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提前安排了宫侍打扫, 等辛言忱赶到,看见的便是一座清雅不失贵气的宫殿。
延珍宫,和它的名字一样, 很漂亮, 也很普通的一座宫殿。
唯独有些不同的是,主殿前有一棵很老的梨树, 初看平平无奇, 凑近些便能看见满树花苞。
秋鱼特意留意着主子的脸色, 见他未曾不喜,这才松了口气。
在这宫里呆久了,是会闲出病的,不少主子就爱那红色的牡丹, 白色梨花倒显得孤清了些,没的让人以为早已失宠了呢。
换个脾气大的, 多半认为乔迁兆头不好,或是猜测自己被人刁难讽刺,少不了怄气发疯,不是伤害自己就是拿下人出气。
所幸他这新主子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稳定的情绪,清醒的头脑, 不光在后宫活得久,他们下人也跟着享福不是。
见辛言忱没多吩咐,秋鱼和冬鱼两人利落地拿出行李,仔细布置好主殿。
春鱼两人则愣了几秒,刚想跟上去, 却听辛言忱道“过来。”
清清淡淡的语气,却让人再不敢挪动分毫。
两人凑近,春鱼是那个个高的, 机灵些,不等辛言忱问话,便忙不迭地跪下,将徐玉修的交代说清楚。
“主子,正君他不是,徐玉修当初交代我们,一定要催您争宠。若您不争,便要为您制造机会。”
辛言忱轻笑“机会你们如何制造机会”
他倒很想听听后爹的高见。
春鱼嗫嚅了下,见他神色平常,这才低声道“他说,若旁人有意刁难,我们不准出头。”
“还说,还说若您与世无争,我们便替您争上一争”
替他争上一争。
辛言忱仔细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再看春鱼时,忽的开口“抬起头。”
夏鱼以为喊的他,便也跟着抬头,一时间门,两张容色姣好的脸出现在眼前。
什么个高个矮分明一个清冷淡雅,一个娇憨灵动。
那脸,纵是辛府的几个小侍,也都是比不上的。
“好,真是好得很。”
辛言忱神色难辨,见春鱼欲言又止,抬手打断“我知你心意。”
“但你也要记得,你叫春鱼,是我辛言忱的人。我可以把你从内务府拉出来,若有哪天你不想叫这名儿了,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去。”
可怜的夏鱼,本就脑子转不过来,这下更是被主子冰冷的语气吓到。
春鱼却是松了口气,既然说开,公子心底便不会有疙瘩了罢,他也实在不想淌这趟浑水,还不如当个墙头草,保命最重要。
辛言忱挥挥手,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去主殿,见轻松活被另外两人占着,也没抱怨,便做起了洒扫。
反正不想和主子呆一块儿。
后来的倒茶,也推脱着,只让秋鱼送去。
站在院内,辛言忱抬头,望着那四边形的天空,澄澈明亮,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徐玉修,徐玉修,那本就是一个极妥帖、极聪慧的人不是么
只是送人罢了,哪个男子没几个陪嫁,没几个滕侍
更甚至,难道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图个清净,不愿惹事、不愿争宠那么,让下人替他固宠,不是本应如此么
可为什么,为什么却觉得胸中喘不过气,乃至不愿在石凳坐下
辛言忱眼底有些茫然,闭眼时,脑海却出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他想,也许这愤怒,除了被后爹算计,还有一分,是替她不值罢。
那样的女帝,那样的陛下,怎是后宅一个小小男子可以算计的
春鱼夏鱼二人,心机粗浅、性情愚惰,单只剩下一张脸分明替她擦鞋都不配。
午膳很快送来,尚食局还特意派了宫侍,过来了解他的口味和忌口。
今天的菜,则多是青州风味,极为妥帖。
辛言忱没有忌口,正想拒绝,顿了顿,他随口说了个笋。那宫侍便笑吟吟地退下了。
用过膳食,在院里逛着消消食,延珍宫属于小型宫殿,除了主殿外另有四殿,此刻空置着,看着倒是有些可惜。
辛言忱一边逛,一边询问秋鱼一些事情,便也得知,宫中有一藏书楼,侍君们同样可去。
但各宫主子鲜少过去,更是没有在自己殿内设立单独书楼的先例。
“太上皇喜男子无德,后宫便鲜少有人去藏书楼了。”
“至于陛下的喜好,尚且无人知晓,只君后也鲜少去藏书楼。”
那约莫便是随了太上皇的喜好。
辛言忱望了眼右边的侧殿,竹林郁郁,是极为适合读书的清净。
可他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即便暂住延珍宫主殿,却也无法独占。他日若是后宫人多,侧殿迟早也会住进别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要将其改成书楼。况且,的确显眼了些。
他便只问“后宫可有喜好读书的侍君”
秋鱼思考许久,冬鱼倒是快嘴道“原美人呀。”
“原美人乃太傅之孙,由太傅亲自启蒙,尚未出阁便有才学美名。”
“奴才有个义兄在合华宫当差,听说原美人鲜少出门,除了抚琴作画,最多的便是看书。主子,听说原美人性子颇好,合华宫离咱们这儿也不远,您不妨去拜访一下”
冬鱼虽不如秋鱼聪慧,偏偏像小动物一样,有种天生的直觉。
比如他便觉得,主子必定不会斥责他僭越。
辛言忱思索片刻,拒道“往后再说罢。”
延珍宫内有个小书房,里面摆着些字画,虽不如游记有趣,却也可以先打发打发时间门。才入宫,还是低调为好。
他想得很好,谁知下午,却有人率先来拜访了。
却是那出身焰州的谢美人。
“素来听闻青州景色颇好,今日一看,不光是景,便连人也生得毓秀。”
谢美人端起茶杯,含笑品了一口。
他乃从六品美人,位份算不得高,可辛言忱知晓,谢美人乃刺史之子,出身颇好,想必用惯了好玩意儿,不缺体己银子。
竟也不嫌他这茶叶涩口。
“美人谬赞。”
因着辛言忱的冷淡,谢美人多看了他一眼,旋即笑道“你可知晓,这一批入宫的侍君里,单是青州便独占了三位”
“陛下不喜男色,总共也就选了不到十人。13部州,本该一州一个名额才是。”
辛言忱知晓,自己走了福太贵君的路子,裘荀生则是入了陛下青眼。
余下那位想必便是内定的刺史公子云修齐罢。
他望向对面,谢美人着一身乌袍,这是很难穿好的颜色,他穿着,反倒增了几丝贵气。桃花眸轻弯,中和了薄唇带来的冷淡,是很讨女子喜欢的模样。
分明已经19岁,眼底光芒灼然,鲜活得很,不像在宫中呆了三年的人。
若是其他时候相见,辛言忱不会露出这般明显的冷淡。
可有一句话,来者不善。这鲜少见人的谢美人,为何单单找上了他
辛言忱端起茶杯,随意用茶盖拂了拂,缓缓道“言忱不敢妄揣圣意。”
谢烬缓缓地敛起笑意。
认真盯着辛言忱看了几秒,他冷不丁问道“辛贵人,你可是自愿入宫”
平地一声惊雷。
辛言忱眼睫微颤,手却将茶杯端得很稳,片刻,问道“美人何出此言”
谢烬却将他的失态看了个分明,忍不住笑道“看来,我准备的东西倒是对你没用了。”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唇角的笑意却真切了几分。
辛言忱越发觉得,这位谢美人身上满是谜团。
“算起来,我长你一岁,你喊我谢哥哥便是。”
谢美人说到这,若有所思。18岁寻常人家这个年纪,早该出嫁了吧。
即便未曾出嫁,多半也有了心上人。
毕竟,那里可是青州啊,出的尽是钟灵毓秀的女子。
如她一般。
“言忱不敢。”
辛言忱仍旧不痛不痒地回着,谢美人也不勉强,笑了笑。
“和我讲讲青州可好作为酬劳,我也和你讲讲我这三年。虽然你用不上,但我听闻你与臻才人关系颇好,兴许他用得上呢。”
竟是来送情报的
也罢,左右只是讲讲青州,也不会犯了什么忌讳。
辛言忱敛下心神,便与谢烬谈起了青州。
与面对福太贵君不同,这一次,辛言忱讲得更为仔细。
青州的烟波亭、积雪湖,还有那连绵的山脉。
“若是大雪将至,青州男子便会在屋外放上一个瓦罐,取第一罐雪封存,上覆新开的腊梅,待到来年,这瓮”
说到这,一句话突然打断。
“这瓮雪,便能沏成茶,取第一杯,送给心仪的女子,便可得白首之意”
辛言忱抬眸,却见那讨喜的谢美人唇角笑意隐去,眼神微怔。这样一看,方才像是宫侍与他所说的“性情清冷”的谢美人。
他便只点头“正是。”
谢美人放下茶杯,单手支着头,屋内有炭盆,他穿得单薄,一截雪白的腕子便露了出来。
他不说话,辛言忱也跟着沉默,许久,谢美人方道“京城的雪,终究不及青州澄澈。”
意味不明的话后,他又恢复如常,抬头笑道“我也并非青州男子,即便知道做法,制成的茶,也不过东施效颦罢了。”
辛言忱是个聪明人。
谢美人为何将自己与青州男儿相比他来自焰州,女帝更是一直呆在京城。
一个猜测呼之欲出。
“辛贵人,你是个聪明人。”
“我素来喜好青州,陛下赐了不少游记,青州篇幅虽多,余下三成也谈及了其他12州的风景。你若喜欢,打发下人去我那儿取几本便是。”
谢美人自顾自地起身。
走到门口,忽的想起什么,他回眸笑道“瞧我,倒是忘了起初的承诺了。”
“只你无意争宠,倒也不需要我教你什么,至于你那荀生弟弟,他得了赐字,自有他的路要走。回头我让下人送8本游记过来,便算了清。”
“往后啊,你会明白,在这宫中,可没什么哥哥弟弟的说法。”
话毕,他径直离开。辛言忱站在檐下,望着那道乌色身影,莫名觉得,谢美人的背影有几丝清冷。
没了那讨喜的笑,单单望着背影,倒的确像是在宫中呆了三年的模样。
谢烬没带下人,孤身前来,辛言忱便也让四条鱼离开。
等人走了,秋鱼方才出现。
见辛言忱有些走神,他也不敢打扰,只将谢美人用过的茶具换下,又给主子倒上新的茶水。
原先的茶水,竟还温着呢。
谢美人,青州。
辛言忱很慢很慢地思索着。
这位谢美人,约莫有个心上人,在青州。
这是很离奇的猜测,对后宫的侍君而言,更是一项足以杀头的罪名。
整座皇宫,都该是女帝陛下的。
包括里面的男人。
可是,心是不可控的。心里想着什么,谁会知道呢
前提是没有将其说出来。
那么,谢美人为何故意将自己的把柄递到他手上
的确。
辛言忱有八成的几率,认定谢美人乃故意为之。
故意引导着,让他以为,谢美人有个心上人。
若未曾见过女帝陛下,或许辛言忱不会怀疑。一个男子,嫁人前有了心上人,多正常的事呢。
可辛言忱见过了女帝。
仅一面,便让他记到现在。
那样风华绝代的人,谢美人见了三年。
该是何等的心上人,才让他至今念念不忘乃至听到心上人的同乡,便迫不及待地赶去,只为了聊几句心上人家乡的风光甚至走神得那般明显。
要知道,这里是后宫,行差踏错,便足以跌入万丈深渊。
一个三品官员的嫡子,在后宫呆了三年,还会那般愚蠢么
因此,辛言忱确信,谢美人是故意的。
只他的目的,倒是有些难辨了。
纵然知道此事,辛言忱也无法去举报。对方离开前刻意提到陛下赐书,他不确定,陛下是否知晓此事。
二来,谢美人终究是刺史之子,如云修齐一般,入宫属于内定。绝无可能扳倒。
当然,辛言忱也从未想过扳倒对方,扳倒任何人。
想来想去,辛言忱也只想到了“示敌以弱”四个字。
可他无意争宠,谢美人此番前来,不过白费功夫罢了。
辛言忱想得很好。
可在书房作画时,不知不觉,一道身影竟跃然纸上,冕旒轻晃。寥寥几笔,可见威严与渺然,竟像是要从纸上飞出去似的。
辛言忱恍若未觉。
放下毛笔,另取一支蘸上朱砂,点在了女子唇间门。
恰在此时。
冬鱼匆忙踏入“主子今晚的侍寝人选定了”
冷白色的指骨轻颤,朱砂坠落,那唇,便越发得艳了。
那双冷淡的眸子越过冕旒,落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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