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丈田亩后,张居正便要推行一条鞭法,以银代粮,以银代役,此法可以令百姓交税时免受损耗之苦。
然而想法是好的,真正付诸实行时,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张居正在各地均推行一条鞭法,然而田亩肥瘦不同,年景不同,江南水乡的土地与贫瘠之地的田亩如何能做对比?
除此之外,便是火耗的问题。
一条鞭法以银代一切,然而银子也非地里长出来的,而是官府铸造的,熔铸过程中碎银有损耗,原本损半钱的,官府却说损一钱、损两钱,其中的亏损自然也是由百姓来填补。
除此之外,以粮应税时,无论谷贱谷贵,官府只要数量收够便足以,而推行一条鞭法后,百姓须在征税截止前将粮食兑换成银子,粮食官府不收,当然改为粮商来收,商人便趁机压低粮价,在粮价低时收进,粮价高时卖出,他还不必担心百姓不卖,毕竟夏税秋粮到了时候必须得交。
柳贺不必细想都能想出这等弊端,然而当官日久,他也明白,没有完美无缺的政策,若是任由田税败坏至此,朝廷收不上银子,百姓的日子也难过。
封建王朝中,无论王室贵族如何,最苦的永远是百姓。
所以这篇关于清丈田亩的文章,他须得谨慎再谨慎,比讲商业那篇谨慎数倍。
柳贺心想,若是他的想法能够影响到张居正,能够给天下子民带来一点点微薄的益处,那他在这大明朝才有了生存的意义。
他在大明朝生活了有十多个年头,这个时代朝局败坏、权贵豪横、为官者虚假浮躁,但不管如何,这就是他现在生存的朝代,他所见、所识的皆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百姓不是符号,不是数字,而是一个个努力生活的人。
柳贺不追求绝对的平等,在这样的朝代,平等一词根本不存在。
他之所
以努力读书,也是为了不做蝼蚁,爬得越高,他便越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柳贺觉得,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有追求生存权的机会,即便他处在这个社会的最低点,也要让他有饭吃,有衣穿。
……
刘台之事了了,扬州府今年的府试也要开考,扬州府是江北大府,四县三州,规模远非镇江府可比,应考士子的规模也相当广大。
作为府官,柳贺主导了府考的试题,考卷的批阅则有府学、各州县学的教授及训导等相助。
柳贺当年考县试、府试时,就觉得考棚破得要命,府试是四月,天气暖些倒也罢了,考县试时着实冷得他不能抬手,再遇上下雨的时候,一边要护考卷,一边要想题目,其中苦处简直难以言说。
他不是那种自己淋过雨就要把旁人的伞给撕了的人,因而在对府学进行修缮时,柳贺特意拨出银子,将府学、县学的考场都重修了一遍,又请府中士绅出钱,替府学及县学购了一批书。
今年府考来临,柳贺手头也有一份本府士子中文章出众者的名单。
各州、县童生的出色文章也摆在柳贺案头,柳贺收下之后并未敷衍,处理公事的间隙便读上一两篇,也很适宜打发时间。
南直隶各府的科考实力都不弱,即便平均实力比不过浙江、江西这些科举强省,可单拎出来,各府的士子却都很拿得出手,柳贺看了数篇,都觉得这些士子的文章比他当年府试时还要强一些。
“的确不错,除了个别文辞稍浮外,其余皆是好文章。”柳贺赞道,“再打磨一些时日,乡试也去得了。”
“府台大人谬赞了。”
文教之事柳贺一向关心,得了傅孟春相助后,柳贺将府学中那些不负责任的教官重换了一遍,别的他不敢夸,但扬州府官学的风气却是比以往强了许多。
“士子们文章出色,足见你们用心。”柳贺道,“若是八月乡试本府有文章出众者,本府定请大宗师嘉奖你等。”
“多谢府台大人。”
乡试还有数月,然而扬州府中已经有“有识之士”把主意打到了柳贺这边——自嘉靖末时,应天乡试主考就由朝廷任命,几乎都是非南直隶籍的翰林官。
通常来说,这些翰林官与地方上扯不上关系,翰林清贵,便是将地方上的官员都得罪个遍也无妨。
偏偏今年扬州府的主官是柳贺这位翰林院出身的状元。
事情就是这般巧。
以往乡试之年,扬州府中有官员、士绅子弟赴考,即便想与主考官搭上关系都没有门路,今年不管何人来当这应天乡试的主考,他都应当是柳贺翰林院中的同僚。
柳贺无语道:“这些人胆子还真不小。”
“便由学生上门提醒一二吧。”顾为道,“这些人在扬州府中无法无天惯了,做事不知晓分寸。”
“也好。”
柳贺若是不当这扬州知府,谁给他递条子,他能直接抖出来曝光,可当了这主官,就知家丑不可外扬,即便他将条子抖出来,御史恐怕也会怀疑他和这些士绅们有勾结。
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柳贺这知府干久了,他也算琢磨出了一点规律。
在旁人看来,他此前在商事和田亩事上将府中士绅、盐商压制住了,这些人就不敢再犯?
但事实是,这些人时时刻刻都在挑战柳贺为官的底线,正如打不死的小强一般,有句俗语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柳贺在磨府中的官吏与士绅,这些人又何尝不在磨砺他?
对于一些事情,柳贺同样无计可施。
“府试诸事均已准备妥当了吧?”柳贺询问刘同知。
“已妥了。”
刘同知今
年八月便要退归,他一走,府同知的位置便要空出来,柳贺荣升知府后,他那个同知之位便没有再添人,大概因为是虚衔,但刘同知这同知却是实职。
刘同知年纪大了,对于许多事情不争不抢,但做事还算得力,柳贺有他辅佐,府中杂事便不需烦扰,他还真不希望朝廷给他派一个处处掣肘的副手过来。
当然,同知与知府官阶差一阶,官场上尊卑分明,相差一阶,知府便可以将同知轻松拿捏。
如江都知县这样的位置,柳贺还能在吏部说得上话,但到了府同知一级,柳贺想干涉就难了,毕竟他自己一年多前也只是个府同知罢了。
“我等明日便可知晓,今岁扬州府中会出几位少年才子。”
“府台为文教事殚精竭虑,士子们必定理解府台的不易。”
扬州府科举最辉煌的年头自然是李春芳考中状元时,不过那时距今已有三十年,具体情形已经难以考证。
府试之日,柳贺也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后再拜过孔子后,柳贺先向众考生道明考场纪律,再命搜检兵丁谨慎搜检,之后便端坐于考堂之上。
府中众官员及府学教授等此时内心格外复杂——前任几位知府主持府试时他们还未觉察,柳贺往堂上一坐他们才发现,柳贺的年纪竟比场上许多考生还要年轻。
不过众官员一想到他们也得受柳贺驱使,柳贺的年纪与他们的晚辈相当,内心便渐渐释然了。
府试开始后,柳贺在堂上坐了一会,便去各个考场巡视,考场中未坐满,想来是有部分考生搜检时被兵丁搜出夹带了。
柳贺一个考场巡过一个考场,考生们俱都是埋头苦思,也有考生抬头看向柳贺的,方才离得远,考生们皆知柳三元之名,皆未见过他真人,此时机会难得,偷瞧也必须得瞧上一眼。
第154章 盐事
第一场过后,考生们陆续将考卷交了上来,柳贺拿起一卷随手一读,以他如今的水准,批阅几份府试文章可谓相当轻松。
写得入他眼的文章,柳贺当场画上圈,之后几场虽还未考,但仅看头一场考生的发挥,柳贺便知该取谁不该取谁。
府试之中,考生的文章大多还停留在模仿古人的阶段,不少考生以文辞华美为专,句子看似骈四俪六对仗工整,但内容却空洞无物,细读之下并无太多可取之处。
这也和考生的阅历不足有关,书读得少了,写文章时就缺少支撑,正如建房子,基础不扎实,房子就很难牢固。
但可取之文还是有数篇的。
柳贺也能看出,不少考生在刻意模仿他的文风写文章,府试之前,柳贺也曾听下属官吏说,近日书肆中隆庆元年应天乡试和隆庆五年会试的程文集大热,府考的考生纷纷抢购。
事实上,柳贺任扬州知府后,府中士子的骄纵之气都减了许多。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文人心态,读书人自持有才,便爱点评万物,爱议论政事,而大明朝读书人最大的追求便是考中科举为官。
而在科举一事上,柳贺的成绩足以令天下读书人服气,便是再骄傲的读书人,也不敢在柳贺面前夸耀才华。
柳贺要主持这一年的府试,扬州府的士子们都卯足了劲刻苦读书,不愿叫这位名满天下的柳三元看轻了去。
柳贺与府学、各州县学的教授们忙碌了几日,才将一府数千份考卷忙完,府试出卷、阅卷、监督皆知府一人之责,考生取与不取也只看柳贺一人,定名次时,柳贺难免会产生一种大权在握的自满感。
官员一旦任过主官,就很难再适应副手的位置了。
“将这长案张贴,好叫满府士子知晓,今岁府试究竟取中了何人。”
其余官员皆是听令,刘同知看向那已填好的长案,不由道:“府台,这……”
柳贺伸手拦住了他:“司马想说什么,本官都已知晓,只是有些士子文章,本府就算想取也下不了手。”
刘同知的意思是,柳贺眼下与府中士绅相处还算融洽,府考一事上他不如高抬贵手,让本府士绅子弟多考中几个。
士绅子弟中文章出众的也有,对于有真才实学之人,柳贺自然毫不吝啬地取中了,但有些士子的文章……柳贺只能用不堪入目四个字来形容。
见柳贺已有决定,刘同知也不再劝,事实上,他手中也有士绅富商们孝敬来的银子,为的是让他在柳贺面前替士绅子弟们说说好话。
刘同知钱虽收了,为人却很有分寸,他已上了年纪,就等着回乡颐养天年了,着实没必要为了一点银两得罪风头正劲的柳贺。
何况刘同知也清楚,柳贺是一甲头名出身,眼光哪里是他这等三甲进士可比得的?何况刘同知并非不知有些士子的文章有多差,他当年也是任过知县的,在读县试考卷时,刘同知气到直接把笔丢出去过!
“文教一事,为国求贤是重中之重,本官虽为府官,也当摒弃自身喜好,选出有实学、有真知的一等文章,那等浮词险峻的文章切不可取。”柳贺叮嘱手下官员,“各位如今虽为佐贰官,却未必没有任一府主官之时,求贤当谨之又谨。”
“府台高见,我等自当遵循。”
在这知府任上,柳贺时不时地就会被手下官员疯狂拍马屁,若非他对自己有充分的认知,还真可能被这些马屁给熏晕了。
总而言之,在下属们口中,柳贺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不英明的,他本人更是完美无缺的,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州、县主官给柳贺汇报时也是如此,千字文的书,有五百字吹捧
柳贺本人如何完美,剩下四百字才是重点。
就算柳贺强令官员们择重点说,他们所做的也只是将五百字删成一百字而已,夸还是继续夸。
对此柳贺表示,这说明他的英明水分有点高,一下子删了百分之八十。
不过即便柳贺在府试中录的士绅子弟不多,士绅们倒也未说什么,柳贺在知府任上已有了些时日,他们也逐渐熟悉了这位知府大人的行事风格。
柳贺为人虽严厉些,行事却很有章程,如钱家、贾家等府中士绅虽得罪过他,可只要他们规规矩矩做事,他们的盐船在路上遇了事,或是他们家人遇上匪徒劫掠,柳贺都能及时予以解决,不似其他官员般一拖再拖。
这样的官员,可以得罪,却不能往死里得罪,柳贺轻易不动手,可一旦动手了却也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
府试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大运河及扬州钞关进入了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刻,水上船来船往,漕兵们向京城运粮,盐船也将两淮之盐运往各处,水上波涛滚滚,两岸郁郁葱葱,整个扬州府仿佛都更有生机了一般。
“船运及时,钞关又无人肆意阻拦,都是府台大人的恩典。”
柳贺与一众官员至码头时,见得水上一片繁忙景象,官员们下意识地就开始夸赞柳贺。
柳贺一摆手:“诸位大人,究竟是不是本官的恩典,本官心中还是有数的,漕事与盐运皆是我扬州府要务,本官在此提醒各位大人,若今夏再有水患,这堤若是修得不够结实,水若是淹了一户百姓,各位大人倒时可不要怪我柳某人无情。”
官员们自然都是应声。
看过码头后,柳贺又去钞关附近转了一圈,自上回钞关与盐运司衙门闹过之后,户部大约是觉得面上无光,将负责钞关的那位员外郎撤换了,王焕倒是仍在都转运使的位子上一动不动,柳贺因而意识到,盐运上的水果真有些深。
“府台大人,茱萸湾处又有人在贩卖私盐,本月已查实了数起。”
柳贺阖上文书:“再细细去查。”
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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