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仰头看着那一只娇小却夺目的初生朱雀，面上神情复杂，似有向往，似有追悔，似有惋惜。
    他低头看了崔中石等人一圈，低声说道：“你们几个给我记仔细了，今晚什么也没看见。”
    抬轿小厮本来也不懂这是什么，陆爷和崔中石二人磕头如捣蒜，不住说着没看见。
    高力士微笑：“我不是在逼你们什么，我是在救你们，哪怕仅仅是看到这朱雀道印，你们都得死。”
    高力士所言非虚，修行者结成朱雀道印、身具帝王之相，见证者一样难逃被灭口的命运。
    “杨玉环，你若不想害了这小子性命，便随我入宫吧。”高力士见余浪执拗，转而向轿子里的杨玉环发话。
    杨玉环担心余浪安危，连忙掀开马车帘子，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失措，又匆忙假装镇定，不紧不慢得往前走。
    余浪伸手拦住她。
    “好了余浪，让杨玉环与高大将军走吧，有他护着，皇城里也没人能动杨玉环，面圣的事不必操之过急，眼下还不是时候。”
    这声音听得余浪一愣，反应过来后面上露出喜色：“杜甫！”
    墙边闪出的身影正是杜甫本人，三年不见，他脸上笑意依旧潇洒，鬓角的白发却又多生了几根。
    高力士轻咳了一声：“若不是卖杜子美面子，我才懒得与你废这么多话，把人抢走便得了。”
    有杜甫出面作保，加上余浪对高力士的观察，总算下定决心让杨玉环随高力士进宫。
    目送着轿子穿过朱雀门往皇城中去，余浪的一颗心也像被浸泡在了深海里。一入皇城，一切只能靠“杨玉环”自己了，不知她在小河庄学了半月的东西，能否应对深宫中无休无止的争斗与陷阱。
    待高力士走远了，薛文洋和谢之谦才向杜甫行礼：“杜教习好。”
    杜甫摆了摆手：“我早已舍了洗月书院云游教习的身份了，不过，你们爱这么称呼也行。走吧，去我那儿，这会儿宵禁查的严，被抓进去还得掏银子捞你们，跟我走。”
    杜甫领着众人穿过大门紧闭的西市，到了崇化坊。
    崇化坊看门的里保与杜甫关系甚好，也没多问便开门放了行。杜甫的住处便是崇化坊中的一处院落，这地方虽不如余浪在扬州集贤里的宅子体面，却也是极为难得，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能拥有这么一间体面的宅子已经颇为不易了。
    这一路风尘仆仆也没睡上几个安稳觉，方才又被高力士磅礴的气势所压，耗费了不少精力，薛文洋、谢之谦、奥巴巴几乎沾床就睡透了。
    只有余浪和杜甫二人在小院的石桌上点了灯闲聊。
    杜甫就像个好奇宝宝追着余浪问这四年的经历。余浪对杜甫极为信任，便尽量详细得把这些年的经历与杜甫说了一遍，隐瞒下的只有与北冥境有关的事宜，毕竟这一重身份的暴露对余浪来说是决不能接受的，其余三百多破壁人可都虎视眈眈地等着呢，自己只要稍一露出破绽，恐怕难逃灭顶之灾。
    说起张承兴婚宴上的那一场悲事，杜甫显得极为痛心：“那孩子性子直率，容易钻牛角尖，若不是那祝一鸣煽风点火，事情不至于到这步田地，早知如此，三年前……”
    说到这里杜甫停下了，四年前废了祝一鸣的丹田已是极致，再多的处罚却有些矫枉过正了，被废了丹田的祝一鸣能在四年时间内取得那样的成就其实也是破而后立的典范，这人原本也是个可塑之才。这一场纠葛里没有谁对谁错，都是可怜人罢了。
    余浪原本想告诉杜甫仙儿姐姐身亡的消息，还是忍住了，杜甫忧心的事情已经太多，才会老得比常人要快一些，若是得知仙儿姐姐的死讯，余浪怕他会伤心过度。
    最后，余浪低着声音说出了杨玉环身死小河庄，侍女红绸李代桃僵的事。杜甫差点拿不稳手里的茶盏：“你这小子的胆子真是通了天了，这等欺君罔上的事情也敢做？此事一旦暴露，你可知道什么是后果？”
    “左右是个死字，没能把杨玉环活着护送到长安城本来就是死罪，眼下么，就算皇帝陛下震怒要诛我九族，还是只能杀我一人罢了。”
    九族止一人，杜甫这才察觉到余浪的孤独，没了青青的陪伴，他可说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了。杜甫虽也是一人在外游荡，却是出身京兆杜氏，也是北方人丁兴旺的一大氏族。或许也正是由于二人出身的差别，杜甫行事虽跳脱却总是有所掣肘而不能放手施为，余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才敢屡屡兵行险招，夹缝里求得一线生机。
    “你的草堂客栈呢？前阵子李泌给你送银子来了吧，经营的还好吗？”
    “你瞧我两鬓白发心中恐怕也有数了，免费为进京求学的读书人提供食宿，触犯了不少人的利益。他们最初是找来一大伙地痞无赖伪装成读书人混进客栈骚扰其他学子，后来是想尽办法与我为难，逼我使银子。我与他们拆了不少招，加上各位朋友帮忙，勉强还能经营下去。不料那几位狗急跳墙输红了眼，买动几位御史大夫联名在陛下面前说起此事，说我搅乱市场秩序，客栈只为读书人提供食宿是对其他百姓的中伤，不利于长安城内部的稳定……”杜甫本来也不是长袖善舞之辈，为了应对这些非议虽然竭尽全力，依旧难以挽回大势。
    “所以，草堂客栈被迫关停了么？”
    “没错，两京地区的几家分号都关了，还有几位债主催我要钱，要不是高力士出银子帮我填了账，恐怕今夜我只能带着你们露宿街头了。”杜甫满面惆怅，明明要来长安施展抱负，却无半分意气风发，只有无穷无尽的明枪暗箭。
    “高力士此人，真得是个好人？”在余浪的刻板印象中，这样的宦官往往是弄权为乐的奸佞小人，今晚的这一番遭遇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不可因他是个宦官就轻看了他，此人在天后在世时就极得龙宠，陛下能登大宝，靠得一双臂膀，一是剑圣裴雯，二是高力士。此人极有手腕、身家巨富，却不是弄权小人，行事颇有任侠之气，帮助过不少落难君子。”
    余浪点了点头：“老杜你看人的眼光我向来是信任的。”
    “长安城不比扬州，行事需得谨慎，在此地你单打独斗绝讨不了便宜，选对盟友极为重要。”杜甫意味深长地看了余浪一眼，“时辰也不早了，你一路劳顿该好好歇歇了，咱们明日再聊。”
    是夜，中天无月，星斗璀璨，这是余浪在长安城度过的第一夜，不知红绸在深宫之中有何遭遇，能不能骗过玄宗皇帝的眼睛。不论如何，继青青之后，欠红绸的债只怕也是还之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