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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节

    我家自先祖得封国公之后,世代尊崇读书,无论男女老幼从无白丁。故而就算是女眷住的西厢,也一向是有书房的,且传下的书籍还不少,我记得光是摆出来的就有好几面书架。
    不过经历了抄家,那些书也没有了,只在地上留下不少撕毁的残片。
    看着这光景,也难免要勾起许多的回忆。我深吸一口气,不多想,拿起扫帚收拾。
    “……看看,这好好的绣墩,光木料也值得不少钱,竟是说砸就砸了。”
    才扫了两下,我听到那隔着木墙传来些说话声,原来这里还有别人。想来,那是族里来帮忙的妇人,正在收拾隔壁的杂物房。
    “正是。啧,还有这帐子,看这用料,怕是要上百钱一尺,也就这么毁了。”
    “这可是国公老宅,什么好东西没有。可惜更好的都被抄去了,早见不到半点。可怜这孤儿寡母的,如今只剩个空宅子,什么也没有了。”
    “谁说什么也没有。整个上官里,除了恭郎家的宅子比这里大,还有谁能比得过?再说了,他们在洛阳还有宅子,那可是正经的国公府。”
    “话虽这么说,当年那国公府也是被抄没了的,如今不知还回来不曾?”
    “当是还回来了,不是说赦了罪?”
    “赦罪归赦罪,国公名号不是还没回来?当年他们家犯的事,可是差点要族诛的,我等都要搭在里面,你们忘了?”
    “哪里会忘,当年可是吓死我了,日日烧香拜佛,就怕命也保不住。”
    “所以说什么国公,害人精。”
    “昨日恭郎家的妇人也是这么说,为了这个,恭郎连夜去将三个儿子都叫了回来,想来就是要对付这家的。”
    我本对这等嚼舌根的闲话没什么兴趣,想去别处,不过听到这个,步子停住。
    透过木墙上开裂的缝隙,我朝里头看了看,原来是方才堂上那几个个交头接耳的妇人。
    “这跟恭郎有什么关系,他紧张个什么劲?”
    “自是为了田产。你不知道?这些年,国公家的田产可都是恭郎占着。”
    “恭郎也真是,占就占了,他权大势大,这孤儿寡母难道还能跟他讨要?”
    “人家回来了,焉能不要?那都是上好的田地,一亩都值多少钱了,换你你愿意?”
    “那我看恭郎是不愿意还的。他那性情,吃下去的东西要吐出来,比要他的命还难。”
    “则可不一定。你们不觉得,这家人能平安无事回来,其中大有文章么?当年,他们可都是犯了死罪的,如今听说只没了一个妾。我听说那大公子谚郎可是要流放的,可你们看他脸上连个刺字也没有,哪里像是流放过?”
    “你的意思?”
    “我兄弟去年去了一趟京城,听那边的人说,国公府那长女黛娘子,可是个有本事的。当今京城里的太后和皇帝,对她很是看重,有说法说当年先帝和今上能从北戎放回来,都是托了她出家的福。”
    “哦?”
    “还有人说,这黛娘子和今上是青梅竹马,今上一直要娶她做皇后的,后来国公家出了事才作罢。”
    短暂的安静,似乎她们正面面相觑。
    “我看,这八成是讹传。”有人道,“果真如此,他们怎么会过了这么许久才获赦?再说了,谁不知道这天下是太上皇的,可不是京城里的皇帝的。太后皇帝看重又如何,能不能翻身,究竟还是要看太上皇的意思。你们看恭郎,他三个儿子都在太上皇朝中做事,如今可不是过得风生水起?过年时,我听恭郎的妇人说,过些年,那国公的封号说不定要给恭郎呢。”
    “真的?”众人皆吃惊。
    “那还能有假?太上皇不是没娶亲么,恭郎还想着将几个未出阁的女儿都送到宫里去,说不定,哪个就成了嫔妃皇后,那可才是货真价实的国公,飞黄腾达了。”
    妇人们都发出又妒又羡的感慨之声。
    “如此说来,老国公这家,终究是要没落了?”
    “要是真能出头,他们为何不在京城或洛阳待着?回这上官里来做什么?搁着从前,老国公莫说一年有没有回一次,每次回来,可有住超过三日的?多想想,莫被人骗了才是。”
    妇人们纷纷称是。
    我听着她们说话,只觉越听越有意思。
    我那族伯上官恭当下十分出息,这我早已经在三叔公口中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原来他还打着要接替我父亲国公之位的主意。
    尤其有意思的,是他要把女儿嫁给太上皇。
    妖孽。我心想,也不知道他那后宫里的名分被多少人定下了,我以后是不是要像明玉那样,每天要看三宫六院的妖精们上演那勾心斗角的话本。
    正转着心思,我听到外头传开些匆匆的脚步声。而后,家中的仆妇在院子里禀报,道:“六夫人,族长里长都来了,就在前堂。大公子请诸位夫人和娘子出去见一见。”
    说曹操曹操到。
    我精神一振,随即走出去。
    孟氏也带着阿珞走到了院子里,见我出来,讶道:“这族长里长,怎突然就来了?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
    我朝身后的厢房瞥一眼,那几个妇人也显然听到了动静,正在门后探头望着。
    “来的都是客,管他们为何而来,出去见见就知道了。”我说着,将阿珞胳膊上卷起的袖子拉下来,带着她往堂上而去。
    前堂里,比先前还热闹了许多,男男女女有老有幼,或站或坐,比先前还热闹了许多。
    白氏和杨氏已经出来了,正与一干新到的女眷见礼。
    为首的,是一个颇为富态白净的妇人,穿金戴银,衣裳华丽,眉毛描得又细又高,一脸精明。
    见我来,她将我上下打量,唇角一弯,慢条斯理道:“想来,这位就是阿黛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世态(上)
    听得这称呼,我不由地也将那妇人打量一眼。
    我们家是国公,从前,族中的人与我见礼之时,大多不直呼其名,要么叫我娘子,要么叫我黛娘子。能叫我阿黛的,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或者连父亲也要恭敬三分的长辈。而这妇人,怎么看也不属于这两种。
    白氏站在一旁,目光闪了闪,向我微笑道:“娘子,这位是族长家里的史娘子,娘子该称一声大伯母。”
    我了然。
    原来这就是刚才那几个妇人嘴里的族长上官恭的妻子。
    “拜见大伯母。”我拉着阿珞行礼。
    史氏“嗯”一声,看了看阿珞,对白氏道:“记得妾上回到府上去的时候,阿珞还在襁褓之中。妾当时就对你说,都说男似母女似父,这闺秀眉眼不似维郎,倒跟四娘更像一下。可惜四娘竟是去了,阿珞小小年纪失了怙恃,当真苦命。”
    她说话的语气和缓,轻飘飘的,无论白氏还是孟氏,面色皆是一变。
    先前杨氏与我说过,阿珞刚接来的时候,日日夜夜闹着要母亲,后来虽懂事些不闹了,但她们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四娘,唯恐她伤心。
    我忙看向阿珞,只见她望着史氏,目光定定,不说话。
    周围几个族中妇人纷纷颔首,有人叹道:“大娘说得极是,富贵无常,当年谁又能想到这些……”
    “阿珞虽失了父亲和生母,却还有几位庶母和手足护着,纵然有些坎坷,这些年也还是安然过来了。”我淡淡打断,看着方才说话的妇人,道,“这位族亲说得在理,富贵无常,便是当下风光的人,日后如何为未可知。这辈子苦不苦命的,不到入土之时便无定论,不是么?”
    那妇人显然没料到我会接话,愣了愣。
    轮到史氏面色微变。
    她看着我,目光又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一抹冷笑,对白氏道:“阿黛还是像当年一般伶牙俐齿。妾若不曾记错,她先前出家了,是么?”
    白氏看了看我,似不好接话。
    “我们家蒙二圣并太后之恩,赦免无罪。”我说,“自赦罪之日起,我还俗归家,与庶母手足团聚。”
    说罢,我环视周围的族亲妇人,微笑:“今日起,我们家回到这老宅居住,与诸位不但是族亲,还是近邻。一应之事,还请诸位多多照拂,感激不尽。”
    说罢,我款款行礼。
    众人见状,客气地纷纷还礼。史氏身后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也或福身或欠身,唯有史氏仍站在那里,面色不定,似乎很是为我方才说的话不快。
    我不理会她,对白氏道:“不知恭大伯到了么?”
    白氏道:“到了,就在前堂。”
    我颔首:“多年不见恭大伯,我该带阿珞去拜见才是,后堂这边,却是失陪了。”
    白氏道:“娘子去吧。”
    我不多言,带着阿珞往前堂而去。
    才上石阶,我停住脚步,看着阿珞。
    “阿珞你记着,日后再有人在你面前提你母亲,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只当他们是蠢货。你不痛快了,不必忍着,该顶嘴便顶嘴,想骂便骂。”我说,“你记住,你不是孤儿,你在这世间还有我们。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会像你母亲一般护着你,知道么?”
    阿珞“嗯”一声,想了想,却道:“什么人都能顶嘴么?”
    “什么人都能顶嘴。”我说,“莫怕,顶不过还有我帮你。”
    阿珞的眼睛闪了闪,又“嗯”一声。
    我拉着她继续前行,才进门,我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堂上人头黑鸦鸦的,比后面的女眷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却是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大公子方才提的田地,这些年,都是恭郎在照管。当年国公抄家之后,这些田地本来也是要被收走的,恭郎特地去了京城一趟,听说抄没之后就要卖了,于是赶紧回来跟族人商量。都是上好的田土,又是祖传的,就这般丢了岂非愧对先人?我等都觉得这田地该保,恰好恭郎在上头也还有些人脉,便由他出面疏通。好说歹说,这些田地虽然还在羁押之列,但暂不售卖。恭郎看着荒了可惜,恰好从前耕种的佃户也在,就让佃户们继续耕种。如此,田地才不曾荒废了去。故而这些年,恭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公子说呢?”
    听得这话,我明白过来。
    原来是在说正事,倒是正好。
    我不急着走进去,只带着阿珞站在后面,继续听下去。
    “里长所言极是。”只听兄长道,“恭伯父为保全祖侄子家产,尽心尽力,侄子不敢忘怀。想当年,父亲曾对侄子说过,照管田地非轻易之事,他将这些祖产交给恭伯父打理,就是看中了恭伯父品性,夸赞恭伯父有情有义,刚正不阿,乃族人表率。也是因此,他曾嘱托侄子,这些祖产,只要是恭伯父照管,期间一应产出便归恭伯父名下。他还说,将来有朝一日若遇了事要回乡居住,恭伯父便会将田产交还,保侄子一家衣食无忧。”
    我仔细听着,微微点头。兄长不枉对着我讲了许多年大道理,这番话,客气之中带着些路数,把道义的高帽扣到了对方头上,让他摘不下来。
    却听里长笑了一声,转头向旁边问道:“恭郎,大公子这话,确否?”
    那位我该称为伯父的上官恭,倒是个长相斯文的人,体貌微胖,嘴上长着山羊胡子,似乎很是喜欢捋,油亮油亮的。
    “这个么,”他摸着胡子,微笑地看向兄长,“国公着实过誉了,不过他当年与我的约定,只怕与贤侄所言有所出入。当年,国公将这祖产托给我时,曾说过再不会收回。想来,他是忘了?”
    我愣了愣。
    兄长显然也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否认,停顿片刻,拱手道:“不知伯父所言,可有佐证?”
    我心里喊了一声坏。这上官恭敢如此开口,定然是有后手,兄长问出这话来,便是上了他的套。
    果然,上官恭不紧不慢道:“此事,有家书为证。”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家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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