板签字确认才能带走,你们多久能过来?”
    林瑧转头看了眼浴室门口,轻声说:“麻烦让他们等十分钟吧,我们尽快。”
    钟翊头发短吹得快,从浴室走出来时林瑧手机还没挂,在和王哥说费用的事。
    可能是怕对面听不清,林瑧声音被王哥带的也有点大,和他平时冷淡的音色很不一样。来时衣冠楚楚、从头精致到脚的人此刻穿着和裤子鞋子完全不搭的廉价黑色棉服,坐在粗糙的白色床单布上,他白色平底鞋边缘蹭了一圈潮湿的污渍,裤脚浸满了雨水,同样狼藉地堆在脚踝处。
    钟翊走到林瑧面前蹲下,一只膝盖撑在地板上,抬起林瑧的左边小腿,帮他把鞋子和湿透的袜子脱了,从白色手提袋里找到新的袜子,拆开给他换上。
    林瑧讲电话时默许钟翊替自己换好两只袜子,但当他准备来解自己裤腰的扣子时,立刻抬手按住了。林瑧挂了电话,脸颊微微泛红:“我自己来,你去冲包药喝完准备出门,殡仪车到医疗站了。”
    钟翊去喝药时林瑧在浴室换好了裤子和新鞋,即便是去医疗站几分钟的路程,林瑧也没让钟翊开车。他坐在车里看钟翊撑着伞下车,走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旁边,交谈之后低头签字,然后站在一边,默默等待医疗站的医生护士将遗体从安息室里推出来,两方交接。
    车离得太远,除了雨珠砸在玻璃与车面的嘈杂声响,林瑧听不见那边的交谈。
    医院的人穿白色,钟翊和殡仪馆的人穿黑色,大雨落在医疗站的外墙与地面上泛出幽暗的苔青色,天边翻墨,宛若全世界都只剩下这几种色彩,让这方小小的医疗站景别,像一部基调悲伤的黑白默片。
    林瑧是这部默片唯一的观众,他隔着车窗与雨幕,静静地看着人群中那抹沉静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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