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身为庶民女子朴素的思想,她想为这些流民中的女子找一条活路,活路就是展现出她们的手艺,将她们“嫁出去”,或者“给大户人家做织女”。
朱襄道:“雪,你可以将吴郡的富户们调动起来。他们看到有大量流民涌入,心里早就做好了官府向他们伸手要钱的准备。我会放出些风声让他们做些慈善,在他们准备好掏钱的时候,你再让他们买衣服。”
雪姬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为什么他们要直接给,我却要给他们衣服?”
朱襄道:“他们不会主动救济流民。直接让他们给,那就是用我的人情换钱;我让他们低价买了衣服,倒是他们占了我的便宜。”
雪姬想了想,还是想不太明白。她将此事记下,决定一边做一边继续思索。
嬴小政插嘴:“庶民能买多少衣服?富贵人家才会买进大量新衣给奴仆、家丁穿,以装点门面。舅母可问他们的需求,像做官服一样,给他们定做他们需要的衣服。这样就能要到更高的价钱,还能将这笔生意持续下去。”
朱襄夸赞道:“政儿的头脑真灵活。”
雪姬被嬴小政一点拨,脑海里有了思路。她微笑着道:“政儿,舅母此事要多仰仗你的主意了。”
嬴小政挺起胸膛道:“尽管交给我!”
雪姬对朱襄道:“若此事能成,我就去南郡和黔中郡,也卖给那两郡的富户衣服。”
嬴小政道:“老师说,现在秦兵的衣物都是自带,买衣服还得花钱。现在他不缺钱,想给全军发一身衣服,顺带为攻打楚国提升士气。舅母先练练手,待织女们手艺活熟练后,囤积的棉布用作给秦军发衣物,只会不够用。”
嬴小政嗤笑:“楚国人居然把棉布当无用之物,真是可笑。”
朱襄叹了口气,心中赞同嬴小政的嗤笑。
楚国的这场贸易战其实不会造成如此大的人道灾难。
“布币”和后世的信用货币不同。信用货币在信用透支之后就会造成大量通货膨胀,成为废纸。“布币”是实物货币,本身就具有价值,算是一种比较宽泛的“以物易物”。
温饱二字,“布币”能解决“温”,需求量永远不嫌弃多。
楚王若想解决“布币泛滥”的灾难,只需要大量收购民间的“布币”做成衣物发给将士,或者做成官服。只需要挺过一年,调整种植结构,打击土地兼并,这场危机就解除了。
甚至楚王不敢打击土地兼并,可以发动战争,去别国掠夺土地。
若是楚王这样做,秦国也能找到令楚国生乱的机会——楚王只要出手,要么危害贵族的利益,要么与他国敌对。
楚王和他身边的卿大夫们大概也看到了这点,所以他们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饥民不会生乱,楚王这边的钱财和粮食减少,或者贸然与封君、他国敌对,才会动摇楚王的统治。
朱襄回过神,道:“李牧的军队靠着南秦屯田供给,和与百越的交易自给自足,很是富裕。雪可放心向他要钱要粮。”
雪姬心头一松:“那我就放心了。”
朱襄对她说的话,让她第一次思索“为了良人和政儿”之外的事。
之前她所做的事,包括留在咸阳为质,与其他贵夫人交流,入宫成为女官辅佐王后,研制纺织机器等,都是“为了良人和政儿”。
雪姬自己并没有野心。如果非得说理想,就是希望良人和政儿更好。
参与对楚国的贸易战也是如此。雪姬只是想实现朱襄的目的。
直到她看到流民的惨状,才开始思索“代价”的含义。
朱襄告诉她“代价”的重量后,雪姬才发自内心地想要迫切地做些什么。
是赎罪吗?也不像。她仍旧很迷茫,但迷茫不能停滞不前,得往前走,手头不停地做事,在做事中慢慢思考。
若停下来思考,等思考清楚的时候,就错过了做事的时间。
雪姬只知道,她要尽全力让这些楚人流民们活下去。
不仅是青壮年,还有那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和孩子,都要尽可能地活下去。
所以雪姬这次没有与朱襄一同前往南郡和黔中郡做计划好的事。她自己重新制定了计划。
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雪姬做出这个计划时很忐忑。她的良人和孩子却比她自己更信任她,不仅全力支持,还迅速帮她将计划补齐。
雪姬将朱襄和嬴小政的补充记下,继续努力学习。
有一日,或许她无需良人和孩子补充,也能完美做好一件事。
朱襄与雪姬、政儿在码头分别,前往了南郡和黔中郡指导安顿流民,以长平君的身份压制当地因流民冲击带来的混乱。
流民中不仅有可怜的活不下去的平民,也有想要浑水摸鱼的贼人,甚至是想要扰乱南秦之地的楚人奸细。
郡守虽然有足够大的权力处理骚乱,但或许会有人以流民会引起骚乱之名义,禁止流民入境。
现在南秦在朱襄的忙碌下变得较为繁荣,当地人并不希望有人来分一杯羹。
在朱襄眼中,这些都是人;在秦人眼中,那些是楚人;在原本是楚人的南秦人眼中,那些是一旦发生骚乱就会连带他们处境也变差的隐患。
所以朱襄必须用自己的声望来压制排挤流民的声音。
谁都知道,朱襄公素有爱民之心,他绝不允许大批流民死在他眼前。所以若有人想要反对,就亲自去找朱襄公,将朱襄公说服,否则郡守肯定是听从长平君朱襄公的命令。
朱襄来之前,南郡和黔中郡多反对声音。
朱襄来之后,无人敢去找朱襄辩论。
他们美好的生活都是拜朱襄公所赐,现在朱襄公想要救更多的人,他们就算心里不想别人分走他们的东西,但谁能厚着脸皮去阻止朱襄公救人?
朱襄公当年也是如此救的他们。
一些声音最大的士子在朱襄到来之后,甚至在见到朱襄的车辆时掩面羞愧绕道而行。
他们叹息,自己阻止流民到来是为了乡亲父老,所以对他人问心无愧。但面对朱襄公,自己就变成了为了私利,心中有愧了。
不过也有人悄悄想看朱襄的笑话。
那么多流民涌入南秦,朱襄若是全部吃下,真的不会造成混乱吗?
黔中郡郡守张若和南郡郡守蒙武听到一些人的闲言碎语,都不由冷笑。
别说朱襄有多厉害,即便没有朱襄,这些流民秦国也吃得下。
当年秦国东出函谷关的时候,不断颁布政策吸引三晋流民来秦国种地。后来开发蜀郡和巴郡,也多亏了这些流民。
所以秦国有一套成熟的办法安置这些流民,怎么可能生乱?
他们不仅不懂朱襄,也不懂秦国。
秦国现在扩张太快,正是缺人的时候。没看到李牧都去百越买人去填沼泽种水稻了?他们郡中的荒地也多得是。
秦国原本地盘很小,不仅官吏全靠外来人才填充,耕战啊的庶民也全靠吸引外来者。
若用后世的概念来说,秦国算是“移民国家”。不过秦国和中原几国都是周朝,所以不能这么算,只是情况相似。
对其他六国而言,流民涌入会动摇统治;对缺人不缺地的秦国而言,流民多多益善,他们很擅长利用流民。
楚国流民惶恐不安地南渡之后,就得到了秦国官吏热情对待,迅速为他们分配了田地住所。有楚人带着他们去领签字画押领粮食工具,不断叮嘱他们好好干活,这些东西明年丰收的时候都得还。
“朱襄公仁慈,借给你们的东西都不要利息。若你们辜负了朱襄公的善意,就是苦役等着你们。”
小吏们一边用朱襄的名声来安抚流民,一边用苦役来威胁他们听话。
楚人听到小吏的话之后,大多会跪地叩首感谢朱襄,小部分表情唏嘘。
那小部分表情唏嘘的人,多是楚国底层士人。
这次灾难波及很广,许多底层士人,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小地主都破产了。
能跨越楚国大片领土,渡过长江,来到南秦的人,大部分本身还是有些本事的。生活太贫苦的人,有的来不及出发便倒下,有的饿死在了路上。
就算是逃难,能逃出生天的人,大部分有一定抗风险能力。特别是以宗族为单位逃难,最容易逃出来。
朱襄知道会有许多士人来南秦。他让官吏登记流民户籍的时候,特意把会自己写名字的人记录下来。
他还张贴告示,在流民中招募临时小吏,与南秦官吏一同管理流民。
能做临时小吏的人,都是南逃的楚国士人。有些甚至祖上还做过大官,只是现在沦落成了庶民。
这些庶民,才是能入大部分士人眼的真正“庶人”。
朱襄亲自见了流民中的“首领”,然后许诺他们会建立流民的村落,让他们成为村老,重建宗族。
封建时代的生产力,使官府不可能将权力下放到最底层。村镇一级的秩序,都是庶民以宗族为纽带自治。
朱襄要尽快让流民稳定下来,就要迅速重建村镇一级的秩序。帮助他们重建宗族祠堂,就是最快捷的方法。
无论那些流民首领在南逃途中做过多少不似人的禽兽事,当朱襄告知他们能重建宗祠时,他们立刻就褪去了身上的兽性,全力帮朱襄维持秩序。
流民中的士人迅速集结在朱襄周围。他们学习秦律和秦话,摇身一变成为秦国的官吏,帮助秦国管理楚国流民。
之后他们中的优秀者就会留任官吏,继续管理当地已经变成村民的原楚国流民。
在后世,若让同乡治理乡人,会发生贪腐之类的大问题。
但在此时,若不是同乡治理村镇一级的乡人,村民根本不会理睬此人。官吏几乎难以做成任何一件事。
现在是人情的社会。
秦国也不在乎小吏手脚不干净,只要他们能约束乡人,能收得起来税就行。
朱襄每日从睁眼开始就不断面见流民中的士人,手脚不停地将流民安置在已经准备好的地方,迅速在流民中重建秩序,帮他们从逃难的野兽变回人。
在这期间,他对流民中的罪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这些人踏上了南秦的土地后没有做过恶,即便朱襄听到许多人在途中犯过大罪也闭目塞耳,假装不知。
因为朱襄若是计较起来,这些流民中大部分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逃难路上做过害人性命之类的大罪。
那时他们是野兽,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撕咬同类很正常。
朱襄不断告诫自己,那时他们不是人,自己不要用对人的道德观来评价他们,要对流民一视同仁,要让他们都有活路。
只有到了秩序社会,有了不害人也能活下去的机会还作恶的人,他才会依照秦律处罚。
朱襄在忙碌过程中,将厚厚的秦律几乎都刻入了脑海。
下面的官吏只要一询问,朱襄立刻就能说出适用哪条秦律。
朱襄对秦律的熟练,让宿吏都惊讶不止。
嬴小政担心朱襄独木难支,他在吴郡有李牧帮助,没有遇到困难的事,便只留下蒙恬,将得力助手李斯和韩非派给了朱襄。
李斯和韩非都自认为是法家弟子,对各国律令了然于胸。
但他们给朱襄当了一阵子助手之后,感受到了挫败。
朱襄公不是法家人,但朱襄公对律令恐怕比他们二人都熟悉得多。
李斯心胸狭窄,很容易嫉妒别人。
现在朱襄在他最擅长的地方把他比了下去,他看着朱襄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却难以生出嫉妒之心。
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第2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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