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很突兀,陆兮和许嘉澎都双双一怔,许嘉澎摇头否认:“我知道他,但不认识。”
他一走,陆兮打趣:“你这什么脑回路?咱们这小门小户,许兴和总不至于派个卧底来吧?”
“许兴和好像有个儿子,不太成器,成天开跑车玩女人,许兴和恨铁不成钢。”杨姿言手枕着头,说起别人家八卦精神也来了。
陆兮不搭腔,她对豪门人家那点事不感兴趣。
下午两台车同时出发,在高速上开了三小时,他们赶到了已合作两年的飞翔家具加工厂。
厂长避而不见,部门负责人接待了他们,但态度很强硬。
“当初合同里就有条款,我们出的货有一定的瑕疵率,你们当时也是同意了的。这样,开裂的货我这里接收,但其他你们拉回去,全额赔付不可能,你们要坚持,那就去找法院。”
杨姿言暴跳如雷,要跟他吵:“你们这瑕疵率高的不是一点点,是高的离谱!我加的同行群也不少,我有的是渠道曝光你这样质量不过关的工厂!”
“那你们去曝光吧。”
这个负责人态度极嚣张,“海格斯刚跟我们签了新单,看看你们同行是信海格斯还是信你们的。排队要我们厂接业务的品牌有的是,我也不缺你这一家,你们家的东西我们师傅整天抱怨,难做量还小,我们根本没有利润,你们找别家去吧。”
“你……”杨姿言气得吐血,还要理论,却被陆兮拉住了。
“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们吵不过他的,货摆在那里,他也狡辩不到哪去,咱们把损失减少到最小,马上换厂。”她果断做下决定。
于是杨姿言留下交涉接下来的货款,陆兮和许嘉澎从厂子里出来后,就在玉兴镇随便转转。
她有心事,许嘉澎看出来了,频频扭头打量她。
陆兮在开车,当然察觉到了:“有问题就问吧。”
心里有点烦,她把车停在了路边,出去吹会儿风。
“陆总,这厂不靠谱啊,接下来怎么办?”
许嘉澎跟在她后面,嘴上在关心,表情却是幸灾乐祸的。
前一刻还纯良的眼,在这一刻却现出原形,不怀好意的目光锁在她只能盈盈一握的腰上,想象着手缠上那里的销魂滋味,嘴角勾起了一抹邪笑。
陆兮却全然不知,她眺望着偌大的玉兴镇,在风中一筹莫展。
昨天搪塞王慧说她最近要出差,没想到这出差还真是说来就来,如果新工厂跑不下来,麻烦就到了。
“看来得多待玉兴几天了。”玉兴镇有百来家工厂,光是一家一家跑过去,都需要大量时间。
许嘉澎走到她身边,言辞诚恳:“您别笑我,以前我觉得创业挺简单的,没想到那么难。”
“要做成一件事,哪有那么容易呢。”陆兮想到一路走来的艰辛,“这难,只是创业难中的千分之一罢了。”
—
三人在玉兴镇上碰头,吃饭商量分工,工厂那边要把质量没问题的货连夜拉回去,杨姿言吃完就赶回a市接货了,她怕再出岔子。
陆兮则留下来找工厂。
工厂的事迫在眉睫,若是不顺利,不但弗兰新品发布被耽误,公司面临停摆,她和杨姿言也要在玉兴镇做长期驻扎的准备。
她找了一家价格中等的商务酒店,开了两个标准间,上楼时手机响了,晴天用外婆的手机打来的。
“妈妈这两天在外面出差,晴天有没有听外婆和刘奶奶的话?”她柔声细语地对电话那头说话,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大男孩面露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原状。
“妈妈我听的,今晚我吃了两大碗饭呢,妈妈我想你,你快点回家。”晴天的小奶音格外好听。
陆兮真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回女儿身边,但是又不能,只好嘴上哄着:“妈妈也想你,待会妈妈跟你视频好不好?妈妈争取把这里的工作尽快做完,就能回家陪宝宝了。”
“陆总有孩子了?”许嘉澎随口和她聊,“我还以为陆总就比我大几岁。”
陆兮浅笑:“我结婚早。”
许嘉澎表示了解:“结婚早需要勇气,我就从没有想过结婚这种事,也没法想象我要是有个孩子会是什么情景。”
光亮的电梯门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陆兮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小许,问你个问题啊。”
她突然抬眸,看向镜中眉清目秀的大男孩:“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有个孩子,会怎么想?”
许嘉澎细想了一下:“我可能没法接受吧,毕竟会打乱我的生活节奏。”
陆兮神色晦暗,大多数现实的男人都会这么想。
他们出了电梯就寻找自己的房间,陆兮就在许嘉澎隔壁的隔壁,她正准备刷门卡,同时站在门旁的许嘉澎叫了她一声。
“陆总。”
“嗯?”她疑惑地看过去,见他像是有话要说。
“我有个请求。”几米外的大男孩显露出羞涩,“没在公司的话,您可以叫我嘉澎吗?”
他挠了挠头顶:“您叫我小许我不太习惯,有时候喊我,我都反应不过来。”
“好啊,嘉澎。”陆兮不是苛刻的老板,私底下也愿意平易近人,“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要在外面要跑一天。”
她开门进屋。
与此同时,隔壁的隔壁门也关上,许嘉澎背靠在门上,卸下假面具,慢慢闭上了眼。
她喊他“嘉澎”的时候,声音真好听。
想多听她喊自己的名字。
血液在躁动,天才刚黑,他就已经开始期待明天了。
—
第二天一早,陆兮和许嘉澎就奔波在路上了,许嘉澎跟着她跑了一天,不但没收获,还吃了白眼,下午有一家工厂的保安态度恶劣到甚至不让他们进门。
他没吃过这样世俗的苦,口气难免带着怨气:“这些工厂也不过是咱们这行业链的最底层,怎么个个那么牛?连保安都横得不像话。”
“嘉澎,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小众品牌,所有老板都个什么样的最高理想吗?”陆兮坐在脏兮兮的小饭店里,吃着一碗18块的面条,心平气和地问他。
许嘉澎看着她那张平静恬淡的脸,什么烦躁都被吹没了,很诚实地摇摇头。
“我们啊,做梦都想有一家自己的工厂。”
许嘉澎不解:“可是就连海格斯都没有自己的工厂啊。”
“因为它不需要啊。”陆兮解答,“大集团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没有工厂反而活得更好。可是小众品牌,意味着设计也是小众的,如果有自己的工厂,我们这些设计师就可以放开手脚,而不用总是担心,自己的设计图工厂做不出来,也不需要三天两头听代工工厂的抱怨,工厂一抱怨就妥协让步。”
她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类似的经历太多了,简直是罄竹难书。
陆兮之前跑玉兴镇,知道这家老板娘是社交达人,结账完跟老板娘聊了一会儿,老板娘给她推荐一家工厂。
“这家老板人品好,在我们店点外卖,出手大方得很,多的是师傅想进他工厂,你可以去瞧瞧。”
她在手机上搜索这家工厂的方位,这家叫“自强”的工厂在玉兴镇挺偏僻的地方,离主干路远,有实力的工厂老板一般不会把厂址设在那里,运货若是不方便,送木材的大货司机会抱怨,长期下来也是个头疼问题。
这就说明这家工厂的经济实力不强。
两人按照导航驱车前往自强家具厂,这家工厂比想象的更加难找,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工厂门口。
看铁栅栏后的矮小厂房,确实是一家规模挺小的工厂,保安竟是个残疾人,右手手臂只剩下一半,听说他们找厂长,爽快说他们运气不错,厂长这会儿还没下班。
等待厂长的间隙,从工厂里开出两辆运货车,满载着家具成品驶向大城市,陆兮和保安聊天,得知她十分欣赏的两个小众品牌就在这家工厂代工,刚才其中一辆货车里就有他们的货。
那两家因为设计独特、品质佳而在社交平台走红,网上有很多“自来水”,陆兮相信他们的眼光,对待会要见到的谢厂长,已经生出远超预期的期待。
许嘉澎也从保安递过来的工厂产品简介上,发现这可能是家不能小觑的宝藏工厂。
不一会儿,工厂老板谢渝坤出现,是个身材壮实不过四十出头的男人,穿着身粗糙的工装,手里斜叼了根烟,脸上手上沾有工作后的风霜,走路快,但走得有点异样,像是瘸了脚。
陆兮简单介绍来意,表示想找代工厂,她拿了几张随身携带的新一季设计图,问厂长这种设计能不能做出来,谢厂长随意瞟了眼,口气带着狂:“没有我做不出的款。”
“不信?”他扔了烟,风风火火地朝厂里去,“跟我来。”
他们进入厂区,陆兮观察入微,这家小厂的内部环境竟比大部分她去过的工厂要干净,家具厂粉尘多,工人长期吸入有害肺部,这家工厂的保洁人员也比其他多,他们进去时,一般只有中型工厂才会配备的除尘设备开着,保洁在洒水清扫,这里粉尘问题没有其他地方那么严重。
而且几乎每位工人都带着防尘口罩。
“张海你他么给我口罩戴上!”谢渝坤冲唯一没戴口罩的工人大吼,模样很凶,“不戴就给我滚蛋!”
“厂长戴一天了闷得很。”那位工人一边戴上口罩一边还嘴。
“棺材里也闷得慌,还不用戴口罩,你去不去?”
满车间的工人大笑,那位叫张海的工人自己讪讪地走开了。
陆兮瞥过他的手,心惊不已。
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没了。
再一观察,有个工人正在用手语和另一位工人比划交流。
所以,这家工厂包括老板在内,都是残疾人吗?
“是啊。”
谢渝坤听完她的提问,很痛快地承认了,甚至敲了敲自己的右小腿,一股“梆梆梆”的金属声传了出来,很明显这是假肢。
他的右小腿被整个切除了。
进厂以后陆兮就一直在吃惊,此刻更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我们玉兴镇残疾的工人基本都在我这儿。”
谢渝坤坐在他简陋的办公室里,快人快语地解释办厂的初衷,“我15岁就出来做学徒了,好心指挥货车倒库结果被轧了,厂里给了点赔偿就不要我了,舍不得不干啊,学了这身的手艺是要养活一家老小的,就出来自己干了。”
后来的故事就是这样,他在这偏僻的地点办了自强家具厂,专门收那些出过工伤,因为落下残疾而被劝退的工人,刚才那位张海张师傅,被推台锯锯断了两根手指,刚来时整天把“废人”而字挂在嘴上,现在却是锯板车间里最牛的师傅,机器的养护和维修都是他在做。
甚至整个工厂基本都是十年以上从业资历的老师傅,他们在别处受尽歧视不公,却在这家小小的工厂里,重新找到了人生价值。
“谢厂长,你们的故事很打动我。”陆兮听完后道出心里话。
“过奖过奖。”谢渝坤朴实地摆摆手,“就是生存而已,没什么打动不打动的。”
陆兮正要张口,身旁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许嘉澎冷不丁地道:“厂长,消费者要是知道他们花钱买的产品是残疾人做的?他们会怎么想呢?会有人觉得自己在剥削残疾人吧?”
微笑问出这个问题的他,眼中隐约闪烁着傲慢。
陆兮怀疑自己听错,几乎是立刻愤怒地看向了许嘉澎。
这太没礼貌了。
场面凝滞,前一刻还谈笑风生的谢渝坤,这一刻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一拍桌子,一怒而起,咆哮般的质问甚至穿透门窗,冲破了天花板。
“怎么?残疾人就没有工作的权利吗!!!”
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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