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簌簌的土粒滑落声中,一只觅食的短尾鼬于夜色中钻出洞穴,迎着风向嗅探起周遭的气息。
它有着金黄油亮的体毛,沉暗的黑色斑点从颈侧一直延伸到尾梢,头部精致而小巧,眼眸灵动之极。快要垂到地面的肚腹,并没有影响到这通体的优雅,反而为它平添了几分母性之美。
再过些天,孕育中的宝宝就会来到这个充满危机的世界。近期来频繁出现的胎动,总是让母鼬感到惶然与无助。小生命们贪婪无休地索取已让它瘦得皮包骨头,终日为食物奔忙的疲倦感,则会在一些睡梦中唤醒对伴侣酸楚的回忆。
那头强壮却温柔的大家伙,早就应该通过土狼的排泄化为了泥土,骨架也将变成虫蚁肆虐的乐园。母鼬无法忘了那次惨烈遭遇,自此以后,它再也不会去栖息地以南的那片区域捕食。
今天,是个例外。在整整三天没有任何东西下肚以后,它不得不选择面对恐惧。
大片荒野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母鼬谨慎地穿行在一人高的灌木间,向着土狼统治下的领地悄然前进。与生俱来的保护色,使得它和身边环境完全融为了一体,由于饥饿而逐渐加快的步伐依旧没有半点声息,仿佛植被间缭绕的风。
土狼也吃野鼠,但在有选择的时候,它们宁愿去捕杀更大些的猎物。母鼬憧憬着能够从天敌爪下得到一份遗漏的美食,然而当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随着土狼的体息沁入鼻端时,它脊背上的体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炸起,四肢战栗得根本连逃遁能力也完全失去。
死气,浓烈的死气。
野兽独有的敏锐感知,于顷刻间告知了母鼬前方的险境危机。那道生着稀疏野栗树的高岗本是土狼巢穴所在,而现在,却成了狰狞肃杀的屠戮之地。
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夜幕垂覆的土岗上倏地亮起一双厉眸,紧随着破空而来的狭长暗影轻易贯穿母鼬的胸腔,“扑”的一声将其死死钉在地上。骨肉撕裂的剧痛让这头不过尺长的小兽低吼不已,但却始终无法挣脱桎梏。
风声啸动,食人魔洛扎跃下土岗,短短几个纵越停在了母鼬近前,探手将那根不过小指粗细的枯竹拔离兽体,插回腰间。在看到短尾鼬肥涨累赘的腹部时,他不禁咧嘴笑了笑,手下略为加劲,一小蓬血花立时怒放盛开。
片刻之后,洛扎已然掠出数里开外的荆棘地带,风一般于月色下连番飞跃,灵巧得像只强壮过分的猞猁。渐渐茂密起来的芦苇丛,足下传来的湿软感,以及鼻端越来越浓的腐臭气息,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目的地快要到了。
经过适才的短暂休息,胃囊中走兽的新鲜血肉正在源源转化成体力。那六只尚未出生的短尾鼬幼崽,则要算得上难得一遇的美味,当它们被利齿切割的瞬间,甚至还发出了细微的叫声来。被这段杀戮插曲点燃的亢奋感,开始从心脏的强力搏动中输出,经过血管流遍全身,洛扎几乎忍不住想要打个响鼻发泄一下真正猎杀前的情绪,暗红色的夜眼亮得犹如冥火在烧。
终于,这头超过九尺高,足足宽出常人两倍的庞然大物清晰地看到,就在前端不远处的湿地上,静静蛰伏着几只肉冠高耸的食腐鬣蜴。他的动作也从这一刻起,变得迟缓而谨慎。大约又前进了数丈距离,食人魔停下脚步,抓起大把淤泥细细涂满了全身,继而从背后所负的革囊中取出四块平阔物事,分别套上手足,开始在泥泞间匍匐前行。
这里是南方大陆凶名最为卓著的酸雨沼泽,即便最贪婪的掘金者和最强大的冒险团体,也从未留下过探寻的足迹。除了沼泽本身的吞噬天性,上千种毒虫异兽的存在,更是使得这块广阔而荒凉的区域,彻底成为了人类禁地。
严格来说,食人魔也属于亚人类的一种。这些面目狰狞的大家伙同样敌不过酸雨沼泽里水蟒的绞杀,遇上大群巨齿鳄时也必须选择落荒而逃。至于少数雄踞在食物链顶端的雷鸟,更是他们永难抗衡的噩梦。
尽管有着族内第一勇士的称号,但洛扎从来都和自负扯不上什么干系。敢于踏入沼泽的原因,是由于他曾经不止一次穿越过此地,到达十余里开外的呼啸森林去隐秘猎食。
风险与收益之间,永远都划着等号。正如那句古老谚语所说:“想要得到财宝,你得先杀了那条守巢的黑龙。”对于食人魔而言,鲜血和生肉的诱惑往往会让危险变得不再重要,洛扎亦是如此。
自从那个敌对已久的种族源源迁入呼啸森林,奇异的自然魔法让周边林带集结成无法逾越的坚壁,酸雨沼泽便成了唯一能够通往森林腹地的捷径。最初洛扎也无法肯定,延伸铺展的沼泽彼岸是不是遍布警戒,但对敌族血肉的渴望,还是在某个深夜令他霍然醒转,不管不顾地扑向沼泽所在,并最终如愿以偿。
屡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潜行经验,让此刻的洛扎变成了一条游弋于泽面上的四脚蛇。那些数尺见方的杉木板非常坚韧,坚韧到足以支撑他惊人的体重,却不会破裂。扩大百倍的着力面积使得食人魔轻松地爬行在沼泽表面,充沛至极的体力则足以保证,等到这次旅程完结以后,他还可以像杀鸡那样简单地干掉任何送上门来的猎物。
乌黑的血液,冒着腾腾热气的脏腑,大块大块零落的肌肉,甚至是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褐色组织,每一种带着生腥气的物体都能够瞬间点燃洛扎的灵魂。在食人魔的菜谱里,除了体液中带着剧毒的极少数沼泽生物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然而对岸那个种族的诱惑力,则要在所有食物中排在首位,其次才轮得到人类。
所有食人魔都认为,他们吃人就像是鸡吃虫类一样天经地义。但大陆诸国常年来的联合清剿,却令这个亚人类种族不得不过上了隐居蛮荒的日子。等到锐减的部族终于仅存数千之众,灭绝的危机已近在眼前,掠食者们这才悲哀地发现,原来几百万条虫子加起来,远要比一小群鸡可怕得多。
流亡到呼啸森林十余里之外的英格玛山脉以后,残余的一小拨食人魔最终和久居于此的独眼巨人走到了一起,并逐步融合成全新部落。由于旺盛到可怕的食欲,独眼巨人在有些时候不得不远离深山,去就近城镇掠劫粮食和牲畜。食人魔的到来恰好填补了他们不善捕猎的尴尬空白,而后者强横无匹的武力保障,也让人类追兵驻足于莽莽崇山之外,再也不敢进犯一步。
面对着占据天险地势的近万名独眼巨人,没有领军者会蠢到产生较量一番的念头,半个都没有。
夜色中沉默的呼啸森林,已经渐渐近了。沼泽上越来越厚的腐叶层就像是遮掩丑恶的外衣,恐怕只有天才会知道远端的一个隆起,究竟会是截暴风卷来已久的枯木,还是头饥肠辘辘的沼泽杀手。
洛扎谨慎地饶过每一处可疑的所在,并始终控制着呼吸,不让自己发出过大响动。由于先前涂上的恶臭泥层近乎完美地掩去了体味,到目前为止发现他的沼泽生物,就只有红斑蚂蟥。这些足有半尺长的吸血鬼成群吸附在食人魔周身,竭力想要将口器穿透那一层粗厚表皮,对鲜血的偏执令它们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其中几条甚至蠕动到了肛门边缘。
除了木知木觉的不死生物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喜欢这种感觉。汗水早便渗透了洛扎周身,但他还是以钢铁般的意志力控制着肢体动作,不去理会直肠可能遭受到的另类**。比起上一次,遭遇成年雷鸟时被迫僵卧在泥水中大半个晚上,就连手指也未敢动弹分毫的凶险处境来说,小小蚂蟥简直等于沼泽宽容的恩赐。
距离硬土泽岸还有十几丈距离的时候,食人魔的爬行速度已经放缓到了难以觉察的程度。连绵无尽的紫茎香蒲,以及森林边缘刮落的败叶,合力为这片臭气熏天的地域覆上了斑斓厚毯。远远望去,洛扎所在的位置只是个毫不起眼的鼓凸。
仿佛是逃避箭蛙捕食的昆虫跃出了泥沼,一枚指头大小的铁蒺藜倏地刺破叶层,于夜色下轻盈飞掠,带着细若游丝的乌金尾线缠上了岸边古树。洛扎最后一次从枯叶断枝间抬起视线,扫视着前方幽暗的林间地带。确认并无异常之后,几块支撑手足的浮板被逐一收至腹下叠起,在躯体渐渐沉陷的同时,他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将那支备好的竹管衔入口中。
连串响亮的饱嗝声证明了沼泽的心满意足,未过多久,流动下旋的泽面便恢复了平静。死气沉沉的月色洒落在同样死气沉沉的世间,氤氲着瘴雾的沼泽边缘,只有那根愈发绷直的乌金丝索正分分勒入树身,顽强地曳出一道渊与岸之间的微痕。
整个呼啸森林,似乎就此酣睡了过去。偶尔会有几声微弱的虫鸣震起,但随即就会被气流划响所淹没。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细微传来的步履响动,才透过土壤沙石渗入沼泽深处。食人魔的心脏搏动,也就从这一刹那开始,变得急促而狂野!
“七个......不,八个才对。”他默默地数着,全身肌肉慢慢绷紧,“有个家伙恐怕是德鲁伊,脚步声轻得像只猫......”
泥浆的重重包裹之中,洛扎已经完全和沼泽融为了一体。没有任何光源能够透入泽面三尺以下,在这黑暗而静谧的所在,右手虎口处紧扣的乌金软丝和藉以呼吸的竹管,是他仅有的生机维系。
这种奇特的守伏方式,洛扎还是第一次试行。以往的他总是直接上岸,穿行到较远地域,去猎杀小规模的巡逻队伍。有时候食人魔会坐在满地血泊之间,一边大口吸吮着新鲜脑髓,一边嘲笑死者的愚昧:防线和女人一样,你可以信赖,但绝对不能过于信赖。
每次屠戮后细致的收尾工作,起到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从迄今为止的警戒分布来看,懵懂的敌族还没发现,酸雨沼泽已经成为了食人魔登堂入室的捷径。会途经这里的游动岗哨永远就只有那么几拨,附近也感受不到自然结界特有的波动。至于那些强大的半人马守卫,更是由于数量稀少而被调去呼啸森林周边,不可能再有多余的个体驻守此地。
从长远方面来看,洛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像现在这般,亲手毁去营造已久的私人猎场。可是部落里真正能够作出决策的,并非他这位第一勇士,而是几个古板刻薄的老不死。
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几天前洛扎就被告知,这块猎场乃至整个呼啸森林的存在,将在这个夜晚被彻底抹煞。
那支八人组成的巡逻队伍,已经慢慢靠近了。尽管在刚陷落沼泽时,洛扎的鼻翼和耳廊就自行合拢,阻挡住淤泥的侵入,但他此刻的感知却不仅限于听觉。
有人说食人魔天生就是血肉组成的杀戮机器,他们能够让肢体任何一个部位都化为融合自然的媒介,并在最细微的韵律中寻找契机。
制造死亡的契机。
爱洁的天性令巡逻者们只是站在远端,大致看了看肮脏不堪的泽面,便逐一沿着森林边缘向东行去。隐在暗色中的乌金丝于此刻陡然收紧,巴掌大小的树皮立时炸裂,其中一片带着尖利的啸叫飞出数丈开外,紧擦着一名巡逻者的脸颊划过,顿时溅出星星点点的鲜血来。
而那人却依旧保持着回首木立的姿势,和身边同伴一样,不可思议地望着沼泽内怒拔而起的巨影,就连最基本的反应动作也未能做出。
借着手中乌金软丝的强韧牵引力,洛扎单足踏上原本垫在腰后的四块木板,带着满身泥浆冲出泽面,只是在空中略略环视,便狞然望定了巡逻队末尾一人,厉鬼般直扑而去!
照面之间,巡逻者已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纷纷取下背后长弓连珠疾射食人魔。站在最后的那人却是双手结出咒印,口中低声诵唱。随即大炽的金色光华就像是烈日乍现于林间,将她美丽清雅的面容与秀发掩隐下的两只尖耳,映得分外明晰。
密集破空声一时大作,带着元素辉芒的箭矢全数射空,在沉暗天幕下曳出道道流星也似的轨迹。身躯疾转直落的食人魔展现出了可怕的柔韧性与爆发力,刚一接触到大地,他便再次反手探入革囊,拽出一条沉重的黑铁连枷,整个身躯倏地向后齐腰而折,在和地面完全平行的情况下抖了抖右腕。
两柄斜刺抹来的短刀几乎是贴着洛扎鼻尖划过,其中一名近身逼上的巡逻者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像是突然失去了脊椎支撑,悚然之余低吼了一声,掉转刀柄直劈而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使得刀锋斩落的过程不过弹指一挥。以寡敌众的食人魔连看也没有看向那泓秋水般凛冽的寒光,依旧在惯性前滑的过程中,缓缓挺直上身,同时大力吐出了满口污泥。
连枷前端偌大的星刺锤,在最后一刻让全神出刀的巡逻者前功尽弃。这极尽狰狞的凶器带着特制后长达六尺的连环锁链,蛇一般从黑暗中游出,无声无息地噬上了他的前额。锋芒正盛的刀光便似遇上了火的雪花,于洛扎咽喉之前涣散至尽。
没有人能在整个脑袋像西瓜那样爆裂开来后,还可以继续挥刀的,即便是以生命力著称的精灵。
其他夜巡者恐怕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惨景,悉数不自觉地迟缓了动作。仰天而倒的无头尸身和地面上喷满的残碎骨屑,无不在证明着那一记正面触撞所蕴含的狂暴力量。半颗瘪下的眼球血淋淋地黏在后方不远处的树干上,根本没有人相信,它竟然来自片刻前还在低声细语的同伴。
短暂的愣神立刻就让精灵们付出了代价,另一名持刀者并没能砍中近在咫尺的敌人,反而被洛扎喷出的污物糊了满脸。骤然沉暗的视野和鼻端难以形容的恶臭气息,让他惊惧而慌乱地后退着,直到踏中自身肚腹里流下的肠体,这才跄踉着仆倒在地。
食人魔亢奋地收回利爪,将满是血污的指尖吮入口中。这记酣畅淋漓的切割让他忍不住咆哮起来,右臂再挥之下黑铁连枷曳出一道凌厉弧线,向着正面扑来的两条身影迎去。
“当当”巨响连续震起,那两个单刀执盾的男性精灵仿若突然之间失去了重量,向后倒飞而起。指余厚的精钢护盾已经连同他们的臂骨一起,纠缠扭曲着插入胸腔,沥沥扬扬的鲜血直洒出几丈开外,才随着人体的砰然坠落而告终。
以一敌八的洛扎从发动突袭开始,便一直在向着那名认定的目标高速逼近。举手投足间连杀四人之后,他反而疾顿去势,喷着热腾腾的腥气伫立下来。鹅卵粗细的连枷链身静静缠绕在食人魔的右臂上,在停止飞舞的时候,它驯服得像条喂养已久的宠物蟒。
那女精灵的咒语吟唱,已经完成了。
几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正从附近林带中拔出根须,像人类般直立行出,过于庞然的身躯让它们看上去笨拙而僵硬,每一步落下都会引发大地的轻微震抖。没有任何预兆的,其中一株树人分叉的根足,缓缓碰上了前方地面上凸起的岩石。那块将近桌面大小的青岩立即发出了一声恐怖嘶吼,猛然跃出泥层,带着令人窒息的劲风撞向食人魔!
洛扎闪身避过来袭,击空的巨岩轰然落入酸雨沼泽,溅起滔天泥浪。精灵们已然退到十丈开外,沉默地看着树人将食人魔逐渐围起。不断破土而出的粗长藤蔓迅速编结成坚固护墙,将他们环护于中央,蔓身上丛生的坚刺宛如一支支猛兽的獠牙,冷然闪烁着凄厉的异光。
就现在而言,这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看台。除了那名操纵着树人的女性,剩余精灵俱是收弓不发,带着冷笑望向那头困兽。尽管洛扎的面门周身仍覆满了黑泥,但指端如刀的利爪和一双丑陋耸立的阔耳,还是将他的身份显露无遗。
对于敌对已久的部落联盟,精灵们有着详尽了解。人数上的极度劣势,历来是前者不敢进犯呼啸森林的最大原因。如果有一天突然拥有了媲美老鼠的生育能力,那些肮脏异族会不惜代价地潮涌而来,在厮杀中满足躁动的欲念。
这一切都得归咎于天性,食人魔把精灵视作最隆重的圣餐,而独眼巨人想要的,仅仅是破坏与毁灭而已。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还有其他同伴吗?”女精灵以丝丝缕缕的魔力操纵着树人伸展枝桠,搬起数块大石,迄今为止没有流露出半点恐惧的敌人,让她感到了些许疑虑。
“古木守卫,绞杀藤蔓......”洛扎并没听懂对方的大陆通用语,只是站在原地,默念着两个象征死亡的名称,喉间干涩如燎。眼前的异变植物一如传说中那般易于辨认,从动手之前就已经确定的主要格杀对象,也绝对不是什么狗屁德鲁伊。
她是个自然术士。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海洋里,就算一百个德鲁伊加起来,也比不上自然术士的半根小指头。他们能够借助魔法与绝大多数植物沟通,并将后者转化为战斗力量。事实上当那些没有痛觉,不知疲倦的草木在自行动作起来的时候,耐久力要远超过任何种族。
“你可以拒绝回答,但奉劝一句,那不是个理智的选择。”女精灵微扬了黛眉,愈发强烈的不安情绪促使着她抬起手来,缓慢结出咒印。
“希望那家伙没有骗我。”洛扎仰首环视着周围同时举起巨石的古木守卫,以晦涩沉亢的食人魔族语,喃喃低语了一句。
一根湿漉漉的魔法卷轴,随即在他的手中被捏爆。
突如其来的油绿火焰几乎是立刻席卷了方圆百丈以内的空间,放射状气浪从洛扎所在向着四面八方急剧扩散,短短片刻便已侵入呼啸森林,瘟疫般迅速引发了大片火头。不论古木守卫,还是精灵身边的藤蔓护壁,都在遭遇绿焰侵蚀的刹那彻底僵硬,继而节节断裂。诡异的是,同在绿焰范围内的食人魔和几名精灵却毫发无伤。
匪夷所思的剧变之下,洛扎依然是最先动作的一方。悄然挥出的黑铁连枷抢在他掠近以前,便将三名方自开弓的精灵陆续扯成了碎片,近身后的一记凶猛直踹,则毫无怜悯地让自然术士娇小的身躯腾空而起,于骨骼折裂声中远远落地。
“你们错在蠢了点,手软了点,而且还很罗嗦。”洛扎忍痛拔去右胸上深扎的箭矢,单手将垂死的女精灵拎起,凑近对方欣长腻洁的颈项,咬合了两对极度发达的犬齿。
大量涌入口腔的甜美血液,让食人魔病态地哆嗦起来。片刻之后,他卷起长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厚唇,松脱比枯叶还要轻盈的精灵尸身,目光炯炯地望向已然火光冲天的森林腹地。
成群的夜鸟正振翅飞起,于夜空中洒落无数惊鸣。整个呼啸森林仿佛变成了一锅沸腾的铁水,野兽沉闷的奔突声和树干倾倒的巨响交织回荡,不时有枯枝爆裂的**夹杂其中,合奏出混乱而肃杀的乐章。
顺着骤起的山风,西北方的森林边缘隐约传来了一阵杀声,旋而消失无踪。洛扎侧耳倾听良久,忽地迈开大步,沿着沼泽边缘向那处疾奔而去。他的神态依旧狞恶无比,像头未能饱食的山豹,跑动间的姿势却很放松,浑然不见了如临大敌的谨慎与戒心。
等到例行巡逻的精灵小队途经沼泽,再出手将他们悉数格毙,是为了杜绝短时间里的后患。洛扎并不想在可能出现的逃命情形下被人缠住,任何一点未被考虑到的纰漏,都会在这个晚上要了他的命。
从那个什么摩利亚王国派来的特使熟门熟路地光临部落,轻易说服长老们攻打呼啸森林的时候起,洛扎就对这荒谬至极的计划提出过异议。依照最保守的估计,由分裂内乱中走出的精灵族便达到了二十万的惊人数字,而且这还不包括那些彪悍强横的半人马。
和很多族人一样,洛扎观念上的转变,缘自于两名摩利亚特使的可怖能力。
其中那个比侏儒还要矮小三分,终日披着件覆面斗篷的古怪家伙,来到英格玛山脉中最凶险的赤血峡谷入口,随手拾起半块尖石画出简陋不堪的魔法阵,并随即发动。结果吊着胆子随行的部落成员便看到,数以万计的猛犸象和几百头成年刺戟兽如同着了魔般涌出峡谷,温驯排列在法阵幻化出的轩阔光晕之中。当摩利亚特使走到为首的刺戟兽面前,轻轻拍抚它那长达数尺的锐利前爪时,这头远古比蒙的后裔竟然前腿伏倒,任由对方爬上山丘一样高壮的身躯,骑到颈间坐定。
卷起一路烟尘浩荡而来的兽群,引发了部落的强烈恐慌。就算是天生神力的独眼巨人,非到万不得已,也绝不敢去招惹哪怕是落单的猛犸象。至于个头更大且嗜血如命的刺戟兽,那简直就是一架架有着自主意识的绞肉堡垒。除了发情期以外,它们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用利爪和獠牙把领地范围里遇上的任何大中型动物撕碎,有时也包括同类。
另一名人类特使极少开口说话。正值大部分部落成员为了兽群的潜在威胁而要求长老,把他们赶出山区之际,这干枯的中年人只是挥了挥手中造型奇异的法杖,几个喉咙响亮的倒霉鬼便很是干脆地塌了下去。
是的,像雨中的泥人般彻底坍塌成稀糊,连根完整的骨头也找不到。
人类总是会令洛扎很奇怪地联想起,火堆上吱吱流油的野猪肉。他还记得那块会魔法的肋排是如何用饱含讥诮的口吻,询问有谁敢于担任尖兵角色,听过长老翻译的族人尽皆勃然大怒,但这时已没有人再敢莽撞无礼。
法师携来的卷轴只有一支,最终自愿犯险的洛扎直到现在才发现,它要比肋排所描述的更加歹毒实用。姑且不论火势蔓延的迅猛程度,单从触发后的绿色焰芒丝毫也无伤于人体这一点上,就不难看出制造者的处心积虑。
食人魔第一勇士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笨蛋,摩利亚特使尽管在场面上保持着对两族长老的尊敬,但那些老家伙的眼神中却时刻隐藏着深入骨髓的畏惧。洛扎很疑惑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另一方面则暗自揣摩,或许摩利亚人根本就并非前来说服,而是命令。
一场势在必行的战事,会葬送很多条生命,同时也能够造就英雄。洛扎渴望通过冒险,成为那名唯一的荣耀归属者,或许强大的临时雇主会因此,而给予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藏头匿尾的常年隐居,只有乌龟才能忍受。
呼啸森林西北侧之外,便是面积广阔的荒原地带。按照约定,见到火头后的援兵会从那里大举侵入,趁乱摧毁精灵族布下的自然结界。
带着粗重的呼吸,洛扎很快就把熊熊燃烧的林区抛在了身后。激烈的厮杀声正变得愈发清晰,刺戟兽震天的吼叫骤然共振起灵魂深处的某根弦线,食人魔感到胃囊里的血腥味一下子翻腾起来,近乎疯狂的兽性又开始在他心中上蹿下跳,在每个能够触及的褶皱上留下啮痕。
“杀!”食人魔含混不清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前倾上身,猛然加速跃过了前方隆起的土坡。
如同想象中略有不同,眼前出现的景象,确实是场单方面的屠戮,却并非他所能够参与。
黑压压的猛犸象群早将绞结的边缘林壁,撕开了一道阔达几里的进口,满地倾颓的残枝断木与成片翻起的土层,见证了这些巨兽恐怖的推进力。大约有百余株古木守卫还在勉力抵挡着刺戟兽狂暴的进攻,更多的则倒在地上,凄惨地断成几截。精灵和半人马的尸体要比估计中少,但仍在持续不断地增加,放眼望去林间尽是交织辉映的魔法光芒。
进攻方除了兽群以外,就只有两个人。
洛扎愕然望着数千名双眼发红直喘粗气的同族,悉数老老实实地站在森林边缘,每个人身上都找不出半点血迹污渍,干净得像是来参加晚宴。更可笑的是后排的独眼巨人,这些接近两丈高的大家伙高举着巨石,汗流浃背地保持着投掷姿势。尽管已有不少手臂在发抖,但还是没人舍得放下重负,唯恐一个倏忽便错过了正式开打的时机。
摩利亚特使再一次将洛扎心中的人类形象,彻底颠覆。那名带着尖角帽的中年法师以一人之力,轻松压制着来自敌方的全部远程攻击。近千名自然术士恐怕已是精灵族能够拿出手的最大数字,但却在他的面前犹如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一般,被诸如“火球术”这样的低阶魔法打得溃不成军。
他根本就不需要诵咒结印,往往是指掌轻挥,便有连串光影激射精灵阵营。自然术士亢长而繁复的施法过程总在半途就被迫中断,精确无比的打击点让精灵中的魔法师不得不站到术士身边,时刻加以掩护。而密如骤雨的反攻所能起到的作用,便是在场面上好看一些。无论何种形式的远程来袭,到了兽群前沿便纷纷夭折,由摩利亚法师手杖上扩散出来的莹白屏障将进攻方完全覆于其内,看上去似极了一团缓慢进逼的巨型气泡。
大半个呼啸森林逐渐成为了烈火肆虐的炼狱,入侵者还在慢条斯理地等候着精灵族,于近战和溃退之间作出选择。
古木守卫的数量正急剧下降着,冲入防护屏障的半人马和精灵战士,也相继倒在了皮糙肉厚的刺戟兽爪下。经过猛犸践踏的地面赤红一片,再也分不清嵌在土里的固体究竟是块石头,还是片碎裂的颅骨。豆丁般矮小滑稽的另一名摩利亚特使,还在将森林中的大量野兽召出。就连原本温驯的麋鹿也开始一反常态,用坚角挑向精灵,诸如虎狼之类的食肉猛兽根本就已在发狂。
终于,精灵的抵抗部队开始向着火势未及的东方撤退。只要坚持到那名中年法师的魔法屏障被打破,战事结果终究会以胜利而告终,但他们显然不愿付出过于惨痛的代价,去固守这片眼看就要化为焦土的家园。
食人魔和独眼巨人等待已久的追袭,也就从这一刻吹响了号角。两名摩利亚特使则驱赶着兽群,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似乎对大批精灵可能会就此逃脱半点也不在意。
“你们究竟想要什么?我真是糊涂了,死掉的精灵还不到几千个......”同样走在最后的洛扎低头望向那名中年法师,以尽可能谦逊的语气开口,说到一半才醒觉对方是个人类。
“让精灵族从这里离开,就这么简单。”那法师用食人魔族语回答他,长长一张马脸上全无表情。
洛扎有些惊讶,但还是继续问道:“难道这片森林里有矿脉?我听说过,那是人类最感兴趣的东西。”言语间却是见到几只红腹知更鸟从树梢飞起,直蹿上高空中去,“是德鲁伊!人类,快把他们都杀了,火烧到现在林子里不可能再有鸟!”
中年法师与同伴对视了一眼,淡淡地道:“为什么要杀?”
食人魔怔然半晌,抬手搔了搔脑袋,“也对!他们人数多,就算杀了这些,总还有其他的能够逃出去报讯。”
“报讯?”法师沉吟着,“向谁报讯?”
“精灵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连盔甲上也要雕满花纹,根本就不讲究实用。可是每隔几十年,他们族里都会选出一批特别强大的,去大陆各地历练。”洛扎想尽量说得简练些,肋排眉宇间的阴骛神色让他浑身的寒毛都在竖起,“我遇上过一次这种人,差点死了。他们用的武器根本就不像是世上会有的,还没等碰上,我的手骨就断了两截,回想起来真是可怕。”
“你说的应该属于法器,我这根也是。”中年法师忽然微笑,抬起手杖在洛扎臂身上轻敲了一下,缓步前行,“你和其他食人魔有点不一样,胆大心细,脑子也转得够快。可惜,好奇心过于旺盛了点,我原本不想杀你的......”
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手臂迅速流淌到周身,洛扎就此僵在原地,尽管心中千万个想要转身奔逃,想要吼叫出声,但身体却失去了控制,每条肌肉都在自行松弛下来。等到膀胱失去制约能力的刹那,尿液开始顺着腿部泠泠而下,泪水也同时涌出眼眶。
这头高大狞恶的食人魔,忽然就一节节地溃塌了下来,从脚掌直到头颅烂成大滩糊状物事。直到意识泯灭的那刻,他仍然在想着一件事情,并恍然得出了答案。
原来人类真正可怕的地方,并非力量,而是他们邪恶阴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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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翻重写了一章,结果慢了,抱歉。
第二十七章 呼啸森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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