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宋繇等人时,就算是沮渠前云这样洒脱的人,也忍不住心里的难过。平城与姑臧相隔遥遥,从此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到那里了。
“前云公主,”城门前,宋繇别过沮渠宁平和拓跋焘,还有前来相送的崔浩和司马楚之等人,继而朝沮渠前云缓缓道,“魏国,二位公主在此,前途莫测,老臣等今日回国,这里所有的事,只能仰仗公主你了。”
沮渠前云朝他轻轻施礼:“感谢老先生一路相送,希望先生此去平安,前云和姐姐留在这里,一定会好好的,不会让先生您为我们忧心。”
宋繇笑笑:“公主言重了,老臣老迈,若有幸,将来可以送前云公主出嫁,那便再没有遗憾了。”
沮渠前云尽量灿然一笑:“好,将来,某一日前云出嫁,也一定会请老先生您相送。”
沮渠宁平强忍眼泪,勉强道:“先生请上路吧,一路平安。”
送走了凉国使臣,沮渠前云回身看了看巍峨古霜的平城城墙,八月的平城,黄沙渐起,她忽然觉得心里像空了一样,那是怎么样都填补不了的空虚,是她远离故乡之后初次感受到的凄凉。
“前云。”忽然有人叫她,她恍然回身,才看见崔浩,而拓跋焘和沮渠宁平等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崔大人。”沮渠前云浅浅笑笑,远嫁的人是沮渠宁平,自己却弄得这么伤感。
“姑臧虽然远,但并不是万里之遥,你想要回家,也没有很难的,过段时间这里的事情平稳了,你也该回凉国了吧?”
沮渠前云和他并肩慢慢往回走,淡淡道:“不知道啊,如果事情真的能了,我才想要回去呢。”
“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崔浩疑惑。
“没有,”沮渠前云笑着摇头,想到机会难得,赶紧说道:“这几天难得有机会见到崔大人,宋老先生他们也走了,前云一直仰慕崔大人文采,不知道能不能拜崔大人为师,向您学习汉族文化呢?”
崔浩一笑:“这件事,殿下他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如果愿意,我又怎么会拒绝呢?”
沮渠前云惊喜:“真的?”
“真的,”崔浩见她小女儿神态展露无疑,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笑道,“能收到凉国公主为徒,也是我的荣幸,昨晚在宴席上,连李大人都说不过你,我还只怕教不了你什么呢。还有,我明明记得,有人说过,她姐姐汉文不好的呀?”
沮渠前云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只是编了个借口留下来,谁知道没有和姐姐事先串供,她一句女诫就把我给揭穿了。昨晚我是有些,嗯,强势了,大人,哦,不,师父,师父不要取笑我。”
崔浩大笑,“这声师父都叫了,为师还怎么能取笑你呢,还有,殿下同意我在府中为你设居住之所,你如果不嫌弃,也可以住到崔宅去。”
沮渠前云这时候的心情简直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她欢喜地猛然抓住崔浩的胳膊:“真的?师父,你真好,谢谢你!”
崔浩的胳膊被她抓着,平生最注意礼数仪节,这时却觉得,在这个小徒弟面前,这些都不用提,不用想。
“也不要只谢我,这是殿下说的,他怕你在宫里待着烦闷。其实平城亦有许多人物风情,你如果有时间,可以到处走走,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要害怕,好好体会。”崔浩微笑说道。
“我不要,”沮渠前云还是摇了摇头,“向师父学习之余,我当然要陪伴姐姐,除非殿下也允许姐姐出来,我就和姐姐一起出来走走,看看这里的人,街,还有好多大凉没有的东西。”
崔浩看着她淡淡道:“殿下和夫人是新婚,你姐姐她也许没有…”未说完的下半句,他咽了下去,因为看见沮渠前云猛然睁大了双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没有,我没有,”沮渠前云道,“师父,今天我要先回宫里和姐姐说一下拜师的事情,等明日,我再去崔宅,向师父您行拜师之礼。”
“哦,好。”崔浩知道她有些不对,但见她不愿意多说,也就不再问,“那你就先回宫吧。”
沮渠前云勉强笑了笑,“师父,我先走了,您自己小心。”
殿下和夫人是新婚,沮渠前云回想着这句话,心里充满烦躁,自己只想着逞一时之快,最重要的事情却抛在脑后,拓跋焘可以这段时间不去远宁殿,以后呢?他能永远都不去吗?在他某一天想起来自己娶了一位夫人之前,自己可以达成所愿吗?
她怔怔然回了宫,还没走到远宁殿,就觉得情况不对——远宁殿门前站着一群宫人内监,其中除了凉国来的四个女侍之外,她还看到了齐禄。
拓跋焘来了。
沮渠前云心里一惊,快步走到了殿门前,齐禄看见她,立刻上来,宫人和内监都恭敬行礼道:“参见前云公主。”
齐禄含笑道:“公主您回来了。”
“殿下来了?”
“是,殿下正和夫人说话,说是让公主暂且不要进去呢。”
沮渠前云心中一颤,竟完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怔怔地坐下。
齐禄见状,跟着她低声道:“公主不用担心,殿下只是和夫人说说话。”
沮渠前云一愣,“你说什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沮渠前云忽然觉得不太懂。
齐禄赶紧回答道:“奴才只是看公主很担心的样子,其实我们殿下一点都不凶的。相处久了,公主就会明白的,刚才殿下和夫人一起回宫,谈得很好,所以殿下才来了远宁殿。”
“我知道,”沮渠前云摆了摆手,“我知道了,知道了。”
齐禄在一旁,不再说话,只不过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慌张神情,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很快拓跋焘就出来了,齐禄赶紧上前,宫人们也都跟着,沮渠前云缓缓起了身,看着拓跋焘,半晌才道:“殿下。”
“嗯,”拓跋焘神色很平静,“刚才留公主和伯渊一起,不知道公主可有拜师了?”
沮渠前云倒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淡淡笑笑:“崔大人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了,还说殿下允许我住进崔宅,谢谢殿下。”
拓跋焘一笑:“其实在这里,想去哪里都是公主的自由,不必经过我的允许,况且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应该尊敬公主。”
他又不说“你”字了,沮渠前云看着他,良久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拓跋焘又道:“齐禄,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和公主说。”
齐禄答应一声,领着众人退下了,沮渠前云不解,淡淡道:“殿下还有话和我说吗?”
拓跋焘缓缓坐了下来,沮渠前云也就坐了下来,这时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几株,经人打理的皇宫,花开得也比别处热烈一点。
“刚才我只是和宁平说了几句话,其他没有什么的。”
沮渠前云看向他:“殿下说什么?”
拓跋焘看向别处:“你这么低落,难道不是怕我做了什么吗?”
沮渠前云顿了顿,冷冷道:“殿下请不要妄言。”
拓跋焘并不看她,依旧平静地说道:“公主不要这么激动,我只是在说我想说的话。”
“殿下还想说什么呢?”
拓跋焘看着院子中纯白、不知名的花,淡淡道:“宁平是个好女子,我希望她过得快乐,也不会打扰她,但我不能不来看她,只要她还是我的夫人。我这样说,公主能明白吗?”
沮渠前云眼眶中本来已蓄积了泪——暗恨自己的无能——此时她勉强压下了去,别过脸吸了吸鼻子。
拓跋焘终于被她引回了目光,轻笑笑,从袖中拿出一颗水晶珠,玲珑剔透,好像方才她未流出双眸的泪珠,轻轻放到了石桌上沮渠前云面前。
沮渠前云眼睛转向他。
“这是师父给徒弟的信物。”
沮渠前云不明白地看着他,“什么?”
“我知道,你懂鲜卑语,甚至可以说是精通,但这还不够,我希望你能像喜欢汉文一样对鲜卑语,而我可以做你鲜卑语的师父。”拓跋焘执起她的手,将水晶珠放到她手中握紧。
沮渠前云盯着手里的水晶珠,名贵,晶莹。“我不想拜殿下为师,我已经拜崔大人为师了。”
“这不冲突。”
“可我不想学鲜卑语,每个人的兴趣和喜爱都有限,怎么能说喜欢什么就能喜欢上什么呢。”沮渠前云将水晶珠放回桌上,“这个殿下请收回吧。”
拓跋焘眯起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好,今天,我可以收回,但你要知道,终有一日,你会收下它的。”
沮渠前云似笑非笑:“殿下的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拓跋焘站了起来:“以后我希望,只有我和你的时候,我们可以你我相称,你不是扭捏女子,相信不用我多说。再者,拜伯渊为师,是你喜欢的事情,我也很喜欢,伯渊是魏国臣子,也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很高兴,你和我一样信任他。”
拓跋焘的话越来越难懂,却给了沮渠前云心内重重的一击,他走后许久,她都不能回过神来。
“他真的就这样走了?”沮渠前云回到远宁殿里,沮渠宁平也很平常,还说拓跋焘只是关心她们姐妹的生活,其他没有什么话,两人几乎连对视都没有过。
“是是是,我倒觉得他是个君子,不过也是个孩子,对于自己不喜欢的夫人,维持起码的关心,却没有多一点的接近,嗯,你说得对,我忽然觉得,一切还是有希望的。”沮渠宁平见沮渠前云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又接着说道:“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反倒让人家觉得奇怪。”
沮渠前云沉思,一切好像根本不在自己掌握当中。
崔宅。
“大凉沮渠氏弟子前云,拜见师父。”沮渠前云真的来行拜师之礼,而且依据汉人习俗行跪拜礼,再依匈奴族俗行躬身礼。这是她真心实意想要拜崔浩为师,虽然有沮渠宁平的原因,但她的确是真的喜爱汉族文化,崔浩温和亲切,有长者之感,不像拓跋焘,阴沉不可测。
“快起来吧。”崔浩笑着扶起她,“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了,我有过许多弟子,但你是唯一的女弟子,今后我会带你认识其他的人,只希望在你留在魏国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尽我所能教你,不辜负我们今日的师徒情谊。”
沮渠前云粲然一笑:“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又想到这是在崔宅,沮渠前云问道:“不知道师母在哪里?”
崔浩淡淡笑了笑,吩咐下人:“去看看夫人有没有空,请她来。”
一会儿崔浩夫人就来了,让沮渠前云惊讶的是,这位崔夫人居然非常年轻,好像不到二十岁,她纳闷,但还是立刻上前,躬身行了一礼:“沮渠前云见过师母。”
“不敢,请起,”她的声音温柔动人,“见过前云公主。”
沮渠前云赶紧扶起她,她很瘦,很怯弱,沮渠前云不由盯着她的脸,她很美,很恬静,也很素净,非常使人怜爱。“前云不敢,师母请起。”
崔浩温和地说道:“夫人不必多礼了。”
崔夫人微笑点头,“好。公主的居所我已打理好了,蓬门之家,屋舍简陋,请公主万勿见怪。一应起居,若有需要,公主尽管派人找我,不要拘束。”
沮渠前云赶紧道谢:“辛苦师母了。”
崔夫人没有多留就走了,她来的时候安安静静,说话的时候也安安静静,走的时候更像一阵风吹走了,不知怎么的,沮渠前云总觉得,这个师母待人不远不近,虽然柔美,却好像没有什么存在感。
“阿言生性不喜欢和人太亲近,你不要介意。”崔浩解释道。
“师母闺名阿言?”
崔浩笑笑不答,带着沮渠前云去隔壁的书房,一边说道:“以后我们就在这间书房上课,但也不必拘束,府里人不多,几天你就都认识了。”
“那崔老先生和崔老夫人呢?”沮渠前云有问不完的问题。
崔浩一愣,以往他的弟子都恭敬勤瑾,没有人会问东问西的,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啊。
“父亲已过世五年,母亲现在我的二弟家中。”
沮渠前云咬了咬唇:“弟子失言了,师父莫怪。”她虽然早就知道崔浩的大名——来自于阚驷逊、张湛那些汉人朋友们——可并不了解崔家具体的事,无意中的一句话,好像太冒失了。
崔浩让她坐下:“你啊,不必这么小心。”拿过早为她准备好的诗书四卷,交到她手中,沮渠前云看了看书,不确定地问:“这是给我的?”
“嗯,”崔浩点头,“当然。”
沮渠前云立刻笑意盈盈:“谢谢师父。”
崔浩这才明白,自己随便做的小事,在这个小弟子眼中,都是桩桩件件的惊喜。
“你可以带回宫里看,这两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好好看书,后天我再来和你好好说说。你要想来这里看也没有关系,我这里的书,你都可以看,但要小心一点,不要损坏。”
沮渠前云看了看这么大的书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纸、笔,好像一下子掉进了从没来过的天地,她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回道:“好好好,谢谢师父,弟子一定会小心的。”
崔浩被她孩子气,但又无比柔美的笑容怔住了,想想,收这么个徒弟,每日不知愁不知忧,哪怕她不能好好习学,只是说说笑笑,也是自己生活里难有的波澜了。
两度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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