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来的信,我都看了,你在扬州府的所为,吴子实也向我一一道明。”张居正道,“我原想着,让你随吴子实去治水,你跟着吴子实多加磨练,多少有些长进。”
谁知柳贺才去就与扬州府中的盐商扯上的关联,更是以一己之力牵起了扬州、淮安与盐运司衙门三处。
决定让柳贺任扬州知府时,张居正是想看看,他在扬州知府任上能掀起什么风浪,事实证明,柳贺比他以为的能折腾多了,虽行事仍可见莽撞之处,但为官的本分到底是尽到了。
柳贺低声道:“多亏了恩师提携。”
他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无凶险,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轻易就被王焕给捏死了,可柳贺至今却安然无恙。
柳贺不会自大到以为这是自己的本事,若他不是张居正的门生,那些人行事必然不会如此顾忌。
可尽管如此,柳贺这官位还是差点就要丢了。
张居正虽说一脚将他踢出了京城,可待他这个弟子已经是不错了,当初隆庆帝要柳贺任东宫日讲,张居正不允,天子登基后,又有传闻说张居正不同意。
但仔细想想,李春芳的门生还未当得上日讲官,他这隆庆五年的进士已经先一步占了位置,若无张居正首肯,自然也不可能。
之后柳贺任的都是紧缺、要缺,这些位置是那么好占的么?从座师门生这一层关系来讲,张居正待他已十分够意思。
两人之间的隔阂始终在变法一事上。
柳贺并非因循守旧之人,因而他不似同年傅应桢那般反对变法,也不像邓以赞那样时不时挑张居正的错,主要是大明朝对贪官和清官的界限过于清晰,官员只要不贪、私德上没有问题便是好官。
然而百姓需要的却并非这等官员。
张居正在私德上下降空间非常大,任首辅之前倒没有太多错处,任首辅之后,那简直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柳贺对此虽然也有异议,但他更在意的是张居正的政柄——他并非反对变法,张居正推行变法的理念柳贺完全赞同,但变法本身并不是完美的,柳贺在这一块上质疑最多。
而张居正这样的人,官员攻击他私德他会生气,会将其一脚踢得远远的,但柳贺质疑的是他为政的根本。
他为何一定要踢走高拱,为何要对天子严厉对待?若他想窃居权相之位万万年,只需将天子母子二人操控住便是,将天子教导成只知吃喝玩乐不知民生疾苦的废人,便可保住他的权势。
当然,后期多年不朝的万历帝可以说是彻底长歪了,朝着张居正没有料想过的方向飞速狂奔。
眼下夺情之事还未发生,但官员丁忧是祖宗法度,任何人都没有特权,若非为了变法,夺情不会发生,张居正之所为不会引起那么多官员的反对。
他任首辅后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变法。
从这一点上说,柳贺没有全力支持,便注定了他与张居正之间始终存在隔阂,这份隔阂也非简单就能消弭的。
柳贺一直在努力改变张居正在考成法、清丈田亩之法上的一些策略,但柳贺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卑劣——无论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变法之事的是张居正,他在一旁挑挑剔剔,一会说这个不行,一会说那个不好,但要他如张居正这般推行变法,他敢吗?
轻则人头落地,重则全家流放。
张嘴总是比行动容易许多的。
柳贺就是那个张嘴叭个不停的人。
“你的田亩之策,我将要施行了。”张居正道,“此前我觉得时机还未至,眼下人财物皆备,已经可以施行了。”
行清丈田亩事,此前只有人这一项足备了,现下两直布
政司的官员大多受张居正提携,在一条鞭法之前,江南有征一法,江西有鼠尾册,东南有十段锦法,皆是各地对于赋税改革的探索。
而财物之所以具备,也与柳贺征得的税银有关,税银虽不能直接作用于清丈田亩,却可以缓解各地之灾急,令官员们可以将精力放在清丈之事上。
想及被存进内承运库的那笔银子,张居正心中也不由冷笑。
各地、各衙门找银子,通常先找户部,户部没钱的话,下一步被找上的就是内阁,官员们总不会找天子要钱,更不会找太后要。
各处正是缺银的时候,张居正都恨不能分出十只手来找钱,可好不容易找来的钱,他却不能都送到户部去,还得被天子划走一刀。
……
听张居正这般说,柳贺又道:“恩师,此事若真行了,在民间恐怕阻力颇大。”
张居正看他一眼:“你既知阻力大,为何还敢在扬州得罪那么多盐商?”
“弟子并未令他们伤筋动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海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柳贺道,“但清丈田亩却会伤筋动骨。”
官员与权贵们私下吞的田,被查出一处便要减少一处,这可不是无限再生的,若是动了人家的命根子,那么多人一起反对,张居正也未必能扛住。
“泽远你说,若是不做,大明的天下还能赓续多久?”张居正语气严肃,“这事已经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
“我与你说此事,并非要得到你的认同。”张居正又道,“只是你于田税改革之事上想法不同旁人,若是能有改进之法,我自是不愿错过。”
柳贺答道:“恩师要还田于民,便要保证,这田的确在百姓手里。”
“继续说。”
柳贺便将自己在任上的所见所闻说出,又细举了一些他在现世时所了解的田亩政策,举例来说,万历时大明朝的人口在六七千万人,面积比后世还要多上几十万平方公里,然而这么多的地却养不活这么些人。
这一方面与农业发展水平有关,另一方面还有土地开垦的因素,但相比洪武朝时,土地开垦已经扩大了许多。
还有一点,自然就是土地兼并的问题。
一位官吏、权贵、富绅便可以侵占数倍于百姓的土地,富者更富,穷者越穷,看似人均不少,但实际上就相当于普通人和马云工资平均,毫无意义。
柳贺在船上已经打好了腹稿,再说给张居正听自然是信手拈来,他说的途中,张居正始终未发一言,待柳贺说完,他方才站起身:“将你所说的写上一份,明日送来。”
柳贺应下之后,张居正也未留他用饭,只说自己乏了便命人送柳贺出去。
柳贺:“……”
他其实,有一点,只有一点点想知道他接下来任什么官,可张居正竟然一句都未透露,还将他在船上想的点子彻底搜刮了干净。
简直——
柳贺默念两声尊师重道,不管怎样,他选择原谅。
他心想着,他这般卖力,张居正无论如何应该不会给他丢到六部或者光禄寺、太仆寺这些闲散衙门吧?闲散衙门也不是不行,先来个光禄寺卿、太仆寺卿干一干。
六部的话,吏部侍郎与礼部侍郎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再过两年就可以走上人生巅峰了。
柳贺暗自发着大梦,但不管怎么说,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以张居正的脾性,如果看他不爽,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在眼前晃悠的。
现在的柳贺至少在张居正的可容忍范围之内。
柳贺心想着,清丈田亩之外,倒是可以尝试改进一下这个时代的农业产量,丈量完土地之后,多出来的地是地,但亩产增加的话,老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但大明朝对技术类人才的重视实在是不够,六部之中,称得上技术流的只有工部,工部又不管农事,搭得上边的户部成日只管收钱。
只能到时再行汇报了。
见过张居正之后,柳贺先回家用饭,他去的时候已是不早,又在张府耽误了一阵,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杨尧见柳贺饥肠辘辘地回来,都忍不住取笑他:“相公竟连饭都未吃上。”
柳贺喝了一碗粥:“若是真留我用饭,明日满朝文武恐怕都知晓了。”
宰相家的饭,又岂是那么好吃的?
用过饭后,柳贺强撑着困意去写文章,张居正用他用上了瘾,成日就是写建议,还不给钱。不过柳贺嘴上虽抱怨,心里还是乐意的,不管怎么说,张居正至少愿意听他的建议,这样已经足够了。
第二日,柳贺去吏部交了文书印信等,又将文章交至张府,之后便在京中闲逛起来。
他还不知自己下一步会在哪里,回翰林院的话,再詹事府挂个职务是最好,再往下的话……都非好选择。
尚书不入阁与非翰林不入阁是内阁成立以来的传统,不过嘉靖以后,内阁首辅们往往十分强势,礼部尚书与吏部侍郎入阁的就有数位,吏部尚书不入阁,只是因为吏部权势太大,上上下下的官帽子都由他抓了,又将皇权置于何地?
柳贺眼下还够不着侍郎的边,品级相差太远,但六部之中,无论是郎中还是员外郎,若是任了,便意味着柳贺入阁的可能无限接近于零。
可以这么说,有明一代,没有任六部郎中及员外郎的状元。
词臣是给天子写文章的,六部郎中、员外郎却是干活的,柳贺被外放任亲民官,倒是可以说他为百姓办实事,可若真叫他去了六部,那他真的可以怒而回乡了。
翰林若进六部,至少得侍郎起步,还非得是清贵如礼部、势大如吏部这样的衙门。
否则老子不干。
第168章 遇好友
柳贺回京已有几日,却只去了一趟张府,期间天子并未相召,张居正也未告知他前程在何方。
柳贺只能耐下性子在家中等候,不管怎么说,天子应当不想让他当一个无业游民。
趁着这段时间,柳贺好好放松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任官已有六年,六年之前,他在此地大魁天下,于官场上却是初出茅庐的新丁,而六年以后,一任翰林官,一任亲民官,柳贺心态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
等便等着,柳贺心中并不慌乱。
在京城的节奏比在扬州时其实慢上许多,毕竟知府需事事关心,而京官只需当好螺丝钉、尽好份内之责就足够。
柳贺与吴中行、唐鹤征先约了一顿酒,这两位仁兄仍在翰林院与尚宝司干着,和柳贺还在京城时比,两人面上皆是苦闷:“我倒宁愿与泽远兄一般外任亲民官,也好过在京中空虚度日。”
吴中行与刘台关系不错,刘台被贬谪后,他胸中始终有一份郁郁之气。
柳贺其实也注意到了,他虽远在扬州,但与于慎行、罗万化等人多有通信,从他们的信中,柳贺能够察觉到他们对当下朝局的不满,与沈鲤对谈过后,这份感觉更加强烈。
柳贺他们这一科士子都是张居正的门生,不好对张居正多加指摘,因而当吴中行出声言张居正恶行时,柳贺制止了他:“子道兄,非礼勿言。”
“泽远,你是正人君子,为兄却不是。”吴中行看了柳贺一眼,终是未说什么。
吴中行当真佩服柳贺的涵养,人人都知柳贺是因筛落张敬修之故才被外放至扬州,好好的天子日讲竟因此沦落为亲民官。
可对待张居正,柳贺始终以师礼侍之,吴中行从未听柳贺说过一句张居正的坏话。
不过吴中行也很是佩服柳贺,他在翰林院中听得柳贺下扬州后的种种,胸腔内的热血似乎都沸腾了。
在京时可为天子师,出京后又能庇护一方百姓,柳贺实现了许多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泽远可知,这一科殿试后重开了馆选?”
柳贺点头:“似是听说过。”
万历二年那一科会试,坊间有传,因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会试被筛落,张居正一怒之下停了馆选,而这一科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中了榜眼,庶吉士馆选又重启了。
“今科会试主考为张蒲州,有他在,张嗣修想中榜轻而易举。”唐鹤征道,“我听闻张嗣修文才只是平平,他在会试前与沈懋学、汤显祖等名士交游亲近,据传都是恩师点拨,只为彰显张嗣修的才名。”
柳贺道:“沈懋学是今科状元吧?”
“正是。”唐鹤征露出讥讽之色,“若张嗣修胃口再大一些,沈君典这状元也未必能稳当,汤临川不就落榜了吗?”
汤显祖这一科会试虽未中,但眼下,汤显祖已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在大明官场上,官至宰辅及六部尚书者,时人常以籍贯代其名,汤显祖还未任官,世人已以汤临川称之。
柳贺道:“日后若是有幸,我也想与汤临川见上一面。”
“此次汤临川落榜,据说也是未攀附恩师之故。”
对于这样的情形,吴中行与唐鹤征皆是愤懑不已,但作为张居正的门生,他们天生就背负着枷锁,若如刘台一般去弹劾张居正,即便张居正名声扫地,刘台在士林中的名声也已经败坏了。
“泽远你去向定了吗?”
柳贺摇了摇头:“至今仍是未定,不过我既回了京,再过几日总会知晓的。”
第1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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