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抽一口气,走近,笑着俯身看她。
“我告诉你凭什么。凭我娘亲是宣氏家主的妹妹,我是宣家的外甥女。凭你脚下站的这块地姓宣,你身上穿着宣氏产的锦缎,头上戴着宣氏产的珠宝。凭我娘亲只生了我兄妹两个……”
她一字一句,把两个人财产地位的遮羞布狠狠扯开。
“别说了!你就是看不起我。”
“我就是看不起你。”
“你口口声声宣氏宣氏,你干脆去姓宣好了!说到底,你也是宣氏的外人。”佳夕握紧拳头,朝她哭喊。
“那还真是抱歉,当年我娘亲一句话同意你们母女搬进来,如今我这个外人一句话也能让你们母女随时滚出去。”朝夕咬唇笑道。
“走就走,你以为我稀罕这里。”
“我知道你怨恨什么,无非是你娘亲在我娘亲之前和爹爹就相识了,无非是你们母女暗中躲藏了这么多年,无非是你不甘你娘亲做小。”
“你——你怎么会知道?”佳夕惊恐地住了泪。
“我怎么不知道,藏着掖着这些年我都替你们心累。你怨恨了我们母女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这个。可是那又怎么样,你敢把这事捅到我舅舅面前吗?你怨恨我娘亲夺了你娘亲的位置,她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你娘亲不是还没被扶正?你凭什么怨她,又凭什么怨我?”
“那是因为你舅舅、你们宣家作梗!”佳夕怨恨道。
这话一出,朝夕当即咯咯笑出声来。
“你不会真以为都因为我舅舅吧,你要是这么想能好受些当然由你。我是宣家的外姓女不假,我有武功,有手腕,离了宣家还是冷朝夕。你呢,离了我们宣家你又是什么?我告诉你,只要在这园子里,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得受着,是你活该。”
妥娘进来禀报说马车准备好了。
朝夕没再理她,错过佳夕被打击得摇摇欲坠的身子径直出门去。
跟佳夕对峙这一场,朝夕心情没好一点,甚至更糟,坐在马车里,一对蛾眉紧锁。
快马加鞭赶路,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宣氏主宅,朝夕定了定脸色,不要人搀扶,一径走至宣缙的书房里。
“舅舅!”
朝夕看他在和人议事,急忙道歉退出来在厅外等候。小半个时辰过去,她心情稍稍平复一些。
宣缙遣手下送宾客出门,把朝夕唤进来。
“出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舅舅,我已经订亲了是吗?”
宣缙没否认,让她坐下说话。
“我完全不知道这事,我跟男方连面都见过!”
“这不是马上就要见了么,算是一个惊喜。”他慈蔼道。
朝夕一点没感觉出喜来。
“云渡是不错的选择,门风清正,和咱们相当,嫁过去不受欺负。慕钦那孩子我年前见过一面,相貌功夫都不错,不会辱没了你……”
“舅舅……”
朝夕根本不想听这个。
“我——其实脾气很不好,也不惯和人相处,我甚至做好一辈子不嫁人的准备。”
“二十多岁的人了,说什么傻话!”宣缙瞪她一眼。
“岁岁,你听我说——”他抓住她手,朝夕预感到他仿佛要交代什么重要的事。
宣缙问她。
“你爹爹和云华长公主的事你知道多少?”
朝夕低眸,双唇抿成一条线。
“差不多全知道吧。”
回想起来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朝夕才十三岁,她还住在淇园。
淇园紧挨着云华公主的别苑,两座园子相隔一堵短墙。云华公主性高傲,也不常住在这里,因此两家并不怎么来往,园子也一直荒废着。
那年初秋,她跟哥哥冷珂在淇园捉迷藏。轮到她躲,冷珂找。朝夕突发奇想,爬过那堵墙去,缩在后园一个亭子角里。
她便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两具白花花交迭的身体,还有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很不幸,那主人公她认出来了,其中一个不就是她父亲冷翊。
十三岁的人,稍稍懂一点人事,两个人上演的情景,她完全明白。朝夕强忍着不敢动,一直到两人云收雨散,各自满意,相携着离开才敢出来。
回去淇园,冷珂为找她急出一脑门汗。问去哪儿了朝夕也始终不说,只死死掐着掌心抑制自己时时生理作呕的冲动。
那天傍晚下了雨,后半夜,她发起高烧来,烧到说胡话,大夫看过,说是受了凉,吃了药也不见好,这样一病就是一整个秋天。
病好以后,朝夕即刻决定学武强健身体,让自己变强大。她恨自己像娘亲一样柔弱多病、不能自主的命运,恨到一刻也不能忍受。
也是在这件事之后,她开始调查,发现了佳夕母女的事。戚氏根本不是因为父亲几年前醉酒误事偶然相识的,佳夕也根本不是一夜错生出来的。冷翊和戚氏原是姑苏同乡,十七岁时就和她私奔来了中原,后来生计沦落,为求功名,不得已才向宣蕙求娶。
朝夕的母亲,一个天生体弱多病,性格多愁善感的女子,她着了魔一般迷上这个男子,坚持要嫁,甚至以死相逼,宣缙不可能不同意。
在此之前,他已经跟戚氏有过一个孩子,不过长到两岁夭折了。
后来就是再为了权势攀上云华公主。
知道这些,朝夕心里一片冰凉,对父亲最后的那点指望和期待也烟消云散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也只能死死瞒着,甚至还要说谎帮忙骗过母亲,让她以为她的心上人自始至终全心全意爱她,让她度过自以为短暂但是幸福完满的一生。
也许因为那次生病,冷翊察觉到什么,害怕了,从此收敛许多。九年里,他没再怎么跟云华公主来往,不过也没彻底断过。后来每一次相处,朝夕似乎都能感觉到父亲对她带着顾忌和讨好的意味。
十八岁,宣蕙去世,朝夕离家,她没心思,也觉得没必要再管这些后事。
她暗想,舅舅也许早就知道。也许和她想的一样,只要母亲过完自己开心快乐的一生,别的没什么相干。
今日里,宣缙又重新提起这事来。
“云华公主丧夫已经满半年了,这两个人近来联系极密切。也许过一阵子,她真要明目张胆嫁给过来。岁岁,你知道你父亲的本事,他爬得越高,只会死得越惨。况且,他正妻的位置,生前死后都只能是你母亲的,我不许第二个人来鸠占鹊巢。”
“可是舅舅,不能为了我母亲的名誉就另外搭上我的一辈子吧。”
“你嫁到云渡去,云华公主顾忌两家实力,的确不会再嫁给你父亲,这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个顾虑。最重要的是——岁岁,你要明白,人这一辈子没办法永远随心所欲地选择人生,即便你是我的侄女。”
“你应该知道一些朝中的形势,陛下虽然还在壮年,但是几个皇子都已经成人了。他们实力相当,争权夺位,彼此倾轧,将来势必会掀起一番波浪。咱们宣家是给皇室做事的,不可能不会卷入其中。三皇子、五皇子跟我不止一次提起过你,我都含糊混过去了,可是这样拖下去总也不是办法。舅舅知道你不想掌权,也不想参与权力斗争,我不会把你卷进去。”
“我已经五十二岁了,表面上硬朗,但其实撑不了几年,你那几个表哥各怀心思还都不成器,我一死,宣家一定大乱,会成什么局面都不可知。云渡远是远了点,但是与世无争,慕钦人才也好。舅舅自己没有女儿,想在有生之年给你最好的安排。”
“所以岁岁,你能不能试试,接受这一桩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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