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饮茶道:“那小妾貌美如花,娇滴滴的平日里连只蚂蚁都没敢踩死,谁信她有这手段能杀人呢?可城里死的人实在太多,为了说法上过得去,便有人提议让这小妾献祭。如若人真是她杀的,她必露出真面目来,若人不是她杀的,那便是大师的罪过,他们不过是听命办事。”
“哎呀,娇弱的女子如何能杀死那么好些男人呢?何况这小妾足不出户,哪儿有那个本事?”台下有人唏嘘,便以为这就是个替死鬼了。
“当时的百姓也如诸位这般认为,那女子被迫献祭,在城中众人面前被活活烧死,大师在一旁诵经超度,待所有人都以为万事已定时,当天却又死了一个人。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寻妖的大师!”黄先生说完,折扇轻轻往桌面上一敲:“接连七夜,夜夜有人被杀,皆是被人挖了心。”
台下纷纷传来惊呼,酒楼外的街道里刮过一阵风,偏偏这个时候街道口上人影稀疏,原本热闹的繁城忽而陷入了寂夜当中,静了下来。
黄先生俯身向案,面色凝重:“那座城里人心惶惶,一个又一个人接着死去,所有人都道是有鬼,因为他们看见小妾的鬼魂在窗前飘过,或吊死在他们家的房梁上。不过短短一个月,城里的人走的走,疯的疯,皆说是那小妾被冤死化作恶鬼来报仇。”
一个小厮弯腰走过桌旁,正给客人端菜,他忽而出现吓了那桌客人一跳。一声惊叫传来,紧接着吓倒了一群人,还有些相熟的已经贴在了一起,纷纷朝不断刮风的酒楼门口瞧去。
酒楼老板也坐在二楼雅间,眯着眼不赞同地摇摇头,对身旁的人道:“你去让黄先生说些轻快些的故事,这也忒吓人了些。”
酒楼正门外步入两道人影,又有不惊吓的叫出声,待定睛一看对方的穿着打扮,认出这是行云州的仙使,这才纷纷松了口气。
还有胆大的撺掇黄先生:“接着说接着说,黄先生,后来如何?”
奚茴也被这一声声尖叫吸引,那只叫花鸡吃得只剩下条鸡腿被她拿在手里,她抬眸盯着黄先生,等他故事落幕。
进酒楼的二人是谢灵峙与应泉,他们没靠近奚茴,只是在她不远处落座,眼神却始终放在云之墨的身上。
云之墨倒是惬意,从始至终听故事,觉得有些意思,手里的折扇也不扇了,只轻轻敲在桌沿上打着轻松的节奏。
黄先生哼哼笑了两下,他笑声诡异,牟然起身,只见他折扇一展,从自己脸前晃过,双眼睁大摆出惊奇的模样道:“原来那小妾本是个狐妖!城中那么多条人命皆是死在她的手里,见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遂有恃无恐便又重新现世,当日被火活活烧死的小妾不过是她断尾求生,就为了让那大师放松警惕好杀了对方。”
“她为何要杀人?”有人问。
“这世间薄情寡义的男人不胜枚举,那狐妖也曾受过情伤,便给自己画了个精致妖娆的皮相去试探男人的真心。她专门去找那些已有家室的男人,一旦对方被她所魅惑,她便现形杀人。”黄先生抖着袖口露出自己一截胳膊来:“人的胳膊这么粗,如何能通过喉咙挖出心脏?原是那狐妖的爪子纤细,指尖锋利,轻轻一勾便能把连着心的筋脉割断,从胸腔里拖出来。”
正是此时,酒楼老板身旁的仆人过来耳语两句,黄先生挑眉,知道自己不能再胡侃下去,免得真把客人们吓跑了,于是匆匆结束故事。
“她恨大师带来众人,也恨城里的百姓逼她去死,世人凉薄,便是为了一些没道理的事逼一个人去死,只要那人不是自己也不会求情,狐妖为了报那断尾之仇,这才祸害了整个城池。”黄先生晃着扇子,重新坐下。
奚茴听进去了,她眨巴眨巴眼问:“那后来呢?她去哪儿了?”
“后来?自是因为重新现身又被其他道人发现,她作恶多端,遇上了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最终也没落个好下场。”黄先生摇了摇头。
“真可惜。”奚茴撇嘴,:“她做了这么多好事却没个好下场。”
黄先生正欲下台,听见奚茴这么说脚步微顿,颇为新奇地朝她看去一眼:“好事?姑娘以为这狐妖做的是好事?”
“她试探出那些人都不堪托付,遂杀之绝了他们祸害旁人的机会,这不是好事?至于那些被吓死或杀死的百姓,是他们先要放火烧她的,就莫怪旁人回来寻仇了。”奚茴道:“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黄先生微怔,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奚茴,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是吗?”
是天经地义的吗?
奚茴点头,转而问云之墨:“若是哥哥换做这狐妖身份,会如何做?”
云之墨挑眉,他也有那般被动的时刻?须得断尾求生再伺机而行?
折扇重新展开,金边墨纸,上面没有半丝杂色,扇起的风扬起他的发丝,云之墨理所应当道:“一个个杀太麻烦了,一把火扬了那座城便能干净许多。”
“二位还真是……与众不同。”黄先生说罢,对两人拱了拱手就要走,谢灵峙与应泉一并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黄先生,借一步说话。”谢灵峙开口时目光扫过奚茴,她方才说的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只是现下不是教奚茴分辨是非的好时机。
黄先生见二人一顿,嗯了声便领着他们去自己平日休息的雅间了。
黄先生名黄之谦,是繁城本地世家之后,只是到了他爷爷那一辈黄家便没落了。他们黄家世代经商,曾存了许多银两,也觉得商贾之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黄之谦的太爷爷是个惯会挥霍又颇为浪荡之人,一辈子便将黄家数百年的基业毁得差不多了。
黄之谦的爷爷倒是想救回来,只是黄家生意上的窟窿太大,根本填不完,他又想让黄之谦的爹读书考个官回来,黄之谦的爹四十五岁才当上了秀才,不到五十便撒手人寰。黄之谦年幼时也读过书,他倒是比他爹有能耐些,十年前便成了秀才,只可惜后来碌碌无为,屡考不中,便成了繁城的说书先生。
即便如此,黄之谦在繁城过得也不难,便是官府里的老爷见了他也得客气些。
谢灵峙今日去见了张员外的尸体,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心脏却被人生生挖走,除了残留在张员外尸体上的鬼气之外,他们甚至都没找到张员外的魂去了哪里。
人死后魂魄飘荡尸体附近七日才会逐渐意识消散,化作一缕散魂游魂,前往鬼域。张员外死了不足七日,照理来说他的魂魄应当就在衙门,或被留在了望春楼。
他们去了望春楼与衙门,没找到张员外的魂,甚至整个繁城也没有,他的魂魄消失了。
衙门里关于这半年内连环挖心杀人的案件卷宗上记载,繁城曾找过黄袍道人捉妖,一无所获,至于他们为何要找黄袍道人,便是听这位黄之谦先生说书时提过一句妖怪杀人。
谢灵峙今日是来问黄之谦当时为何会提这么一句,结果正撞上他说出这段精彩的狐妖杀人故事。
黄之谦进了雅间给二人倒了茶,坐下后自顾自地先喝上一大杯,见二人没喝才问:“两位仙使找我有何事?”
“繁城死了许多人,此事黄先生必是知晓的,衙门卷宗里记录黄先生曾提过有妖杀人,还让衙门找几个捉妖的道人来驱邪,不知先生为何有此提议?”谢灵峙将来意问出。
黄之谦啊呀一声:“我、我是个说书的,历史典故又不通,就只能编些志怪故事糊口饭吃,当时也就随口一提,谁让我总写些妖呀怪的,二位仙使可当不得真的。”
一句话便让谢灵峙白来一趟了。
应泉沉默片刻后道:“黄先生方才的故事着实精彩,只是有一点似乎没有交代。”
黄之谦继续喝茶,应泉又道:“狐妖杀人是因那些人薄情,狐爪纤细可以穿过人的喉咙挖出心脏,你却没说她既有这般能耐,又为何不直接开膛破肚,偏要费事掏喉呢?”
黄之谦吹了吹杯盏里的茶叶,片刻后道:“嗨,我原也编了许多,因那是狐妖,她向来爱美,便是杀人也不愿破坏人皮完整,这才费力去掏人心脏。那段可精彩,我写时都起鸡皮疙瘩,可酒楼老板已觉得我说的太过吓人,不让我细讲。”
又一句话叫应泉沉默了。
二人都能看得出,他就是个普通书生,却也有一点不普通之处。
“黄先生袖子里的珠子是何宝物?”应泉慢慢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珠子道:“我这里恰好有个一模一样的。”
黄之谦闻言端茶的手一顿,他慢慢放下茶盏捏紧袖摆,再朝被应泉放在桌面上的珠子瞧去,与他袖子里的别无二致,甚至连上面的妖气都一模一样,是为一妖而生。
妖经数百年才能得一颗妖丹,挖了便是折损道行修为,一切努力白费,须得重头再来,一个妖两颗丹,至少损了那妖的千年道行。
“这是我家祖传的珠子。”黄之谦拿起桌面上的那个摸了摸,又还给应泉:“我原以为这世上仅此一颗,却没想到还有一颗在仙使身上,仙使是如何得来这珠子的?”
“此话该我问你才是。”应泉起身越过桌面抓了一把黄之谦的手臂,黄之谦吓了一跳往后退去,靠在了椅子上心口砰砰直跳。
应泉道:“你三十有五看上去却与二十一般,必是因为这珠子暂缓你容貌衰老,佩戴此珠可延年益寿,既是你家祖传,你便不会不知道其来途与作用。”
他沉着脸色,压低声音道:“这是颗妖丹,黄先生还不肯说实话吗?”
第41章 琵琶有语:五
◎啧,小铃铛演得真好。◎
袖中珠被戳穿, 黄之谦垂下眼掩住神色,又紧了紧拳头才深吸一口气道:“是,是妖丹, 那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妖丹。”
“如何得来?”应泉问。
“这与二位有何干系?你二人是来查繁城闹鬼一事,管我从何得来的妖丹。”黄之谦也不敢太大声与他们说话, 只压低声音不忿地嘀咕着。
谢灵峙蹙眉, 应泉却道:“若不回答, 我便只能请衙门的人来一趟了。”
“你!”黄之谦忍了又忍, 到底是败下阵来, 他又不能真与行云州的仙使结仇,只好道:“我祖上曾于一妖有恩,那妖为报恩, 便将她的妖丹赠与,后又保我黄家几百年昌盛繁荣。只是黄家毕竟是繁城数百年的世家,与妖交往传出去怕坏了生意, 便一直隐瞒着了。”
黄之谦破罐子破摔:“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我黄家家道中落, 就剩我一个男丁, 我又混成了说书的,三十五了也没个好姑娘说亲, 就靠这东西现今傍身来日养老。二位仙使……关于妖丹, 还望莫要声张出去,那我真是一辈子寡着, 再没女人敢靠近了。”
他相貌不差, 也学过几年书, 还考上了秀才, 照理来说不该孤寡, 但因黄之谦总说些吓人的志怪故事, 这便劝退了大多数知书达理的姑娘,唯有一些知野趣的愿意与他来往,却也只把他当调剂心情的,不会真和他谈婚论嫁。
凡人都畏惧妖邪,哪怕这世上的确有知恩图报的好妖,可那毕竟只是少数,要真被人知晓黄之谦的身上有妖丹,只怕别说成亲,这些茶楼酒馆里也不敢再请他去说书了。
应泉本就是说些狠话吓吓他,叫他将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如今话问完了,黄之谦颓然地瘫在椅子上抓乱发丝,为自己日后发愁。
谢灵峙起身道一句打扰了,便与应泉一并离开。
二人出了黄之谦的雅间路过大堂,堂内的屏风重新换了个位置,里面不知男女正弹古筝,曲调欢快,缓解了方才听了吓人故事的一干客人间紧张的气氛。
目光扫过奚茴与云之墨方才坐的地方,那里已经没人了。
在客栈与奚茴分开,谢灵峙便回到了雅室查探阿成的情况。阿成的舌头虽是接上了,可云之墨存了害他的心,接上的舌头也是歪的,合上嘴不显得,只要说话便口齿不清容易咬到舌尖。
阿成勉强叫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可也算是落了疾,他心中惊恐未定又自卑委屈,日后怕是非必要不开口的。
应泉从叶茜茜那里打听云之墨,可叶茜茜也不知云之墨是何人,只提过她在年城与之见过一次面,当时云之墨住宿的钱都是奚茴付的,瞧奚茴对他殷勤的模样,就像是二人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
应泉听到这儿,脸色沉了下去,叶茜茜叫了几声应师兄他才回神。
几人没心思吃饭,只好散了。
谢灵峙与应泉本就没打算这么早休息,便一起来酒楼寻黄先生问话,如今出了酒楼二人又并肩回去,路上只提了两句,都与奚茴有关。
“大师兄也不知那个人的身份,还敢让奚茴单独与他接触,你就不怕对方居心不良?”应泉的手轻轻抚着腰上佩剑剑柄的花纹,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灵峙道:“我虽说不出理由,但那个人应当不会伤害阿茴。”
“你信他?他出手便要人性命,你却信他?”应泉发出嗤的一声。
谢灵峙其实不信云之墨,男子心狠手辣绝非良人,可他有眼睛会看。
“应泉,所有事不能从表面出发,看人也是一样的。”谢灵峙道:“若你的眼睛不是总看阿茴,也多看两眼那位公子,你便不会问我这些问题了。”
应泉脚步微顿,抓着剑柄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她当年是我送进去的。”
凌风渡,十年光景,应泉从没踏足过那个地方,因为十年前奚茴被野草卷入其中是他亲眼所见,他也终于知道那里有多可怕,便是幽禁两个月的成年男子都会疯癫,何况奚茴当时只有八岁。
当初应泉送完奚茴便去找了谢灵峙,他将那金桥宫师兄的情况说给谢灵峙听,让谢灵峙向岑碧青求求情不要关奚茴那么久,他虽讨厌奚茴,也总欺负她,却没想过真要她的命。
谢灵峙看似在岑碧青面前颇受信任,实则也没有话语权,他们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少年,心有不忍亦无可奈何。
应泉震惊奚茴居然能在那里活过这十年,出来了也没疯,当初浑身是刺的小姑娘似乎没怎么改变,对所有人都戴上了假面。
所以他总会去注意她,想她如今处境他有责任,会愧疚。
谢灵峙何尝不是与他一般想法,所以才会对奚茴处处纵容,迟来的补救或许弥补不了她当年受到的伤害,但总好过一生冷漠,便是惭愧,也是有温度的。
一路沉默,快到客栈门前了谢灵峙才停下,道:“往右走,我们去百琼楼。”
应泉一怔,问:“还去望春楼?”
应泉以为他想再从望春楼出发寻找张员外的蛛丝马迹,问问鬼魂可知濒死时发生了什么,可谢灵峙却摇头道:“不知是不是望春楼,那得看黄先生到底想去哪一栋了。”
“黄之谦?”应泉皱眉。
方才他在酒楼里问话,谢灵峙一直沉默,却也不算毫无线索。
黄之谦的说辞像是一早就想好了的,一两句话便断了后续问题,关于妖丹,说那是不能往外说之事却又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可见他是早就知道行云州人会找上他才能做到滴水不漏。
他常年在酒楼说书,那间雅室也是酒楼专门给他开了休息所用,黄之谦进门取茶泡茶都显得分外自然,可见里面物件的摆设都是他自己弄的,那与酒楼格格不入的东西也必是他的私有。
百琼楼秦楼楚馆里才有的熏香,一盆养得分外精细的兰花,和叠得方正就搁在书桌上与纸笔放在一起的玉兰花手帕,都不是他的东西。
应泉才要问那为何不可能是他在百琼楼里某个相好赠与,又忽而想起自己方才把过黄之谦的脉,此人虽三十有五,却是个实打实的童子身,那这一点也被否决了。
难怪谢灵峙会在问完黄之谦话后更怀疑对方,这才假意离开,看似往客栈走,实际从客栈这里穿过巷子往百琼楼而去,或许正能碰上黄之谦。
奚茴与谢灵峙从酒楼出来后,也往百琼楼来了。
行云声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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