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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 第35节

    谢执越瞧他好脾气,越不肯同他讲道理,“即便不开口,心中也定暗自讲了。”
    “那便依阿执所言,”周潋拱手于身前,玩笑般地行了一礼道,“是我心中思虑不周,枉作小人。”
    “阿执大人有大量,莫同我这‘小人’计较。”
    “前头兰斋居的菜色极好,我拿那一桌席面同阿执赔罪,这样可够了?”
    见谢执不开口,他微微一笑,着意又道,“兰斋居里旁的也就罢了,单有一味点心名唤梨酿春,凭这一味细点,足以同四时居匹敌。”
    “我从前听人提及,却从未有闲得尝。如何,今日阿执可愿陪我一试?”
    “既是如此,”谢执下巴微抬,顿了顿,矜道,“瞧在这支花簪的份上,谢执随少爷去一趟就是。”
    二人拣了二楼倚窗的位置坐定,随意点了芙蓉鹅脯、素烧茭白几样清淡菜色,又加了两盏梨酿春,将将作罢。
    已近饭时,暮色四合,阁中人渐渐多了起来。周潋拿滚水将碗勺竹筷一并烫过,再抬头时,就见谢执倚在窗侧,拿手背略撑着下巴,长睫微敛,神色淡淡,也不知在瞧什么。
    对街挑起了灯笼,晕黄的光落在谢执眼底,四下人声鼎沸,他却好似独浮于外,浑然不知。
    周潋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紧。像是下一刻,这人就要散在风里,再寻不见一般。
    “阿执在瞧什么?”他不愿叫这点氛围久存,心中惶惶地不安定,忍不住出声打破。
    “嗯?”谢执微偏过头,神色间似有几分怔忪,顿了下,声音轻轻地开口,“没什么。”
    “只是瞧见街巷里四下灯火,有些……”
    他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将话续下去,只是抬了抬眼,唇角很浅地提了提,“此处甚好。”
    “多谢少爷款待。”
    “阿执……是想家了吗?”
    谢执停了一瞬,脖颈微微低垂,不置可否。
    周潋却当自己是猜中了,犹豫再三,还是抬起手,很轻地在他肩头拍了拍。
    力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转瞬即逝。
    “再等一等。”
    “有一日,我会送你回去。”
    “你信我。”
    周家形势不明,来日若真有倾覆之祸,他陷身其中,虽不可脱,可护谢执平安脱身,若是费心筹划,总还是能的。
    只是如今尚不能过露形迹。
    周牍生性凉薄,有扶持之恩的叶家尚能拿来作胁迫他的筹码,何况谢执这般委身于府,无亲无故之人。
    周全叶家已是千难万难,何苦再多搭一个谢执进去。
    况且……
    他垂了垂眼,心底那一点隐秘的念头连自己都耻于袒露。
    他不舍得这人离开。
    能多看一刻,便是多看一刻的好。
    肩上落了一点分明的热度,谢执侧过头,眼底微讶一闪而过,停了下,浅淡笑影才一层层地浮上来。
    他没说肯,也没说不肯,擎着杯子呷了口茶,长睫微垂,动作间,颈后那颗殷红小痣愈发显眼。
    “少爷有心了。”
    “谢执本就是无来处之人,萍踪浪影,哪里还记得家乡何处。”
    “总归能寻到的,”周潋听不得他这样讲,心里好似翻搅着,急匆匆打断道,“费些时日而已。”
    “周家商船遍布各处,依着慢慢去打听,总不至于半点音讯也无。”
    “况且,”他顿了顿,温声又道,“你不是还记得家中兄长么?”
    “总能寻到的。”
    他不好去打听谢执身世,因何流落,恐是假的,又要受这人言语诓骗,更恐是真的,平白触了谢执痛处。
    谢执将杯盏搁回桌案上,目光微闪,抬了抬眼,又道,“寻不见,还偏要去寻。”
    “少爷就这般急着将我送走?”
    “片刻都不肯多留?”
    周潋怔了下,忙分辨道,“绝无此意。”
    “我怎么会叫你独自去?自然是要陪你一起的。”
    “一起?”谢执眉尖微挑,“少爷是想登堂入室?”
    周潋:“……”总觉得这词哪里不大对。
    “难道不想?”谢执拿手指抵在脸侧,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我离家数载,一朝得归,身旁还带了名男子一道。”
    “爹娘那处尚不知要如何交代呢,少爷却连登堂入室都不肯了。”
    “可怜谢执一身清白名声,就此堕于少爷之手,再寻不回了。”
    他眉眼微抬,朝周潋凑近了些许,唇角很轻地翘起一点,笑意一晃而过,“往后再觅不来好夫婿,便尽是少爷之错了。”
    第48章 梨酿春
    “好夫婿”三字一出,周潋还未来得及应话,隔壁桌坐着的人先撑不住,漏了几声低笑出来。
    周潋微微皱起眉,循声望去,正见着两步之外的桌案旁坐着那位林记绸缎庄新到任的掌柜林沉。后者见周潋瞧过来,也不避讳,笑眯眯地扬起手同他打招呼。
    “周兄,许久未见啊。”
    周潋:“……”
    “林掌柜,”周潋略点了点头,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好巧。”
    这人也太自来熟了些,非亲非故,这才见第二回,直接连‘周兄’都唤上了。
    早知如此,今日就该带谢执换个地方才是。
    显然,林沉的自来熟远不止此。
    这人见着周潋应了声,一双狐狸眼弯得好似新月一般,站起身,擎着只细颈酒壶,施施然地行至二人桌前,“周兄此桌还有旁人吗?”
    “可方便林某在此拼个桌?”
    周潋不动声色地提了提唇角,“这左近空位尚有多余,林掌柜不须屈就,自便就是。”
    “周兄客气,”林沉好似听不懂他话中拒绝之意,直接笑眯眯地拉开椅凳,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周潋左手边,同谢执正好对面,“我这人不拘小节惯了,从不在意屈就的。”
    “方才林某一人独酌,实在无趣得很。既然周兄也在此,咱们三人说说笑笑,这酒自然也喝得更痛快些。”
    说罢,也不待周潋应答,先一步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小二,劳驾,方才我点的那几样菜式,一会二做好了直接送来这张桌上。”
    “还有这二位公子方才点的,一并记在我的账上。”
    又回过头,对着周潋兴致勃勃道,“这兰斋居糟的鸭信鹅掌极好,筋道爽脆,配店里新起的花雕,最是相宜。”
    “周兄定要尝上一尝。”
    事已至此,周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不能将人提着领子扔回原座上,只得略笑一笑,淡淡回了一句,“林掌柜有心。”
    林沉也不在意,吩咐跑堂的再温一壶花雕酒上来,自己执了酒壶,便要替周谢二人斟上。
    周潋见状,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挡在了谢执面前,“林掌柜不必劳烦。”
    “我这位……兄台,从不饮酒。”
    “噢?”林沉挑了挑眉,将酒壶搁去一旁,目光在谢执面上转了一转,眼底笑意狡黠,“我瞧这位公子形貌翩翩,还当是风雅之人,杜康在怀。”
    “实在可惜。”
    在周潋没注意的身后,谢执冷冷地瞥了林沉一眼,眼神里警告意味颇重。
    林沉心底暗笑,面上却佯作不知,“初次相见,还未来得及请教,这位兄台是?”
    周潋接过话头,淡淡道,“是我一位朋友。”
    “他素爱清静,今日又难得闲暇,才同我来此地消遣。”
    话里话外,自然是嫌林沉搅扰了清静。
    他如今瞧见林沉,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清松所言此人同阿拂会面一事。
    那日究竟是阿拂自己的意愿,还是奉了谢执之命,周潋不得而知。但这个林沉绝非寻常之人,这一点周潋心中却有八分肯定。
    非不得已,他并不愿叫这二人碰面。
    对谢执生出怀疑,本身就是一件极叫他为难之事。
    “只是朋友么?”林狐狸老神在在,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故作神秘地用手肘抵了抵周潋,“周兄当着人家面就这般说辞,仔细生了气,回头叫周兄坐冷板凳,可是大大不妙。”
    周潋:“……“林掌柜这话,周潋听得实在糊涂。”
    这人在乱七八糟鬼扯些什么?
    林沉摸了摸鼻尖,刻意压低了声音,颇为体贴道,“周兄不必再在我面前遮掩。”
    “方才林某坐在隔壁桌,一字不落可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眯了眯眼,面上一副了然的笑,“不过周兄放心,林某是嘴严之人,此事只你我,还有这位公子三人知晓,断不会传进旁人耳中去。”
    “铮”一声清响,是谢执手中瓷盏磕在桌案上的动静。
    后者垂着眼,声音冷淡道,“似林掌柜堂堂君子,竟也有这般听墙角的小儿行径,倒真让谢某开眼。”
    “看来这儋州城中英杰辈出,不算虚言。”
    周潋不防谢执骤然开口,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唇边不由自主地带了两分笑意。
    林沉挨了讥讽,也不恼,笑吟吟道,“原来这位公子姓谢么?”
    “王谢风流满《晋书》,果真是好姓。”
    “惭愧,”谢执略抬了抬眼,慢条斯理道,“不及林掌柜‘林下之风’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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