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身影从光源的那头走来。
    发梢被阳光染成细微的白，栗色短发张扬肆意，一张清俊嚣张的脸慢悠悠露了出来。
    楚夕一只手插在裤口袋，散漫走进楚家的老祠堂，弯腰，捡起地上的银色小刀。
    身子斜斜依靠在老旧的门柱上，歪头打量楚家的祠堂，烟火缭绕、一排排祖先灵位整齐林立，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熏香气。
    三个唐装老头子站在灵位前，头发花白、神色不一，瞧上去老态龙钟，好保存着高傲尊贵的威严。
    大伯先是一愣，印象里的楚夕还是个孩子，涩生生躲在大人背后，眼眶永远是通红闪躲的，软弱颓废。
    靠在门柱旁的少年郎，眉目英气逼人、又俊又纨绔，举手投足之间弥散慵懒气息，但是这神色气质，俨然不是池中之物，将来定有非凡成就。
    楚家只剩下楚夕一个独苗苗，三个长辈上下打量楚夕，眼底暗露赞叹之色。
    楚夕心安理得接受三人的目光洗礼，招招手主动打招呼：“太爷爷们，好久不见，你们还没下葬？”
    二伯脸色骤然一僵，对楚夕的好感荡然无存。
    他捡起戒尺，怒气冲冲骂道：“不肖子孙，不知礼数！”
    楚夕挠挠耳朵，瞥见跪在蒲团上的楚正豪，心口一阵紧拧的疼。
    她这具身体的父亲，纵横商场沉浮数年，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现在居然跪在蒲团上，接受祖宗们的质问。
    楚夕深呼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对楚正豪说道：“老爸，起来吧，我的过错自己来承担。”
    楚正豪皱起眉，微呵斥：“小夕，让你呆在陆总身边，谁准你回来的！”
    楚夕抿嘴不说话，走过去，将楚正豪从蒲团上扶起来。
    她理理楚正豪褶皱的西装，一脸无所谓：“老爸，你才是楚家的接班人。这群老头子冥顽不化，懒得和他们计较。”
    二伯拍戒尺，恼怒开口：“楚夕，大逆不道，还不跪下来给祖宗们磕头道歉！”
    楚夕神色冷漠，转过头，幽冷目光瞥向三人。
    她一字一句开口：“太爷爷们，这里是楚家。只要我一声令下，佣人们马上出现，直接把你们送上回祖地的飞机。现在楚家的经济命脉是我爸掌管，祖地大家子的吃住生存也是我爸管理，把我们惹怒了，整个家族就等着饿死！”
    二伯还要怒骂，三伯赶紧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二伯脸色这才脸色转变，恶狠狠瞪着楚夕，别过身子望向祠堂的列祖列宗。
    三伯是三个老人里脾气最温和、见识最广博的人物，虽然老态龙钟，眉目之间却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好修养。
    他将戒尺放在供桌上，问楚夕：“小孙子，你和那个陆总之间，真的会长久过日子？”
    楚夕靠在门柱上，手指玩弄着银色小刀，道：“只要他没做对不起我的事，这辈子就认定他一个。”
    那边，大伯二伯又要发怒，被三伯温声劝下来。
    三伯和颜悦色问：“我们楚家只剩下你一个正统接班人，你若是和其他男人结婚。我们楚家岂不是断了后？”
    哪怕是在21世纪，依然有不少家族存活繁衍，老旧的观念得到存留。
    京都的繁荣发展，正是倚靠在君主立宪制下的老贵族们出力。
    楚家曾是沿海的一支，在战乱时期全族搬迁到南方，倚靠当地的经济资源渐渐发展壮大。
    到了楚夕这一代，资本和新思想冲击老旧的制度，楚家的大家族渐渐支离破碎，留下楚夕这一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楚家也勉强算个富贵家族。
    十几年前遇到经济危机，楚正豪力排众议，看准南方的市场发展成人用品公司，总算将岌岌可危的楚家挽救。
    楚夕抿嘴，这个三伯倒是聪明的人物，知晓大体。
    楚夕捏住银色小刀，看向那位老人：“楚家，不会绝后。”
    三伯面露诧异，但很好的藏住眼底的情绪，只温和询问：“小孙子，你是打算找其他女人生孩子了？”
    听闻那位陆总权势滔天，个性冷酷冷血。
    楚夕招惹上这个大人物，要想瞒着陆左煜，和其他女人生儿育女，可能会相当有难度。
    又或者，楚夕决定放弃陆左煜，以家族为重？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抛到楚夕身上。
    楚正豪望向自己的宝贝儿子，莫非小夕想和陆总分开？还是有其他解决的法子？
    银色小刀在楚夕手指尖慢慢移动，锋利的刀刃总能避开她纤细的手指头。
    她在思考，在犹豫。
    是否，要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性别。
    只要她告诉这些长辈，楚夕不是男人，楚夕是个彻头彻尾的女儿身。
    那所有的危机都能解除...她和陆左煜的交往，也会成为整个楚家家族和陆氏集团的联姻。
    但是...万一陆左煜不接受她的女子身份，或者认为自己欺骗他...
    高冷的陆氏总裁，锱铢必较，痛恨一切欺骗和伪装。
    如果因为透露真实性别，陆左煜割断两人之间的爱情...楚夕摸着心口，有点疼。
    陆左煜是她重生之后，真正放在心口上的人，是她想要一辈子喜欢的对象。
    楚夕从没想过，没了陆左煜的生活会怎样...
    三位长辈面面相觑，三伯叹口气，终是道：“瞧你犹豫不定，应该是有自己的苦衷。等你想好了，再告诉太爷爷。”
    楚夕默然点头。
    楚正豪深深看向自己的儿子，总觉得楚夕似乎藏着秘密。
    三个老头离开祠堂，只剩下楚夕和楚正豪。
    楚正豪走过去，和蔼道：“小夕，刚下飞机应该累了，老爸带你去吃点食物。”
    楚正豪刚迈出一步，西装袖口忽的被扯住。
    楚夕低声说：“老爸，我...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一个小时后，楚家书房。
    欧叔带着刚泡好的大红袍热茶，送往楚正豪的书房兼办公室。
    楚正豪坐在木制椅上，眉头深锁，愁容满面。
    哪怕是最爱的大红袍，芳香扑鼻，入口也索然无味。
    欧叔站在书桌旁，疑惑问道：“楚总，您有什么心事吗？这眉头都快皱到后脑勺了。”
    楚正豪摇摇头，眼睛望向书房门口，带着疑虑和探索。
    书房门敲了敲，打破屋内的寂静。
    楚夕闷闷的声音传来：“老爸，我进来了。”
    欧叔耳朵竖起，赶紧笑眯眯地将另一杯大红袍茶端起来，要送给自家帅气的少爷尝尝。
    欧叔转过身：“少爷，这是刚买的——”
    “砰~”
    瓷杯从欧叔胖乎乎的手里脱落，砸到光华檀木地板上，热气散开白气儿。
    欧叔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门边的...少爷？
    白..裙子？
    白...拖鞋？
    白白净净、腼腆不已的...少爷?
    欧叔擦擦眼睛，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是谁？少爷吗？少爷什么时候长出胸了？
    楚夕以前一直就是雌雄莫辨的俊美模样，眼微上挑、眉头英气逼人，再配上吊儿郎当的风流气质，活脱脱一个生机勃勃的俊美少年郎。
    现在，楚夕没了裹胸布、扯掉假喉结、脸上擦了些化妆品，身上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母亲衣物...
    虽然瞧上去别扭，但———的的确确是个姑娘模样。
    欧叔震惊万分，颤巍巍走过去：“少、少爷！你居然去做了手术！可怜的少爷啊~”
    楚夕白了眼老管家，不情不愿捏着白裙子：“爷本来就是个女的。”
    欧叔风中凌乱...
    楚夕早就想告诉楚正豪当年的真相。
    楚家那群顽固长辈看不起出身贫寒的楚夕母亲，还非常重男轻女。
    只有把楚夕包装成一个男孩子，才能维护和楚正豪岌岌可危的婚姻，保护楚夕的成长。
    楚正豪站起来，道：“老欧，你先出去，这件事先不要外传。”
    欧叔愣愣点头，飘出书房。
    楚夕转身关了书房门，书房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楚夕深呼吸一口气，抬起眸子，眼神清冷：“老爸，这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中年男人已是热泪盈眶，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角流淌。
    楚夕愣住，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那位父亲、楚家公司声名远播的总裁，当着她的面，泣不成声...
    “是我对不起明月...孩子，我对不起你母亲...”
    楚正豪身子一软，颓废坐在地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浑浊的眼泪砸到地板上，飞溅出滚烫的后悔。
    他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娶了妻子明月。
    婚后终日忙于事业，却从未顾忌过妻子的情绪。
    明月啊，一个人孤零零忍受着周围人的指责唾骂，哪怕生了孩子，也不敢透露孩子的性别...
    那些年，她又是如何渡过的？
    抑郁自杀的时候，是否也后悔过这段贫富差距悬殊的婚姻？
    书房只剩下中年男人悔恨的哭泣声。
    楚夕垂下眼帘，眼底微酸涩。
    如果明月在天有灵，这一刻必然是阳光般幸福美好，楚正豪从未忘记过他们的爱情。
    ...
    天黑天亮，时间分分秒秒度过。
    至于楚正豪怎么和三位长辈解释，楚夕不得而知。
    第二天天亮，三个顽固的老头子起身出发，离开了南都市。
    临走时，三太爷颇有深意地看向楚夕。
    那雌雄莫辨的少年站在门边，眉眼如画，英气勃勃，张扬的自信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掩盖。
    那是楚家最珍贵的金子。
    三太爷对楚夕说：“小孙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楚夕微微一笑：“慢走不送。”
    三太爷笑地皱纹都没了，拍拍楚夕的肩膀，可造之材，楚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