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树顶窸窣作响,接着,一句陈澍的回话也听不见了。
何誉抬着头,看着那树叶摇曳,一阵难得的寂静,就在他要?喊那第三次时,一个身影,仿佛一颗被雨水打落,却又有勃勃生机的饱满果实,从上?跃下,狠狠砸在何誉身边的草地上?。
陈澍从容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何誉却是被她又吓了一跳,有些惊魂未定地问:
“就算轻功再?好,这树又高,这样昏暗的深夜,还是山林之中,万一摔下来可怎么办——”他不曾说明?,但那面上?的惧意,大抵不完全是因为?陈澍这一个爬树去?了望的动作。
“——不就是摔断腿么?接上?就成?了!”如今对着何誉,陈澍是一点不遮掩了,大大咧咧地答了回去?,又伸出手?来,道,“说是昉城是朝着那个方向,顺着山道再?走半日,过一个小桥,下了坡,进到一个洼地里,那洼地里就是昉城。”
“等等,等等,”何誉懵了一会,急忙拦住她的嘴,道,“什么时候说的?哪说的?谁说的?你爬个树能爬出个地图来……?”
陈澍一愣,掩饰地咳了两声,挠挠脑袋,道:“我……我瞧出来的!我眼神比较好!”说完,也不等满头雾水的何誉再?细问,便伸手?一拽,拉着何誉又往林间小道上?停着的那两匹驽马上?奔。
何誉呢,自是还来不及想清楚这里头的蹊跷处,就被她连拉带推地赶回了马边。
二?人从点苍关来,几乎奔了一整宿,比那日陈澍与沈诘的动作还要?快上?三分,因此,天还没亮时,他们?已然过了营丘城,淌过那营丘堰了。
不说旁的,就说二?人这么赶路,两匹弩马可是受苦了,方才这一顿休息,也是因为?这两匹驽马经不住长途跋涉,连连鸣叫,耍赖一样不肯挪步了。陈澍心软,那马儿一叫,她就咕囔着骂了两句,还是停了下来。
加上?这点苍关到昉城的这么长一道山路,她没走过,何誉也没走过,二?人一商量,打算就地,就这么幕天席地地睡完后半宿,等着天亮了,好走些,也稳妥些。
但停归停,她也是实在闲不住,在何誉耳边上?叨叨着要?不这会先上?树看看,于是何誉一转身,还没分辨清楚她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她就一溜烟蹿上?了树。
半晌,何誉在树下已经急得直冒冷汗了,她这才落下来。
也是何誉好哄,被她这么一糊弄,竟也不再?追问了。
一回到道边,何誉就很?是自然地先去?把火生了,又牵着马,寻了个方便马儿吃草的矮坡,顺便摘了些秋日里枯黄软和的干草,铺在一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捣鼓的,竟凭空真铺出俩草垫一般的床来,又干净又暖和。
二?人一觉睡到天亮,那两匹马,一夜不曾叫唤,也是一宿的好梦。甚至再?把它们?往那路上?牵的时候,那马蹄还走不动道似的,还是陈澍又拎着马鞭,虎虎生风地抽了两回,才又把它们?赶起跑。
如此,等再?穿过群山,途径一条同时淯水支流的小溪,又远远地路过两个散落在山间的小村庄,便到了昉城。
陈澍去?过的几个城镇里,昉城与点苍关最似,倒不是因为?都在淯水之侧,或是在群山边缘,正相反,点苍关地势险峻,若没有这座城,那荒野里,指不定连花都开不出来。
昉城,则是得天独厚的一片平原,二?人从崇山峻岭中出来,视野一开阔,迎面而来的并不是天光,而是一整片一整片或翠绿或金黄的田野,围绕着那昉城,密密麻麻地铺开。
就在这一片好不绚烂的缤纷翠意之中,那昉城,仿佛花蕊一样坐落在正中央,当然,那城墙,在阳光之下瞧起来,也是一片暗色,干净利落,细看,仿佛个大铁块一般,怎么不是同点苍关一样的砌墙手?法?大抵都是前?朝留下,又是太平盛世,或者割据一方,总之没有生兵戈,因而不曾重新修缮,就这样难得地在远离皇城的地方保留了下来。
也不外乎昉城之外如此茂盛,这城本身却何其暗淡了。
当然,除了这高筑的城墙,甚至城外藏在林中,露出一个头的几个塔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除却城外低头干活的百姓,这城外偌大的田野,不曾有任何人在走动。连汗水落在泥地里的声音,都比那马儿走动的声响要?频繁,且是频繁多了。
陈澍与何誉进城的时候,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没有第二?个入城的人,城门口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守卫,一身清闲,浑似是在等着他们?二?人似的。
“姓名?”
“余河。有余的余,山河的河。”
陈澍若有所思地盯着何誉说完,也转过头来,冲着那卫兵道:“呃……沈澍,都是从水的那两个字。”
“你们?二?人此来昉城,所为?何事?”那卫兵,或者说不全然是卫兵,穿得同兵卒没有什么关系,倒似个公?子哥儿,只是拿着个册子,其上?歪歪扭扭记着些字,一面问,一面头也不抬,又在上?面乱涂了几笔,“放心,若老实说了,不会为?难你们?。”
“行商路过。”陈澍说。
“寻亲访友。”何誉道。
二?人异口同声,一说完,连那人心不在焉的神态都收了。只见他讶然地抬起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清,反正眼皮一抬,去?了懵懂劲,打点起精神又问了一回:
“一个个答——你俩是一起的么?”
“是的。是一起的。”何誉道。陈澍也知?道自己要?捅篓子了,在一旁慇勤地点头。
“那就好好答!别想着说什么东西搪塞,老实答话,就容你们?进城,若是不老实,编些什么七七八八的……”那人把手?里的笔一转,用笔杆子往那册子里,这页上?的头几个名字一指,只见那上?面好几个已经被人用刺眼的朱色划去?了,甚至还留着与乌黑墨迹不同的墨味,“不必我多说,敢来昉城的,心里应当都有数吧?”
“有数有数。”何誉道,也是堆出来笑意,把陈澍半挡在身后,道,“我们?都是老实答话的。”
“行,那你们?再?细说一遍,究竟来昉城做什么的?”
“就是有亲友住这儿,得了信,之前?一直没顾上?,空了就来看看。”陈澍道。
“也没旁的,不过是去?北边进货,拉着这马,也不好走大道,就抄小道往昉城走了。”何誉道。
不等那人再?度抬头发脾气,二?人俱是一愣,屏息,无奈地又对视了一眼,何誉是哑然失笑,陈澍是做“贼”心虚,张了张口,飞速回头,抢在那人说话前?要?弥补一般地狡辩几句。
她动作已很?快了,但竟还有比她动作更?快的,何誉不愧多比她经历世事数十载,只看了陈澍一眼,便又面色不改地添了两句:
“对,就是行商路上?,正好顺道,打算来昉城寻亲。”
“……早说清楚嘛,费那么大功夫。”那人抱怨道,一面说,一面在纸上?写下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商字,又加了一个亲字,末了,很?是满意地看了看,冲着墨哈了好一会气,等干了,又拎起好好欣赏了一番,才想起来面前?站在两个人似的,抬起头,“马要?牵好,若冲撞了贵人可没人能救你们?……可以了。”
“……名字不记么?”陈澍问。
这本是寻常的一问,那人动作一顿,陈澍还微微侧着头,茫然而好奇地瞧着他那小册子呢,还是何誉先反应过来,一边捞过她,另一边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冲着那将要?发火的卫兵连连赔笑,脚下生风,几步间就迈进了城中。
等身后那城门变得比何誉的眼罩还小了,他才停下来,哭笑不得地一拍陈澍脑袋,道:
“你问那么多做甚!”
陈澍被他这么一拍,也不生气,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我觉得那个守在城门的不熟练,想试探试探嘛!”
“昉城平素没有什么来客,不熟练也在情理之中。”
“谁说的,”陈澍眼珠子一转,扭头去?指那门,道,“你瞧,我们?身后就又来了两位!”
要?说何誉此话真是不假,但陈澍所见也更?不假,吃惊之余,何誉也随着她的动作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大一小,那身影还颇有些熟悉。
二?人回头时,正值一高一矮的两人被门口兵士盘问着。只消听,便知?这两人比陈澍还不擅“此道”,竟是那个矮个小孩,脆声答了——
“这是我……我爹!”
闻声,陈澍凝眸一看,那小孩正巧也抬起头来,脸露在阳光之下,那五官也被光线打出的阴影分明?地勾勒了出来,浓眉大眼,背上?背着两把细剑,不正是琴心崖那小个子应玮么?
再?仔细一看那个被方才那小流氓样的守卫拦住的高个子,也是背着两把细剑,身形高瘦,头微微躬着,神情拘谨,满脸羞赧的,不是悬琴,又是谁?
只听得那悬琴支吾了好一阵,直到对面人又不耐烦地催了,才低声,那声音甚至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道:
“对……我是他……是他爹……”
第八十三章
进城之后,这昉城更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整个城中并无什么明显的规章律法,就?算有?,也不曾用明文写出来,那些个恶人谷的人,不拘是小喽啰,还是有些似是而非的职位的,什么堂主,护法,在这街上,都是大摇大摆的,不仅说?话不避着人,连做事都一点没有分寸,纵马过街,打家劫舍,都是时有?发生的。
可另一面,那些昉城的原住民,或是从密阳坡,甚至是更北边的廉庄被赶来昉城的百姓,就?全然没有这样的逍遥了。
有?人入城时,不论是那些行事嚣张的恶人谷中人,还是像陈澍、何誉甚至是应玮、悬琴这样的过客,那些街边的贩夫走?卒,竟无一人敢抬起眼来,像其他城里的百姓一样,凑热闹地瞧瞧这入城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长什么样,又或是去往何处,是否能好言留下,照顾照顾自己的生意。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低垂着头?,仿佛一颗又一颗并不整齐的表道树*,甚至比那些挺拔的树还没有?生机。
街面上如有?人作恶闹事,被欺压的只顾求饶,一旁站着的,要么是胆怯地看着,主动离得远远的,要么就?是视若无睹地仍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好似这种事在昉城不过是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再说?那应玮和悬琴,又半晌过去,他们总算应付完门口的守卫,抬起头?来。此时,大道上空空荡荡,只能看见几个满脸横肉的武人,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哪里还有?陈澍与何誉的身影?因而?这二人也毫无察觉,就?这么径直进了?城。
若细听,还能听见那一向好脾气的悬琴,跟在应玮的后面,一面走?,一面低声抱怨。
“……为什么一定要说?我?是你父亲?”
“那不然呢,我?可是你师叔!我?说?什么你只管附和就?成了?——”应玮道,又一拍脑袋,色厉内荏地冲着悬琴呲了?呲牙,道,“——这回是你要一齐来的,可不许你回门派后同那魔头?告状!”
“阿琼不是魔头?……”悬琴道,想了?想,又道,“而?且她是随武林盟去了?,也没回门派。”
“管她是不是了?,反正我?要在这昉城过一回自由自在的瘾!走?,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应玮道。
他个子矮,脚上功夫却真?是不赖,需知这二位同陈澍、何誉二人不同,他们是自北而?来,大抵是在回琴心崖的路上临时起意,因此也不曾带什么马匹车辆,就?单靠一身功夫,走?了?这么多山路,竟还有?精力在城中乱逛。
这二人中,又数应玮的精力格外旺盛,如同每一个恼人的、顽皮的幼童,每到一处都要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昉城这地,没几个人来过,对?于他而?言本就?格外新奇,加上悬琴不懂得如何管束他,那些城中的百姓更?是把他当作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恶霸,更?不敢拒了?他。
于是,不出两刻钟,他便逛过了?两三条街。大抵是游人稀少的原因,这些街市里有?食肆,也有?旁的什么衣料、药材铺子,只是不见客栈。终于,又过了?一条街,在一处稍显热闹的岔口找见一家客栈,他一个猛子,在悬琴出声拦住他之前,扎了?进去。
“这儿的房间多少钱一晚,可有?上房?”应玮大声问?道。
客栈里自然是没什么人了?,不过比起那密阳坡的客栈,还是有?几个人,好似是来吃饭,或是来讨口茶喝的,零散地坐在客栈里那几张方桌前面,默不作声地吃着,只是不见那店小二,或是店家。
连应玮这声吼过后,也不见有?人从那后厨的帘门后面出来,一时间整个客栈大堂都只能听见应玮那句话若有?若无的回音,和身旁几个客人不紧不慢进食的声音。
悬琴进了?门,似要开?口,大抵应玮兜里有?了?钱,终于腰杆子硬了?,好不容易摆出点架势,又抬起下巴,抢着喊道:“人呢——”
这回,倒是有?声音回他了?,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人在呢,小兔崽子!要想住上房,可以啊,住一晚,回门派就?多做一日的早课!”那女声道,“我?就?说?怎么找不见你了?,原来是哄着他偷溜出来顽,你看回去师父收不收拾你呢!”
说?着,那人一只手?拍上应玮的肩膀,直把前一瞬还得意扬扬的应玮拍得魂都没了?,险些从地上弹起来。偏偏那手?掌力气极大,应玮哪怕挣,也挣不脱,当真?是“心如死灰”,一闭眼,破罐子破摔地大声答道:
“我?就?要住上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怎么又来堵我?,抓我?,还威胁说?要告诉师父,你尽管去说?吧,反正我?是有?正事要做的!你没有?自己的正事干么?!——你不是同那武林盟的人去北边了?吗!”
“她是……”
门口的悬琴小心翼翼地插话,随即又被应玮打断。
“我?就?要说?!说?你横行霸道,说?你以长欺幼!你要到师父面前说?坏话,你以为我?就?不会吗?等回门派,我?也告上你一状,就?说?你——”一面说?,仿佛终于积蓄足了?勇气,他吸了?吸鼻子,一面转过头?来,恨恨地盯着那拍了?他肩膀的人,于是后半句话也被生生掐没在了?嗓子眼里,“——你、怎么是你?!”
陈澍笑起来,明眸皓齿,眼角弯弯,道:“怎么不能是我??”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你师姐又来捉你了??”陈澍笑道,点了?点他额头?,“你怎么比我?还好骗的?”
在她身后,那悬琴和何誉互相施礼过了?,正一齐迈过那门槛,跨步走?进客栈中来。
听见此话,何誉纵容地笑了?笑,悬琴却是一脸正色,摇了?摇头?,道:
“……姑娘学得像。”神情恳切,倒似真?心在夸陈澍一般。
偏偏陈澍也受了?这份夸,些许收起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扭头?,冲着悬琴一摆手?,说?谬赞谬赞,末了?,也拉着站在原地,气得双手?紧握的应玮往这客栈里面走?去。
“……所以你师姐平日真?叫你‘小兔崽子’?”陈澍一边走?,一边问?。
“……叫!”应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又瞪了?无辜的悬琴一眼,气呼呼地挣脱了?陈澍的手?,先?一步跨坐在了?那客栈大堂正中央的一个方桌上,一抬头?,也许是瞧见众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这里瞟,越发恼羞成怒了?,回头?,冲着那客栈里面高声喊,“人呢!要住店!店家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这一喊,才?终于有?人声从那帘门后面传来,是个听起来很是平实的男声,似乎带着点懒意,毕竟是客人都找上门来了?,这店主人竟还拖沓至此,教人不由地感慨一句,怪不得生意这样冷清。
“来了?来了?,客官慢等,这店里不常有?住店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终于走?了?出来,瞧着也是个老实人家的样子,穿着布衣布鞋,肩上披了?条跑堂用的干净葛巾,面上带着笑意,道,“请问?客人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又要住几日呢?”
“问?那么多做甚?就?住店!”应玮没好气道,但他说?归说?,毕竟是个纸老虎,也是乖觉地等着何誉等人走?到桌前,才?伸手?一指,冲着那店家道,“你再问?问?他们,上些拿手?的菜。”
“我?们也住店。”何誉一笑,道。
“好勒。那我?跟后厨说?,让他们做些拿手?的。”那店家道,似是想了?想,又道,“不知客官是哪里人呢,口味怎样?我?们这边吃得味道重,若有?忌口,我?也好同他们先?打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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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妹的剑离家出走了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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