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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怀念

    外婆去世了,在野菊花开得大肆铺张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一方矮矮的棺木里,面容平静而安详,放佛只是睡着了。只是,任我们怎么呼唤和哭泣,她也始终不语。
    外婆生平爱花。若是往年,她一定早已提着大大的竹篮,辗转在一个个被野菊花点染得黄灿灿的田埂或地头了。外婆摘这些芬芳美丽小野花是为了补贴家用,也是为了慰藉我们这些年幼的小孙子或小孙女儿那终年缺少零食的胃。为了能多采上一些,她常常是连花带梗,结结实实塞了整整一竹篮,然后斜侧着身子吃力地扛回家,趁着晚上昏黄的灯光,一粒一粒将花摘尽。等到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早早起床,麻利地生好火,将头天晚上摘好的花倒进烧得热热的锅中进行翻炒。外婆说,这样炒过的野菊花再经太阳晒,一天就能干。童年的多少个秋天,我们都是在外婆那炒得香气四溢的花香中度过的呀!
    只是,那时我们年幼,不懂得她的先天性头痛症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得她是怀着怎样的煎熬在做这一切事情!我们总是盼着她赶快将晒好的野菊花拿去商店里卖,盼着盼着就到了上学的日子,只能作罢。等到又一次放假,我们纷纷去往外婆家玩,她会拿出几块冰糖或两三块饼干给我们解馋,看着我们贪婪而快乐地吃着。她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笑。“外婆,您怎么不吃呀?”我们天真地问她。而外婆总会慈祥而亲切地笑着“外婆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那时,我们觉得有个外婆真好,就像秋天的太阳,永远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稍微懂事了些。偶尔学校放假,我会跑到外婆家玩。还没进院子,就会发现外婆站在大门口正朝我来的路上张望。“外婆!”我一声呼喊,总能换来外婆慈祥地一笑。接着,我便惦记起了她的菜园里那好看的刺牡丹来了。推开园门,我便欢呼雀跃起来!那些玫红色的花开得一派灿烂,朵朵都透着香气,朵朵都娇艳欲滴。我忍不住伸手去摘,外婆却在旁边提醒:“花上有刺,别把手划了!”摘了花,我嚷着要外婆帮我戴到头上,她便依我所愿,帮我插满发梢,然后仔细打量一番,微笑着说:“呀,这一下变成了花仙子呢!”而我只顾着一旁高兴。
    也有我帮外婆做事的时候。那时,菜园旁的木槿花开了,层层叠叠,一簇挨着一簇,白得像是天上刚降的瑞雪。外婆说,这花是一位药,对于长期出鼻血的人有很大的帮助作用。于是,我们攀下高高的枝头,将那朵朵“雪”拣进了竹篮,然后跟着她将这些“雪”拿太阳底下晒干,收藏进坛中密封。
    不过,记忆更为深刻一些的是那次我和她一起帮一位老太太摘油茶花。那位老人有七十多岁了,患有肺方面的疾病,终年咳痰不尽,大家都不愿接近她,以免染病上身。然而,外婆并不害怕她。每次遇到她,外婆总要跟她打招呼,还会同她聊上好长一段时间。外婆说,那位老太太年纪大,腿脚不方便,患有疾病,很可怜。有一回,外婆同老太太聊天,她拜托外婆帮忙摘一些油茶花,说是自己胃不好,用油茶花煮汤可以治胃病。外婆答应了。正值深秋,外婆家屋后的那片油茶花开得清香怡人。我和外婆拿了圆圆的小竹篮,沿着大小不一、高矮不齐的油茶树,一株株寻觅着,将开得硕大而鲜艳的花摘进了小篮。当外婆将这一篮白瓣黄蕊的花送到那位老太太的门前时,老太太满脸都是欣慰。她一个劲儿地夸赞外婆人好,外婆却一个劲儿地说没什么。
    再后来,我长成了十三四岁的青葱少女。可是,我依旧喜欢粘着外婆。每年的清明节,我和外婆总会在那条山间小路上不期而遇。仍然是童年时的那个小竹篮,外婆用它提了祭祀用的香和纸。见到我,外婆有些惊喜,却不意外。她本是想沿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经过我家,然后带着我一起去的。可我却偏偏等不及,自己跑到路上来找她了。
    跟着外婆一起,我一路欢蹦乱跳,快乐得像只小兔子。外婆走得慢,我便在前面的山路旁摘着映山红,寻着兰草花。等到外婆走到我跟前时,我就将自己寻的花递给她看。她轻轻地笑着,一脸的幸福。到了要祭奠的坟前,外婆会放下小竹篮,从中取出红红的鞭炮,还有香和纸。她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鞭炮,然后将一叠薄薄的黄纸点染,就着黄纸燃出的火苗点上三炷香,最后就是毕恭毕敬地向着一面面墓碑叩头。每到一个坟头,她总会耐心地给我讲述,那里埋葬着谁,生前是怎样一个人,有着怎样的故事。而我也是很乐意去听外婆给我讲这些事情的,为了表示尊敬,我将自己采到的花插在这些我从未谋面的先人坟头,祈祷他们在地下也能闻到香气。外婆则在一旁看着我,非常恬静地笑。
    将所有的坟头都去过一遍之后,我和外婆便开始慢悠悠地往回走。然而,四月的田野是那样的诱人,任人看哪一个角落都充满惊喜,我又如何舍得回家!在小路尽头的荒地旁,我找到了四月娥,那是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她长得纤瘦修长,却水嫩多汁。摘下一朵,放在嘴里轻轻一咀嚼,满口的清香与清甜,仿佛整个春天跃上了味蕾!外婆喜欢用这种可爱的小花给我剪鸡蛋。往滚烫的锅中添上两勺油,将清水中洗净的鲜嫩小花捞进锅中,随便翻炒两下,然后放上鸡蛋,稍稍一煎,原本清冽的香又深了一层。外婆将煎好的娥花鸡蛋饼放进了盘中,而到吃午饭的时候,它们却大多进了我的饭碗。
    不知道跟外婆一起度过了多少个这样不期而遇的清明节后,我长大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月才会一次家。再往后,我半年回一次。后来,我一年回一次。外婆之于我,渐渐变成电话那一端的一个声音,一年见一次的一位老人。每次过年,表兄弟表姐妹急急忙忙去她家吃个午饭便又各自互相串门去了。多少次,外婆总是用期待的眼神跟我们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今天在这里住一晚吧!”而我们好像怕被外婆留下似的,总是推辞着说,谁谁谁家的年还没有去拜,等下次再专程来看她!现在想想,每次看着我们一阵热闹纷扰相聚后又各自散去,只留下外婆一个人独自落寞时,她该有多孤单!
    今年的清明节,我因怀念家乡的春色,便决定从上海赶回去。不知外婆从哪里得知我要回去的消息,竟朝思暮盼地等了一个月。那天,我从男友家的茶园里摘了整整一桶的春茶,想到外婆平时最善于做茶,便打电话问她茶叶该怎么做。外婆接到我的电话兴喜不已,她好像邀功似的跟我说:“我上个月就知道你要回来了,早就想打电话问你回来没,却因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清号码,可巧你就打过来了!”听她那么一说,我不禁心头一暖,同时也感到惭愧不已。电话里她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还一个劲儿地让我去她家。于是,我提了一桶的茶叶,翻山越岭去了她家。
    那天,我跟外婆学了怎样做茶叶,还同她一起住了一晚。她跟我讲做茶的秘诀:什么时候需要大火,什么时候需要小火,什么时候需要快速翻炒,什么时候需要起锅用手揉也是那天,我用竹园中新生的笋给她煮了排骨汤。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吃我做的饭,满脸幸福,一个劲儿地说好吃。而那天晚上,我并未熟睡,听着外面的虫鸣,感受着屋外万籁俱寂的氛围,我竟有些害怕。昏暗的灯光中,我看到外婆多次起床,或者喝药,或者上厕所。看着她越来越矮、越来越瘦的身体和那满头的银发,我知道她的每个晚上都是这样熬过来的。病痛折磨了她七十几年,而她总在不声不响地忍受!
    一夜的难眠之后,迎来的是一个爽朗的晴天。不到七点,太阳便从山的东边升了起来,耀眼的光芒将外婆种在院中的花花草草照得生机勃勃。我挑了院前那株柳树的枝来编花环,寻了紫藤萝、映山红来装饰绿绿的柳环,外婆见了,便步履蹒跚地进了菜园。等她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手中拿着小时候我常摘得那种刺牡丹。她将两朵开得正旺的花笑盈盈地递给我,看我小心翼翼地别在花环中间。等我将编好的花环戴到头上时,问她:“外婆,好看吗?”她笑笑,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笑容。我提议跟她合照一张照片,她很郑重地答应了。她回屋认真地梳了头,换了衣服。等她出来的时候,我也为她编好了一个柳环,戴在头上不大不小,她笑得很开心。
    只是,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清明节竟是我陪伴外婆的最后一个。以后,我都将与她阴阳相隔,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清明节的时候,去往她的坟头看看,为她烧一叠纸,采上一束野花。
    当外婆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有些不敢相信。我无法相信她那样慈善的笑容、那样温暖的话语将永不再现当我跟着一群送葬的人一起披麻戴孝地将外婆的棺木送上开满野菊花的山头时,妹妹告诉我说,外婆以为我今年要出嫁,为我准备了好大一袋的野竹笋。顿时,我心中一阵酸楚。不敢想象她是怎样忍着身体的难受,用她那一双饱经沧桑又犯有白内障的眼睛,去往一个又一个长满荆棘的山林里寻上那么多根野笋的!
    而此刻,我又能回报她什么呢?除了为她扣上几个头,为她即将入土为安的棺木送上一程,我还能做什么呢?
    天堂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只愿外婆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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