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看见她在看我。
当时她像早有预知,闻着味儿就猜出来了。
江依学起我来,语气情态把控得极其到位,“你是那样说的,这样弓着腰,好像我要吃了你,‘姐姐,我只会烙火烧,一会儿给您卷张饼吧。’”
“听闻墨娘子家乡最会做这样的行当,需将活驴置于后院,一边拉磨一边被宰,从打转的活驴身上片下肉来,再开火烫熟做成火烧。”
“不,没有,都是从屠户手里买的鲜肉,不造那个杀孽。”我眨眨眼,跟她开玩笑,“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想夸我厨艺好,天赋异禀?”
冬日的白天太短,屋里早不早点了蜡,酒热好了让江依拿出去开封,她喜欢这个,一个人没人管着老是喝凉的,热酒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能暖胃。
小桃偷喝了酒,只一小杯就醉得满脸通红,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是年前在东岗秋月堂买下的梨着水,二两要三贯,嫌贵,买了一坛。过年给江依备的,开了封放在锅里热上两回,我尝过,甜丝丝的,不辣嗓子。
“本来是给你的酒,八成让她当成冰糖煮梨水了。”
梨着水不醉人,江依告诉我的,北方酿米粮,她们那酿花果,清冽香甜不呛人,正有江南风味,可惜我不会弄。当时在摊子上看见了,正好拿一小坛给她赔罪。不巧她今日来,年关已至,本就应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用了药总是没食欲,只喝了两口酒就饱了八分,饭后靠在桌子上,江依在一旁拨弄起小桃的头花。
我抬起手摸上头顶,头发有些散了。我不会盘发髻,小时候我娘给我扎小辫,后来就自己梳起来绑根麻绳,平日只束一条辫子,不戴装饰,着实素净了些。江依有金钗银钗,金镶玉的步摇,金丝银丝盘就长结,尽管已经尽力洁简,还是脱不了一身富贵色。
我想起来,跟她说:“一开始你叫人送的那些东西我都没动,得你照应,好多好看的,太贵重了戴不起,二楼床下的铁边木头柜里,还是还你吧。”
江依神色微动,伸手给小桃编起两只小辫,似是而非地点了头,起身收拾碗筷。
我把小桃抱上楼让她好好睡下,下楼时江依已经在擦手了,“哟,江小姐什么人,要为我洗手作羹汤。”
“几个盘子几个碗,两口大锅,好好数数,想想大恩大德要怎么报答?”
“江小姐说呢?”
她微微一笑,“我困了,要睡你的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人称真难!
第16章 凉风有信
江依讲起年少的经历,转而说到窗外如寒风吹叶般簌簌而下的雪。江南起的雪不像北方这么烈这么凶,手臂一挥,衣袖一舞,便柳絮一样飘飘散散往别处飞去了。
从前是我不知道,江南也会有雪。江依大概想家了。
外面刮起狂风,寒气透过窗缝不断渗入,被子压上一层,我的床窄,只能睡下一个人。她趴在我身上,温香软玉。
人家正难受呢,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埋头一顿乱蹭,我伸手轻轻揉乱她的头发,“嗯?怎么了?”
一头散乱发丝继续在我身上蹭着,她摇摇头,“你身上还疼不疼?”
我也摇头,发觉她看不见,才开口答话。
她说江南冬天不比此地好上多少,小时候柳仰时常装病不想起床,她也学,学不到精髓处,轻易被人揭了短,长辈围住她打手板。于是贪睡就不能起,不起就要挨打挨训,起了又好比上刑,书更是读不进脑子,世间两难全。我伸出手,探她额前温度,人从一出世便要面临抉择,这样的难题比比皆是,谁都有过举棋不定的时候。
温床和风霜对立,就像冬日护城河面上结的那层冰。水岸边缘的冰面很薄,一碰就碎,人不能站上去,它不会变得更厚重,也不会自己化开。只等来年开春,日暖气热,冰雪跟着消融,化成清水顺砖石缝隙流进河谷,一直向东。
我们之间也曾铺着这样一层冰。人心难测,这样轻易地将自己抛掷出去实在太过冒险,一颗心坠入别人的湖河中央,生与死都要拱手送人。真心滚烫,烫过铁水和红糖浆,一点一点砸开最后的冰层,波澜大圈小圈向四方荡漾开,把周围的冰掀起又抛下,最后沉到水底。
江小姐眯够了便悠悠转醒,直起上身对上我的眼睛,“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
“为什么喜欢我?”我问她。鬼使神差的,直截了当的,别的都不太想知道了,就想问她这个。东窗事发时曾经问过,她藏着掖着不说明白,近来旁敲侧击几回,也清楚了大概。
可我还是想问她,我不明白。想听听她怎么说,又是怎么想的。
“你家铺子的托盘,很是不一般。”她答非所问。
“嗯?”我不明所以。
“为防滑耐磨,在盘底一周打了几条糙木,故意做得四角倒刺斜连成排。”
“你怎么知道?”
事实如她所说,我这不比对面齐整有序人手充足,人多的时候格外忙乱,碎个盘子碎个碗,运气好了碰上有教养有良心的,赔一点算进饭钱酒钱里。碰上无赖的,一文钱不给还要被逼着多听几个响。让人家赔也不是,不赔也不是。瓷碗更容易坏,碗沿一磕,坏一个缺口就成了乞丐碗,整只都显得脏旧。原本不必用瓷碗,用它是因为它好看,难受的时候看干干净净的碗心里也会舒服。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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