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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代价

    长而幽深的回廊里,就只有英扎布的步履声在低沉回荡着,偶尔传出的剑鞘震响清越至极地夹杂其中,宛如在合奏着一支铿锵有力的军乐。
    尽管时值正午,但长廊内的光线依然沉暗。透过悬窗的层层幕帘,橘红色的日芒微弱地挥洒而下,四周墙壁上古色古香的壁画隐约凸现着棱角,直若烟波中沐浴的女子般朦胧幽美,不可方物。
    身披铠甲,手执长枪大斧的斗士青铜雕像,一尊尊伫立在长廊的两边,像是在护卫着这片沉寂如水的所在。在它们臂膀之上,俱是镌刻着一枚古老的雄鹰图腾,勾喙利爪,形貌狞恶至极。
    长廊的尽头,便是摩利亚暗党大营的统领办公室。穆法萨历来对身边的装饰陈设有着几近苛刻的要求,在皇家军团的三个分部中,当属他的工作处所最为奢华考究。
    自格瑞恩特身亡,麦迪布尔远游他乡之后,这位暗党大统领便身兼数职,赫然成了整个军团的独权人物。树大招风的道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穆法萨自然比谁都清楚。就在不久前的一次皇家晚宴上,他的卸任要求却被摩利亚皇微笑着拒绝。
    作为安抚,普罗里迪斯亲自差军部调来数名精干的高级军官,以辅助皇家军团日常事务。但穆法萨的压力似乎正是因此,而逐渐变得更为难以承受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皇帝调任的人选中,会有摩利亚的长公主——玫琳。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自帝国广场一战之后,玫琳便主动要求入军部就职。待到几番不算繁复的手续办完,她已与当年的普罗里迪斯一般,成为了一名军机参谋。
    穆法萨无法理解摩利亚皇为何对爱女的离奇抉择不加阻止,却十分清楚如今的情势意味着什么——普罗里迪斯已无意让女儿重蹈他的覆辙,毫无险阻的捷径,才是唯一等待着玫琳去跨越的东西。
    入伍的时间虽短,但军情工作独有的机密性,似乎已让玫琳产生了极大兴趣。调任的军令下达后不久,她就径直前来掌控着全摩利亚军中机要的暗党分部报到。少尉军衔在皇家军团这个特殊机构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而玫琳的另一层身份,却让它成为了足以无视的小小障碍。
    穆法萨是个睿智的人,睿智且低调。身边的几个高级副官,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逐一调去辅佐玫琳。就像是引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如何让她走得更稳,学得更快,无疑成了这段时间以来暗党首领最为关注的事情。
    玫琳的表现,则让包括摩利亚皇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诧异。以前那个骄傲且任性的女孩儿,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变得判若两人。她以近乎于固执的专注学习着需要领悟的一切,几名军衔最少也是中校一级的副官在悉心引导的同时,俱是暗自心惊不已。长公主的接受能力犹如一块落入水中的海绵,以贪婪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在影响着玫琳的心态,但如今的暗党军官们却已然意识到,能够叱咤军中的,并不只有男人。
    统领办公室的门严实闭合着,两名精悍的警卫正笔直挺立在门前,年轻的脸庞上刻满了冷酷的漠然。见到身着皇家制服的英扎布远远行来,左侧的一人缓慢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在经过仔细搜身后,英扎布交出佩剑,发力推开面前厚重的大门。
    悄然间,他的心跳急促起来。
    扑面而来的,是清雅宛如寒梅绽放的淡淡幽香。明亮的灯光似水般卷涌过来,温柔地将英扎布拢入怀中,为他驱散身上残留的春寒。作为一名暗党中的高层人物,老到的经验,敏锐的头脑,以及坚如铁石的意志,都仿似烙印一样深刻于他的身心。此刻,眩晕的感觉却一如既往地汹涌袭来,将这位中年军官瞬间吞没。
    穆法萨的办公桌后,一身戎装的玫琳正翻阅着几份文件。略为低垂的俏颜上,两排长长的睫毛剪影垂映出了令人窒息的柔弧。满头火红色的长发,已被她在脑后扎起了清爽的马尾,直显得双颊如玉,肤似腻瓷。那截衣领掩隐下的欣长颈项,精致而优雅,宛若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幻。象征着力量与荣耀的黑色军服,在她身上已完全成为了美丽的附属品,更无一丝一毫的突兀碍眼之处。
    未见过这位长公主以前,英扎布也曾认为军中的女子不过是花瓶般的摆设,其中的大部分,甚至连被称作“花瓶”的资格也无。而如今,与许多暗党中人一样,他内心中对玫琳已然拜服,再也没有起过半分轻视之意。
    穆法萨早就不再处理暗党中的任何事务,全权接手的玫琳由初始时的生涩,到渐入佳境,最终演变成游刃有余,整个过程甚至还不到一个月。
    除了从副官们身上学到的东西之外,她似乎是在凭借着直觉做事,事实证明,那是极其敏锐且有效的。
    “那个人,有消息了么?”玫琳低回的语声将英扎布从恍惚间唤醒。
    后者怔了怔,方才省起些什么,本能地并腿立正:“报告长官,自从出了斯坦穆地界以后,我们的人就一直跟得很辛苦。最新收到的情报,是他们已经到了大陆东端的肯撒国,但很快就离开了那里,应该是出海去了。”
    长公主的军衔远要比英扎布低得多,但在她逐步掌控暗党的今天,称谓上的统一,已成了高级军官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什么叫应该?”玫琳微蹩黛眉,缓缓仰起头来,“不能够确定的事情,下次请先查实,你应该知道我做事的风格。”
    英扎布涨红了脸,在美得咄咄逼人的长公主面前,他的荣誉感总是格外强烈:“殿下......不,长官,这次肯撒国内参与行动的皇家军情人员总共有三十四人,都是掩藏极深的老手。可就在到达目标所在港口的第二个晚上,他们没能剩下半个活口。”
    玫琳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讶异,淡淡地道:“他始终都是头野兽,如果在察觉后还没有任何举动,反倒不像他了。”
    “等我们的第二批人赶到,已经没有了目标的踪迹。据附近的船主说,他们包了一条货船出海,走得很匆忙。至于目的地,没人知道。”英扎布恭谨地垂下头颅。
    玫琳澄澈的眼波隐约黯淡了下来,略为思忖了片刻,她柔和地问:“如果换了你,会去哪里?”
    英扎布斟酌着答道:“一个教会找不到的地方。毕竟,侍神者才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
    “我也是这样想......”玫琳微不可闻地叹息,挥手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罢。”
    英扎布挺胸行礼,却迟迟未动脚步:“长官,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
    “什么?”
    “巴帝王国的希尔德大帝,刚刚来到了帝都。”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国内的形势迟早会逼着他低头,向摩利亚请求援助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褪尽稚气的成熟感,使得玫琳的面容看上去除了冷艳之外,还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我只是在为巴帝国王的脸皮厚度感到惊讶,希望父皇不要给他任何机会。”
    英扎布吞吞吐吐了半晌,鼓足勇气道:“弟兄们都在担心,希尔德会不会也来上一次政治联姻的把戏。”
    玫琳淡然微笑:“这不可能,父皇永远要比巴帝人高明上一万倍。”
    英扎布如释重负地抬起视线,却正好迎上两道冰雪般清冷的目光,心头登时大跳:“那......那属下告退了。”
    玫琳注意到军官眸子里瞬间掠过的痴迷神色,俏脸上怒意一闪而逝,冷冷道:“有些事我认为没有让父皇知道的必要,你要是敢在大统领那边妄言邀功,那也由得你。”
    她的语气平淡得不起半丝波澜,但其内隐藏的刻薄之意,却让英扎布立时遍体生寒:“长官,就算是杀了我,也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就好,下去吧,我有些累了。”玫琳平静地挥手,道:“诺图师团长就要退役了,暗党里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很多。所以,你要努力。”
    英扎布不敢多言,再次敬礼后默然行出办公室,背后的重衫已被冷汗湿透。他不明白这个有着天使容颜的女孩儿何以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强烈的恐惧感,但这种刀刃上行走的感觉,却一度让他迷醉其中,难以自拔。
    或许,传说中为恶魔所诱惑的迷途者,也正是因为甘愿沉沦,才会永生堕入焚烧着寂然黑炎的深渊炼狱,不破轮回的罢?
    他恍惚地走着,只是反反复复地回忆着适才的惊鸿一瞥,整个人状若失魂落魄。
    回廊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寂寥之中,玫琳脸上似是有一层无形的面具正缓缓剥落下来,柔弱的苍白,逐渐掩盖了颊边原色。
    在这一刻,孤独就像是从冬眠中复苏的蛇,凶狠而突兀地啮上了她的心。
    “姐姐,就算是异教徒里面,也有好人的吧?”
    “你想说什么?”
    “那些人都说撒迦哥哥是异端,可我从小就知道他是个最好最好的人。难道,教义里所说的全部都是假的吗?不然的话,万恶的魔鬼又怎么会来救我?我们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去主动伤害别人呢?”
    “薇雪儿,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话,下次连一个字也不许再提,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姐姐,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没有生撒迦哥哥的气了。”
    “胡说!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我生气?!”
    “他现在会在哪里呢?天气这样冷,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暖和的衣服穿,够不够钱用呢?唉......”
    玫琳回想起几天前薇雪儿那声柔肠百结的幽幽叹息,不知不觉间,已是怔怔出神。那个比狼还要粗野的小子,真的就这样值得她去喜欢?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脚下忏悔曾经做过的事情!”长公主恨恨地想着,用力咬住的下唇边缓缓划下了一道血痕。
    或许是由于仇恨,此刻她的一双眼眸,已亮得直若星辰。
    希尔德大帝的来访,的确是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但普罗里迪斯却理所当然般隆重接待着异国的来客,包括,他的胞妹莎曼公主。
    雄伟的皇宫大殿之中,两位一国之君的面谈已经持续了很久,而率先捅破那层薄纸的,则是莎曼。
    “皇兄,请发兵援助巴帝。如果您就这样袖手下去,恐怕蛮牙人的下一个目标,会是摩利亚。”莎曼公主开门见山,妩媚至极的容颜上带着掩隐不去的忧色。
    希尔德大帝怔住,他把莎曼携来摩利亚的目的,本不在于此,而此刻后者的表现,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高坐于王位上的普罗里迪斯保持着优雅的笑容:“本来摩利亚的军力储备就不算充裕,和贵国一战后,十三个军团已经缩水成九个不到。所以你所说的援助,恐怕是有些困难。”
    莎曼听着他平静而淡漠的语气,眼圈迅速红了起来:“皇兄,难道您忘了,小时候曾经说过要永远保护我吗?”
    “现在的你,不需要我来保护了。”普罗里迪斯丝毫不为所动。
    莎曼的脸颊顿时煞白,嘴唇脆弱地哆嗦起来。希尔德大帝浓眉微轩,冷然道:“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今天巴帝的态度,不是求援,而是合作。如果你认为奇力扎山脉也能够同样挡得住蛮牙人的主力部队,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的骑兵军团里,根本就没有一匹马。”
    “哦?”普罗里迪斯微现异色,缓缓地道:“我不明白,缺少了战马配备的骑兵军团还有什么值得存在的必要?”
    “他们驾驭的都是些妖兽。”希尔德凌厉的目光中透露着强掩的倦意,长时间的激烈战事已让他身心俱疲,“或者说,那些蛮牙人自身根本就是妖兽的一个分支。你不必在我面前演戏,摩利亚的军情刺探能力,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国王比我更清楚。上次攻打塞基城的决定,除了我就只有少数几个军中高层知悉,而摩利亚的防备,却是从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在陆续构筑。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普罗里迪斯沉默许久,低沉地开口:“你又凭什么认为蛮牙会有这样大的胃口?”
    “想要一举打下巴帝,蛮牙人最值得发展的盟友无疑就是摩利亚。但很可惜,他们的统治者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希尔德冷笑,道:“敢于向巴帝发起战争的国家,大陆上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三个。有魄力和信心独吞的,似乎就连你们也做不到。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把摩利亚看成是最大的敌人,没想到,倒是走了眼。”
    普罗里迪斯笑了笑:“我需要知道,打退蛮牙人以后,摩利亚能够得到些什么?”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盟友,共同征服大陆的伙伴。”希尔德立时答道。
    普罗里迪斯遗憾地摇头:“那一文不值。诚信这种东西,巴帝人是从未有过的。”
    希尔德神色微变:“你想要的是?”
    “有实质意义的酬劳,比如说,疆土。”普罗里迪斯温文尔雅地道。
    “我说过,这仅仅是合作!”希尔德沉下脸,霍然起身,“如果你拒绝,在巴帝亡国之后,紧接着一定会是摩利亚!”
    普罗里迪斯静静地注视着他,语声平淡:“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到巴帝灭亡,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你这个自大的疯子!”希尔德闷声咆哮,慢慢握紧了拳。
    普罗里迪斯英俊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表情:“疯子往往要比正常人活得轻松一点,不是么?”略顿了顿,他漠然抬手,道:“坐下来吧,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商谈好每一个细节。说实话,我一直在怀疑,站在这里的是不是巴帝国王的替身。您近乎自杀的勇气令人惊讶,在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的前提下,还是不要让这一切都白费周折的好。”
    希尔德久久地喘着粗气,活像是头斗败了的狮子。他那双瞪视着普罗里迪斯的环眼中,正清晰地倒映出了一抹笑容。但与此同时,他却无法看见坐在旁侧的莎曼公主,柔唇边亦绽放出与摩利亚皇同样森然的微笑。
    这是真正的掠食者在啮合獠牙的时刻,所独有的享受表情。
    “该死的,难道就没有一家酒馆能让我简简单单地放松一下?真是搞不懂,这个国家的人除了放羊究竟还会些什么!”
    积雪尽融的图兰卡大草原上,春天的气息已经绽出了浓浓叶芽。骑着高头大马的麦基特里克摇晃着手中干瘪的酒袋,驰行在一望无际的牧草丛间。尽管细雨过后的草原清新而又温润,可他还是觉得嗓子干涸得像是着了火。
    鼓胀的水囊就垂悬在马背旁侧,但这个样貌粗豪的彪形大汉却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在有酒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会喝上哪怕半口水的。而现在,无数酒虫正在腹内蹿爬不休,那无从着力的搔痒感令他满头满脑俱是邪火。
    “满大街都是醉醺醺的酒鬼,到处可以听见嫖客和**的调笑声,人们只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对劳作毫无兴趣。需要些什么,就用最原始的杀戮手段获取,只要够强,便能够得到所有想要的,包括金钱和女人......”
    有着满头漂亮金发的芬德利笑嘻嘻地开口,过于尖锐的声线让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女子在柔婉咏叹:“这样的国家,才是你所向往的吧?”
    麦基特里克横了眼身后策马而行的同伴,仔细思忖了一番,却大笑起来:“真要是那样的话倒也不错,至少我有信心在绝大多数的人手上抢到东西,这不正是我们在行的么?”
    芬德利轻抚着腰侧斜插的刺剑,微微叹息:“无可救药的家伙,如果这种地方存在的话,恐怕你早就已经死了。因为一个整天泡在酒缸里的人,基本上和废物没多大区别。”
    “你说什么?”麦基特里克的两道眉毛渐渐拧起,绞成了可怕的“川”形。
    芬德利掩口轻笑:“我果然没说错,看你还没喝酒,就已经醉到连话都听不清了。”
    麦基特里克的怒吼声方自震起,即被一阵更为狂暴的风啸所淹没。初出云层的艳阳之下,他反手自腰后抽出的阔斧反射着耀眼至极的寒光,那斧刃边缘炸起的炎气辉芒竟犹如光带般直斩丈余开外,平滑齐整,宛若实质。
    “够了。”
    低回的女声自前方响起,麦基特里克的手腕顿时僵在空中,利斧激出的光刃末端离芬德利头部只有咫尺之遥,而后者自始至终就连眉毛也未曾动过半分,淡定的近乎于漠然。
    “贝丝蒂娜,这王八蛋一路上老是在没事找事!”麦基特里克闷声咆哮,狭长的炎气刃体不断地轻颤着,爆裂出“噼啪”微响,宛若一条急欲嗜血的光蟒,但那只握住斧柄的大手,却稳定得一如磐石。
    十余丈开外,一名单薄瘦削的女子缓缓拨转了马头。她的面容很平凡,平凡得几乎毫无优点可言,如果说还有些什么能让人在照面之后留下映象的,无疑,便是那双眸子。
    就像是乌鸦身上长出了孔雀的翎羽,这个姿色平庸至极的女子,却有着一双如繁星般璀璨澄彻的眼眸,目光流转之间,似清泉潺流,透人心扉。
    “赏金猎人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职业,但如果你想要活得更久,最好在某些方面能节制自己的欲望,无论是酒,还是女人。”直视着执斧的同伴,她冷冷地道。
    麦基特里克自甫一接触她冰雪般冷冽的目光起,就已经低垂了头,此时更是颓然收斧,不敢再多言半句。
    这支三人组成的队伍,便是在坎兰大陆各国佣兵界都赫赫有名的罗刹猎人团。尽管赏金猎人与纯粹靠杀戮过活的佣兵于本质上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但在万能的金钱面前,往往很多事情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改变。
    譬如,立场。
    斯坦穆北部一位贵族领主的突兀暴毙,成为了罗刹猎人团此次获得委托的契机。几近天文数字的酬劳,则让他们彻底放下了顶级好手的傲慢与矜持。
    支付这笔巨额佣金的雇主,是那老贵族的次子。令他感到物超所值的是,在罗刹猎人团到达斯坦穆的当天夜里,他唯一的兄长便连同百余名护卫悉数惨死在城堡中,满门老小就连半个活口也未能留下。
    完事后的猎人团并未即刻离开斯坦穆,而是在辽阔的图兰卡草原上驻留下来。吸引他们的,是出没于这里的火魈。等天气再缓和一些,这些凶残的中阶妖兽就会大举迁徙,去向终年酷寒的大陆北方。
    在委托相对清冷的日子里,赏金猎人以捕猎各种妖兽为生。获取兽体内生成的各种晶核,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这些闪烁着迷人光芒的小玩意要比钻石更为耀眼,各种不同的属性在魔饰市场上都有着与之相匹配的价格。一般来说,妖兽的等级越高,晶核所蕴含的天然魔力也就越精纯,卖价也自然随之上涨。
    火魈虽然算不得什么难以觅获的罕有妖兽,但它体内没有半分杂质的烈炎晶石,却是主修火系法术的摩法师最为偏爱的消耗品。一枚成年火魈的晶石,在黑市上能够卖到十个金币甚至更多。
    没有人会嫌钱烧手,即使是刚刚赚了一大票的罗刹猎人团亦是如此。火魈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堆金灿灿的发光体,就连丝毫的威胁感也未能带来。
    骄傲来源于实力。
    大陆上的大大小小的猎人团体数不胜数,少则数十人,自成一体;多达近千,俨然已有小型佣兵团的规模。各国难以缉捕的流亡重犯,大多为武技或魔法的修习者,身手强悍自是不在话下。倚多为胜的游戏规则,似乎并未影响到罗刹猎人团成为同行中的翘楚。从十余年前初建开始,它就始终保持着三人的名额,而未能完成的委托数量,为零。
    优胜劣汰是赏金猎人必须面对的悲哀命运,罗刹成员走马灯似的换过很多批,略嫌阳刚不足,容貌俊俏的金发年轻人芬德利,是个入团两年的剑士。擅使阔斧的麦基特里克则加入不过数月。
    他们之前的团员都已悉数去了一个地方——冥界。
    贝丝蒂娜一手组建了罗刹,无数次的博杀对战中,她从未受过半点伤害。强大的魔法异能是支撑着整个团体的有力基柱,同时,也让历届的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对她存有敬畏之心。
    正如此刻的麦基特里克已然收敛了一身的凶戾,策马缓行在女团长后方,尽管对一旁神情似笑非笑的芬德利恼火万分,却终究如蔫鸡般难以发作。
    可能是季节变换的关系,在草原上觅寻的这几天里,他们就连火魈的影子也没见到过。对于赏金猎人来说,时光与金钱两者无疑等值,连续几日的徒劳让向来处事泰然的贝丝蒂娜都开始隐隐焦灼起来。
    横卧的丘陵地带,很快被翻越而过。陵体后的范围已是这方圆百里内最后的希望,远远出现在三人视野中的牧民营帐,却让他们尽皆无声叹息。
    “没力气了,去讨点水喝。”麦基特里克自言自语的同时,悄然瞄了眼女团长。
    “你的水袋好像一直都是满着的。”芬德利轻笑着插言。
    麦基特里克恶狠狠地瞪向他,胸口急剧起伏不停,满腹急欲喷发的怒火几乎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
    贝丝蒂娜略带些无奈地注视着两个从初次见面起就水火不容的手下,摆手道:“别再吵了。我们去那边看看,或许牧人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随着逐渐驰近这个不算太大的游牧部落,赏金猎人们的神色随之阴沉下来。喷薄欲爆的炎气开始在两名团员体内流转,贝丝蒂娜勒缰的手掌边缘,则诡异地覆上了一层银白。
    云朵也似的羊群,散布在草地各处,悠闲进食;数十条大狗游荡在羊群边缘,其中的几只警惕地竖起双耳,向着疾驰而近的三人高声吠叫;一张张鼓起的营帐随风微微伏动着,暗黄色的帐体在阳光下透着几分煦暖。
    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而宁静,但令赏金猎人们生出戒心的,却是另一种不协调的异状。
    放眼所望,找不到半个人。
    当健马终于踏进营地内部时,偌大一块焦埕吸引了猎人们的注意。圆形的灼痕外围,赫然倒卧着数百具腐烂的兽尸,累累重叠,散发着一股扑鼻的恶臭。
    麦基特里克瞪大了双眼,不知道是应该欢呼,还是苦笑。这些体形壮硕的死兽,正是他们在苦苦找寻的火魈。
    同样数量的晶核,在费了半天周折后尽皆被取出。浑身臭气熏天的麦基特里克无力地软倒在地上,看着那堆暗淡无光的黝黑晶体,就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
    它们像是被某种力量汲取了全部魔力,剩下的,只是一些毫无价值可言的坚硬躯壳罢了。
    “走罢,今天就离开斯坦穆。”仔细搜索过每张帐篷的贝丝蒂娜缓步行回。
    麦基特里克意外地发现,女团长的表情有些异样。难以察觉的惧意被她刻意地掩藏在眸子深处,一如黑暗中的萤光般闪烁不定。
    “贝丝蒂娜,你来看!”于外侧游弋警戒的芬德利远远唤道。
    女团长与麦基特里克无声对视,一前一后向营地外行去。径直穿过相隔甚远的顶顶篷包,两人来到了营地隔阻的彼端。目光所及,芬德利已然下马,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围拢在一起的几百头绵羊出神。
    “你该不会是以为羊的肚子里有晶核吧?”麦基特里克为终于抓住了反击的机会而洋洋得意。
    芬德利仿若未闻,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神情恍惚。贝丝蒂娜跨前一步,口唇方动间,整个人亦已完全愣住。
    羊群在低低的食草声中蠕动着,逐渐现出了其内隐掩的一个小小身影。
    这是个看上起四、五岁大小的女孩,全身就只围着件布兜,裸露在外的手足上布满了血渍污痕。她的头发是银色的,柔柔披在身后,亮得耀眼。那娇小的脸庞上虽然覆满了尘垢,却难掩清秀面容,一双紫色的眸子更是灵动剔透,赫然便是个极美的美人胚子。
    麦基特里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前倒卧的一具羊尸,再将视线掠向小女孩双手及小口边淋漓的血迹,沙哑地**道:“这......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们应该去管的事情,走吧!”贝丝蒂娜的颊边透着苍白。
    芬德利像是没听到女团长的低语,缓缓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身,温和地道:“你的家人呢?他们在哪里?”
    女孩吮吸着满是血浆的手指,安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并未答话。
    “芬德利,我们离开这里。”贝丝蒂娜的语声里带着如刀的凌厉,“我不想再说上第二次!”
    “你也看到了,恐怕是这里的人都已经被火魈吃光,就只剩下了这个孩子。如果我没见到,那是她的不幸。既然见了,就不能不管。”芬德利转过头,脸上呈现着少有的激动,“我们带她一起走吧!这孩子不知道是怎样才活到了今天,以后要是再来一头火魈,她不可能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们是猎人,不是乳娘。”贝丝蒂娜冷然否决了他的提议。
    芬德利霍然站起:“但同时我们还是个人!”
    “贝丝蒂娜,这孩子也太可怜了一点,不如......”麦基特里克注意到女团长的眉梢已渐渐竖起,立时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你们想一想,这羊是怎么死的?那些火魈又是被谁杀的?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死了,偏偏就她能活了下来?”贝丝蒂娜低吼起来。
    麦基特里克忙着打圆场:“团长,你该不会在想所有的事情都是这孩子做的罢?这会不会也太夸张了点?”
    贝丝蒂娜冷笑:“我不想争论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做出正确的判断,是我必须去做到的事情,而接受命令,是你们的......”
    “我叫做法偌雅,我不想待在这里。”一个略显滞塞的声音脆生生地插了进来,“总是自个儿呆着,我会感到害怕。”
    贝丝蒂娜怔然望去,视线中,那个小女孩正在对她绽开甜甜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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