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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入王府

    西凉王岳三此刻眯着独眼,躺在一座凉亭之中,静静望着不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听天塔。西王手边几张制式精巧的茶几上奇珍异果一样不少,香茶点心具备。然而身边却偏偏一个伺候着的下人都看不见。
    “这太虚观就在跟前,你说偏偏出了一个天师级别的神仙人物,怎会一点异象动静没有?”四下无人,但西凉王此刻却不是自言自语。
    “见过便知。”一个声音竟是从湖底传上来。
    “时辰快到了。”西王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我便亲自去迎一迎这传闻中太虚观八百年气运加身的小神仙,看看此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风采。”
    昆仑山腰,陆压与舒同站定,朝山脚那鳞次栉比的豪宅巨府望去。
    “王爷可是亲自在门口等候小师叔了。”舒同此刻据王府少说还有数里远,就算那王府大门气势恢宏可以尽入眼帘,可一个人影离了数里再看,且还不成了芝麻点大小?至于舒同是怎么看到西凉王就在王府门口的,便就只有天知地知了。也许还有一个人知,此人现在背着一个小叫花一般的草狗,面色有些凝重。
    “果然是阴气浓重,这藩王岳三手上的积攒人命怕是真得有四五十万之巨,外界风闻丝毫不差啊。”
    “小师叔,私下里可以这么说,但一会见了岳王爷,可得称一声西凉王才是。”舒同生怕陆压出什么错,惹得西凉王不快,给太虚观招来麻烦,忍不住一再提点。
    陆压听后,点了点头。如此,舒同方才安下心来。再抬头时,只见陆压身形一闪,脚下莲花盛开,一步落下,陆压背着草狗稳稳到了山脚,再一步落下,陆压与草狗据王府只有百步之遥。
    舒同吸一口气,捏一个口诀,紧紧跟上陆压。虽说已是一把年纪,但气机绵长比之陆压丝毫不差,两步落下,舒同顺理成章踏出第三步。修道之人嘛,每日感悟天道,呼吸吐纳,身子骨虽说比不过江湖上那帮以力证道的武夫,但要说到内家功夫,那实在是对不起,只好说上两句承让了!
    舒同第三步落下,直直到了王府门口。然而陆压背着草狗却远远吊在后面,舒同瞧陆压这副架势俨然是准备老老实实的一步一步走来王府了。此刻却也没工夫让舒同细想了。
    仙人自东来,脚踏莲花。
    这一手飘飘欲仙的神仙道法博了一个满堂喝彩,王府门口的仪仗礼乐更是卖力,一时之间,锣鼓喧天。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曾经沙场纵横,而后马踏江湖的西凉王,不光是生平见过高手无数,就是他自己也算半个上中品高手。一眼便看出这白须白发的老道不简单,光是那脚踩莲花,一步之间吐纳的气机便稳稳到了道玄境。
    修道分五境,五境之前有九品等级,称之为修炼,五境之后才算是初窥天道,也就开始了真真切切的修真,那便是仙人了。无论是以法证道还是以力证道皆脱不了从上而下修炼,修道,修真的这个模式。
    这老道儿还真是对得起这副卖象,离谪仙的境界只差了两线。
    舒同单手捏一把雪白长须,身后背负一柄形制不太常见的桃木剑,虽说小师叔陆压不知为何又调皮了一把,让舒同走到了前面,但舒同面上却无异色,依旧是古今无波,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个出尘形象是个人见了怕都忍不住要赞一声,这才是世外高人该有的样子嘛。
    而舒同身后那一位此刻就显的没有那么高了,撇开陆压过于年轻的样貌不谈。虽说陆压也是一身制式上乘的道袍,但背上那个小叫花着实让他的仙人形象大打折扣,一下就落了凡尘。
    “两位仙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西凉王这话不是客气寒暄,太虚观与岳王府虽说同在昆仑山,但一个山那头,一个山这边,山势起伏延绵相距数百里,真真切切的远道而来。
    “西凉王客气了。”舒同的回应不卑不亢,反倒是陆压跟在舒同后面东张西望,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嘴脸。便是王府中一些受热捧程度不次于寻常地方大员的家丁见了陆压,眉头也不由得紧皱,平白生出一股厌恶情绪。
    岳三摩挲着手掌,独眼看向舒同的时候,眼中余光扫了不远处的陆压一眼。三分疑惑,七分好奇。
    “有些意思,还请道长先行。”西凉王客套的让了一个身位。
    岳三这个举动,让舒同心中一愣,这西凉莽夫似乎有些名不符实啊!皆说独眼岳三待人接物最是蛮横不讲理,此刻看来却竟是翩翩若君子,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还请西凉王与师叔先行。”
    舒同不敢怠慢,恪守尊卑之理,侧过一个身子,让背着一个乞丐的陆压走到了前头。
    乞丐进王府,神仙让路。
    这一幕异变突生,众人完全无法适应,一时之间,王府上下一片寂静,除了几声不解风情的鸡鸣狗叫。
    草狗在陆压背上被之前那喧天的锣鼓声吵醒,此刻悠悠睁开了眼,眼前所见却是人间奢华不输朱氏皇宫的西凉王府。
    光是那映入眼帘的一片汪洋就将草狗这自小生长在山中的孩子吓的不轻。
    趴在陆压背上的草狗一声惊呼,由于饥饿疲累,这一声惊呼却是极为虚弱。
    西凉王是人屠,却不是天生暴虐,用他自己的话来讲,那便只是杀顺了手。
    此刻西凉王眉头一皱,已是有好些年不曾听过这种软绵绵的声音,心中颇是不快。右手往腰间一探正想拔刀,却不想今日为了迎小神仙,并未跨刀。
    与西凉王的反应不同,舒同与陆压听到草狗的这声轻呼却都是面露诧异。
    西凉王虽是独眼,但偏偏这独眼甚是毒辣,一下子便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好奇之心压下了心中的不快,西凉王提起兴致再看了草狗一眼。淡淡问了一句。
    “此子是什么来历?”
    陆压将草狗放下,同样深深看了草狗一眼,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只是路上巧遇,随缘种下一番因果而已。”
    舒同眯着双眼看向草狗,更是目不转睛。自己炼出的丹药,对药性的了解自然是要比旁人深上几许。
    这补血丹虽说是滋气养血的疗伤圣品,但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却是放在哪里都适用,体魄健壮的武夫受伤之时服下这补血丹,都得昏睡上大半日才堪能转醒。更何况这草狗不过是一个蓬头稚子,舒同再一眼自上而下细细看去,又见这草狗根骨平平,绝非是某种可极速化解药力的体制。
    “奇怪,好生奇怪。”
    西凉王听得须发皆白的舒同连道两声奇怪,心中好奇更重,却也不追问舒同,而是径直一只手伸出托起草狗下巴。细细端详了草狗一阵,最终只得出一个眸子不错的结论。
    “叫什么名字?”岳三发问。
    草狗见了西凉王衣饰华丽,虽看不懂西凉王胸口纹那怪兽是什么东西,也瞧不出那块腰间佩玉又是个什么品质,但心中却是明白眼前这大汉必是村中老人常常说起的权贵。终于见了权贵,草狗心中欢喜,这一路不死已是神奇,若是真能寻上那铁片主人便是天大的造化。十二岁大的孩子哪里会去想铁片的主人是否依然健在,他所关心不过是寻不寻得到而已。
    “草狗!”草狗这一开口,却是让西凉王心中一愣。只两个字,满是浓重的雍州口音。就是陆压和舒同都听出这草狗原来是雍州人士。
    一个孩子跋山涉水自雍州独行至凉州?
    舒同不信,心中揣测着草狗八成是随着流民的队伍进的昆仑,不过这样都没死,造化却也着实不小。
    陆压却信,可向来算无遗策的太虚观小神仙此刻偏偏却算不出这么大的一个因果机缘来,只得在心中疑惑不解。
    然而出身草莽,早年盘踞凤栖山的西凉王却是从这口音里听出了更多讯息。
    “安默爷爷要当军。”西凉王虽然面不改色,但平日里面对三品以下官员,半个字不愿多说的西凉王此刻却是对着一名小乞丐唱了一句山歌,这怎能不让一众家丁侍女张大了嘴,愣愣不知所措。
    草狗抬起头,第一次敢于抬头直视不怒而威的西凉王。眼中闪过一丝情切神情,小嘴张合,口中轻唱一句。“军礼长度不合群。”
    西凉王轻轻啊一声,忽而哈哈大笑。
    笑声如雷,雷声震天!惊得西海内,六千枚锦鲤跃水翻腾。
    这一笑,足足笑了半盏茶的时辰,西凉王笑毕,双手负在背后,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
    “原来是半个故人。”
    这一句话出口,精明如舒同者,右手立刻藏于袖中,指尖跳动如飞。摸约便是江湖术士常挂在嘴边的掐指一算了。
    半响,一卦毕,舒同心中暗叹一句。“一颗补血丹换来这一番因果,还真是值了!小师叔就是小师叔,让前人想破脑袋的进退有度,有了此番因果,真真便是进退有度了。”
    陆压却没有想到这些,而是怅然若失的望了一眼西海上的那六千锦鲤翻腾,都说西海有龙王,八成是不会错了。
    “你是这块铁片的主人么?”草狗眨着眼睛,一脸质朴的取出铁片。草狗不知铁片主人姓名长相,到了昆仑,可不就是见人就问。
    没想草狗这出山之后的第一问,便问上了这人间最富贵。可草狗且能求来一段最锦绣的前程?
    若说在别处,锦绣前程为何物?不过是博一番功名。
    可偏偏在凉州并非如此。
    人间前程还能比入了西凉王府做家丁更为锦绣?决计是没有了。
    不记得有多少年不曾被人质问过的独眼岳三,此刻痞气堆上面孔,颇为玩味的反问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草狗抓着后脑,实话实说。“爷爷说,找到这铁片的主人就能有好前程,不会饿死。若你不是,那我就只好再去别处找了。”
    西凉王接过铁片,只是摩挲了片刻,并不作答。
    此刻不光是草狗等着岳三的回答,便是舒同陆压两人都是看着西凉王爷,心中对西凉王的回答隐隐有些期待。
    “什么叫好前程?”西凉王爷幽幽反问一句。
    草狗听了岳三这话,心中只道眼前这权贵是要考他哩。暗暗决定,要说些有水平有见识的话,决计不可叫人看轻了。
    “就是有饭吃,还要有肉。逢年过节还要有瓜果……”草狗将想象发挥到极致,照着神庙里山神爷的过度,说出了草狗自己心中的好前程是个什么样子。与草狗而言,这日子过得如山神爷那般逍遥,那般气派,可不就是人间最好的前程。草狗说完之后,看着陆压与舒同脸上的异样,心里微微发虚,莫不是牛皮吹大了,便是连这两位神仙模样的人物都觉的不靠谱?
    “这前程可是山中神仙过得日子了。”西凉王摸了摸半脸的大胡子,万般滋味齐聚心头。
    三十年前,他便是与那两位傻兄弟一起,溜进神庙之中偷吃那供奉。恰逢雷雨,以为是山神爷发怒显灵,先是跪拜求饶,见不起效只得抱头鼠窜。岳三最小,临走时还不忘顺手牵一块糕点。
    出门时,被山落中村民撞见。三人逃跑更急,大雨骤至,山路湿滑。岳三没跑出多远便就崴了脚,一众村民跟在后面,眼看就要追上。岳三咬牙将手上糕点交给身后的二哥王义山,让两人先走。大哥李昊哪里肯丢下岳三,一把将岳三背起,王义山在身后托住,三人一口气跑出数十里山路。
    三十年后,物是人非。
    巨灵山一役,岳三带着三百轻骑前头探路,被十倍有余的越军团团围起,危在旦夕。生死关头,二哥王义山率领二十余骑,绝尘而至。几番冲杀,好不容易将岳三救下。越军弓马追杀,王义山将岳三护在身前,策马狂奔。仗着王义山座下苍灵驹当世无匹的脚力,岳三总算是逃出生天。而王义山后背中二十余箭,苍灵驹中十余箭。一人一马跑出百里,竟是没有一哼一嘶,最终一起死在岳三面前。而后岳三与李昊破了越军,六万降卒屠杀干净,半个不留。
    潼关一役,西楚将军陈渊微诈降,岳三李昊中伏。只带了五百甲士入城的李昊岳三不敌城中西楚精锐。危急存亡之际,李昊决然邀岳三一齐从十余丈高的城头跳下,说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最后呢?半空中,李昊一把抓住岳三,用力一抛将岳三丢进护城河里,而李昊却直直落到了青石地上,摔了一个稀烂。岳三破了西楚,对李氏皇帝刀下留人的圣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口气屠了西楚皇城七天七夜。自西楚皇帝到街头乞丐,人畜不留。
    人屠之名,威震元阳。
    “求他娘皮的富贵!”岳三突而一怒,只见手中寒光一闪,铁片击飞而出,在湖面上划出长长一道水痕,最终还是沉入了西海,喂了龙王。
    陆压望着铁片沉入湖中,右手五指轻轻掐算,却是怎么也算不出一个前因后果。
    而后好久,杀气滔天的人屠颓然一叹,喃喃问了句。“求什么富贵啊?”
    这是问天?问己?问因果?
    草狗被这喜怒无常的岳三一吼,心中畏惧,顾不上铁片落了水里,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战战兢兢。
    等草狗听到岳三后面那一句,只当是这权贵在问自己,求什么富贵?
    草狗细想,求什么富贵?为什么求富贵?
    “因为饿啊。”草狗如实答到,而后又迟疑的反问一句。“对不对?”
    听了草狗的言语,西凉王缓缓抬起头,原本凄凉却肃杀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对,对啊……可不是因为饿么!”西凉王喃喃。
    一老一少,一个人间极贵一个少年乞丐的对话落到陆压耳朵里。
    陆压仰头望天,指尖沁血,推算戛然而止。心中只感叹一句,“这一趟西凉王府之行,值了!”
    这,便是道了。草狗的道,岳三的道。虽不是他陆压的道,但也足够陆压触类旁通了。
    舒同本想捻须,感叹一下这人间疾苦,却突然想到西凉王在侧,哪里敢造次。吐到喉间的话语又生生吞回肚里。
    西凉王遥遥追忆了一番早已化作云烟的前尘往事。而后才发觉自己只顾与眼前这小娃娃一问一答反倒是将陆压与舒同这两位正客给晾在了一边。
    “请。”西凉王遥遥一指,那是西海之上一座凉亭。东临听天塔,朝北正对西凉王府大殿。西海之上亭台楼榭百八十座,偏偏此凉亭风光独好,占去了西海之上好些的天时地利。
    草狗站在原地,不知自己是该跟上去,还是留在原地。
    铁片掉进了海里。自己是不是应该下去捞上一捞?
    草狗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死在西海之中的江湖高手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为何而死?西王府的地界,不请自来,甭管是什么目的,可不就唯有一个“死”字。怎么死的?只说是喂了西海龙王爷,可至于是真是假便就可没有外人能够知道。
    湖底不说白骨堆积,但若真是屏气一头扎进湖底,要想摸出一两个白骨骷髅却是不难。
    此刻草狗若是仓促跳进西海,保不齐浮上来的就是一具白骨。
    西凉王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呆在原地的草狗。
    只见西凉王对着草狗面无表情的伸手一招。草狗当即走出几步,却发现原本断了的左腿此刻竟好了六七成,虽说走起路来依旧一瘸一拐,但伤处不过只是有些生疼罢了。
    (这几天人在杭州玩,更新时间不太稳定,明天请假一天,以后尽量不会断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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