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府台老爷想如何谈?”
“此处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一道去意满楼,我同各位先商议商议。”
待众人在意满楼坐定,顾为拿出文书,钱员外立时火冒三丈:“知府大人胃口实在太大,我钱家是满足不了!”
顾为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钱员外消消气,知府大人早就嘱咐过我,你们愿谈就谈,不愿谈,知府大人也没什么损失。”
他这么一说,钱员外反倒坐下,神情也比方才安定了许多。
“各位须知,此次知府大人受了多少冤屈,他这知府的官位差点丢了,人也被王焕那昏官所害,其中源头都是各位。”顾为道,“有句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各位想必也知。”
“知府大人若不高兴,派人将你们全收拾了也是轻易,何况他老人家差点有牢狱之灾,便是拿你们全家来填也不够!”
“如此还显不出知府大人的诚意吗?”顾为又抿了一口茶,“我这茶也喝饱了,各位既不愿谈,我便先回了,但要提醒各位,我今日出了此门,再回来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听得顾为此言,盐商们均低着头:“就听府台大人的,他要赔多少,我们便赔多少。”
“不是赔,是你等主动为知府大人分忧。”顾为出声纠正了一句。
第161章 震怒
顾为并非官面上的人,与这些盐商们打交道时自然不必顾忌,他替柳贺探查柳贺动向时,府中盐商的家业也被他探出了七八分。
府中盐商都靠盐引获利,但他们的家业却非仅凭盐引就能挣下,除了盘剥灶户获利外,有大半都来自于船私。
盐商们既要供自身花销,也需一路打点、上贡,即便钱家、贾家等都是扬州城中数得上号的富庶,要他们一时间拿出那么多银子也是不易。
然而选择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上。
不是他们愿不愿给的问题,而是柳贺愿不愿谈的问题。
眼下柳贺肉割得实在太狠,盐商们当然心疼,再这般下去就得举债度日了,可若是不割肉,柳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该交的银子还是得交。
“烦劳顾先生在府台大人面前替我等美言几句。”钱员外笑中泛着苦,“我等这就回去凑银子,三日之后,银子定然送至府衙。”
“府台是守信之人,各位只管等着便是。”
钱员外等人几乎要将家底掏空,口中却不得不感念知府恩德,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此时盐商们不由怀念起了谢知府还在的日子,谢知府为人虽贪心一些,却远不如现任知府下手这般狠。
众人视线齐齐向钱员外看去,事情的起因正是他家那位二公子,若非钱二公子闯祸,那杀神何以从同知之位升至知府?不过眼下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
盐商们纷纷回家筹钱,顾为则将与众盐商商议的情况汇报给了柳贺,不过两人都清楚,所谓的商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们可有埋怨?”柳贺问道。
“自然是不敢的。”顾为道,“大人您已十分心善了。”
若非柳贺平日太过仁慈,府中盐商也不敢这般大胆。
柳贺摇了摇头,将一份信折好:“本官原想着,他们若一心一意为本府百姓做些实事,便是本官受些委屈也没什么。”
他就当在大明朝实践招商引资。
可事实证明,柳贺还是太单纯了,他这边愿意放过盐商们一马,盐商们却未必乐意让他有好日子过。
“无功,你叫上姜通判,我等一道去见见王盐司。”柳贺微微一笑,“王盐司给本府的厚礼,不回报一番岂是为人之道?”
王焕毕竟是从三品的都转运盐使,自不必如普通百姓般被关进大牢,他正被徐爌扣押着,罪证则随着徐爌的奏章一道递至了京城。
柳贺也修书一封给张居正,奏明自己在扬州府所遇见的种种,根本目的如下——缺钱花,能不能少扣点?
张居正的回信充满了无用的废话,通篇下来只有两个字——没钱。
当朝首辅权势煊赫威风凛凛,然而没钱就是没钱,辽东有战事,南直山东在治河,河南陕西等地又受了灾,官员们只知道向内阁哭穷,却不敢在地方豪强身上拔一根毛。
此前柳贺在扬州已经收过一次商税,盐商们补缴的部分柳贺截留了一些用于府内,其余补缴及今年新缴的部分则送至了京城——官员们的薪俸终于能够照常发放了。
至于此次,盐商们出血更狠,看到柳贺列出来的银两数目,张居正也不由低语:“不如令他再扬州再留两年?”
柳贺幸亏没听见,若是听见了,他恐怕也要问张居正一句“人言否”。
找盐商们追的银子,柳贺并未花在自己身上,扬州府账目上的银子也很充足,这些银两若给扬州府用,无非是将河堤挖了填,填了再挖。
给朝廷花,用处就要广泛多了,然而这银子也非柳贺主动要给的,而是首辅大
人来讨的——用吴桂芳治河漕时,张居正曾写信勉励对方,对在辽东的张学颜,张居正也赞赏有加,唯独待他这个门生……
人比人气死人,柳贺也无话可说。
不过他口中抱怨虽多,真正要将银子交上去的时候,柳贺心中却没有丝毫遗憾,他希望张居正能将这笔银子花得物超所值,不管是在何地,只要真正能帮到百姓就足够。
国计就是民生,民生就是国计。
……
拜会徐爌时,这位巡盐御史大人两眼发青,精力十分不济的模样,见柳贺神采奕奕,他不由气道:“好你个柳泽远,你将事一丢,倒叫本官忙到脑袋发昏。”
柳贺一副无辜样:“盐运上的事,下官如何能轻易过问?”
徐爌道:“涉及你府上的,你总要带回去审吧?”
此次灶户们大闹府衙,涉及的人、事、物众多,除了那日查到的十多艘船外,牢里关着的盐商们又透露了许多其他事情,徐爌手底下只那小猫两三只,王焕被押,他又接管了盐运司衙门的事宜。
偏柳贺在一旁吃瓜看戏,徐爌如何忍得?
徐爌是张四维、马自强的同年,他与马自强关系不错,与张四维却只是一般,想来也是,若是巡盐御史位置上也坐着一位张四维的同党,那两淮盐运干脆姓张便好了。
不过此张非彼张,首辅那位张都未曾垄断两淮盐运,三辅张四维便更没有这般底气。
总而言之,此案查起来要许久,徐爌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要留在扬州府了。
柳贺去见了王焕,王焕被关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屋内一片昏暗,王焕的脸看起来都有些模糊。
脱去都转运盐使那一身官袍,王焕远没有了当初的神气,看到柳贺,他也只恨恨道:“柳府台如今春风得意,莫非是特意来看本官笑话的?”
“真叫王盐司猜中了。”柳贺道,“王盐司,我柳泽远一向与人为善,为何你三番两次非要针对?此事我着实难以想通。”
王焕并未回答柳贺的疑问,一双阴沉的眼睛在柳贺身上扫着:“你先动商税,又动盐税,纵是能得意一时,京中那些大人又能容忍你多久?”
柳贺搬了把椅子坐下,目光平视着王焕:“这便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你在盐运使任上纵容盐商贩私盐,将天下之产变为私人之产,你是富了,可被你祸害的灶户过着何样的生活,你王盐司可曾亲眼去看过?”柳贺道,“你恐怕忘了,你这一身官袍,一身官威,非哪个权贵哪位大人赐给你的,读书考科举时,王大人可曾想过,日后会成为这样一个昏官?”
柳贺道:“无论谁容我,谁不容我,至少我无愧于心。”
徐爌之所以放柳贺来见王焕,也是希望柳贺能劝动王焕多透露实情,不过柳贺与王焕着实不对付,他把想说的说的,便不管王焕接下来如何了。
……
此刻,京中。
朝臣们立在一旁,天子打开其中几份奏章,胖胖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滑稽,片刻之后,天子询问张居正:“张先生,这些奏章你可读过了?”
“回陛下,臣已读过。”
“朕读来也觉十分有趣,张先生,烦劳你替朕问一问,这奏章上扬州知府迫害灶户致使民变,这灶民怎么忽然变成了恶霸?”
“莫非两淮的盐都是恶霸烧出来的?扬州府的风水果真不一般啊。”
众臣工听来都觉得有几分好笑,天子年岁渐长,说话开始懂得迂回,可他的本意朝臣们还是明白的。
几日之前,两淮都转运盐使王焕上奏,称扬州知府柳贺迫害灶户、构陷冤狱造成民变,柳贺的叔父更是知法犯法,针对此事,言官们纷纷上奏,要将柳贺伏法。
然而,都察院却拿出了一份巡盐御史徐爌联合扬州知府柳贺所上的奏疏。
奏疏中,柳贺叔父之事已被徐爌与柳贺尽数掌握,竟是王焕欲构陷柳贺!
都察院的奏疏比王焕所上奏疏更早,徐爌更在奏疏中说,已查实王焕这盐运使在任上的不法之行。
“各位臣工怎么都哑巴了,前几日弹劾柳贺时不是一个个能说会道吗?”
“朕真觉滑稽,灶户变了恶霸,数千人至扬州府衙闹事,有上百人是恶霸、打手、匪徒!众臣工怜惜百姓艰难,声泪俱下为民请命,这般的为民请命,不如叫恶霸住到你家去!”
张居正轻咳一声,天子激动的语气略略一收,又道:“这王焕任盐运使倒是屈才了,怎么不叫他去钦天监干监正?”
钦天监监正是五品官,钦天监又是个冷衙门,说王焕有这般才干,天子骂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高超了。
“陛下,王焕有罪,陛下莫要因他气坏了身子。”
王焕的奏章恰巧在“民变”当日递了上来,为的就是在天子及众臣面前将柳贺暴虐的形象坐实,然而即便王焕用加急信,到京中还需几日,他如何能未卜先知,知晓柳贺将致使扬州民变?
无非是先斩后奏,利用张九功等人制造时间差,罗织柳贺的罪名罢了。
天子受经筵官及日讲官教授为君之道,所习皆是圣人道理,柳贺在京中时,也曾数次借史喻今,教导天子为人要淳挚质朴。
然而柳贺所经历的,却是四书五经上没有的。
这构陷何等卑劣!
堂堂从三品大员,却为一己私利诬陷同僚,若柳贺当真有罪,天子也不会这般震怒。
可柳贺在扬州做了什么?修河堤、兴文教、收商税、打私盐……他当初是如何教导天子的,他在扬州便是如何践诺的。
柳贺何错之有?他错在做了太多实事,他错在一心一意为朝廷尽忠!
柳贺再警醒,也经不住这三番五次的算计!
第162章 张居正的思索
天子登位已满四年,因天子年幼,在朝有张居正辅佐大局,宫中则有李太后时时教导,因而在朝臣们眼中,如今的天子依旧不够有威严。
可今日,天子却难得为柳贺发了怒!
众臣工因此知晓,柳贺一个四品知府在天子眼中的分量。
不说天子,他们这些朝臣得知实情后也是无言,这王焕究竟猖狂到了何等境地,才想出这一招来对付柳贺?
“陛下,此事恰好可证柳贺这扬州知府治事不力,若非如此,扬州府中何来那般多的恶霸讼棍?”
“地方安宁同样是官员之责,柳贺身为知府,却未能令扬州百姓乐业安居,此柳贺之过也。”
朱翊钧:“……”
第1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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