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县令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天才,我此生从未见过。聪慧之人走了正道,必然名垂青史。但若是移了性情,以这等人的聪慧,便是天下百姓的劫难。”
“你尚且年幼,就受到了贾县令的迫害。心智未成熟之际,我也不知道你是否会被影响。同为县令,我可以身体力行地告诉你,这世间,从来邪不压正,乾坤朗朗,你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坏人。”
尹县令的话十分朴实,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长篇大论,他只是平静地告诉萧景曜,“我只是一个县令,所以只能教你县令该做的事情。你的前程远不止于此,希望他日你身处高位,也别忘了你现在所感叹的,民生多艰。”
萧景曜蓦地想到了严知府的师爷让自己看戒石坊的事情,脑中豁然开朗,原来大家都在隐晦地关心爱护他。
看着尹县令平静的神情,萧景曜重重一揖,“谨受教!”
第033章
没多久, 就到了百姓们交税的日子。这可是至关要紧的大事,尹县令和刘师爷二人忙得脚不沾地,要赶在交税之前, 先把章程制定下来。
雍州地处南方,以水稻为主食,离京城较远。大齐规定, 凡收夏税,五月开仓, 七月终齐足。秋粮,十一月开仓, 十二月齐足。五百里以外展限一个月。
先前尹县令带着萧景曜下乡, 除了让萧景曜知晓民生之艰之外, 还有别的打算。回来后, 尹县令就和刘师爷商量了好几个晚上, 为了怎么安排百姓交税更轻省的事情你来我往争执不断, 最后差点撸袖子打起来。
萧景曜负责给他们磨墨,本来吃瓜吃得开心, 时不时还点头, 心里暗道学到了学到了。没想到瓜吃到一半,两个瓜就要动手了,萧景曜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务,熟练劝架,“尹伯别生气,刘伯这话并非是对您不敬,只是觉着衙门中的人手不够。刘伯冷静, 尹伯肩上压着一县百姓之生计,他多费心, 想找出个两全之美之策,也是人之常情。”
两人在萧景曜的安抚下终于放下了袖子,气呼呼地坐回原位。萧景曜又赶紧给他们一人添了杯茶水,让他们消消气。
尹县令和刘师爷对视一眼,余怒未消,又不想在萧景曜面前真的打起来,同一时间发出一声冷哼,而后齐刷刷拿起茶杯,仰头,吨吨吨吨吨吨,一杯茶喝得一干二净,还嫌不够,只觉得心中的小火苗还在呼哧呼哧地往上钻。
萧景曜继续添茶,二人继续咕嘟咕嘟灌茶,连着六杯茶下去,萧景曜都无奈了,尹县令和刘师爷也撑不住,僵硬着脸去了趟茅厕,回来后,看着萧景曜脸上促狭的笑意,两人也撑不住笑了,再也板不起脸来。
萧景曜眨眨眼,故意问他们,“可还要添茶?”
尹县令和刘师爷齐齐瞪了萧景曜一眼,异口同声道:“促狭鬼。”
萧景曜摸了摸鼻子,十分委屈,“你们先前都快打起来了,我好心劝架,给你们添茶降火,你们反倒结成同盟来对付我了?没天理啦,有人欺负小孩子啦!”
尹县令扶额,忍不住笑着问萧景曜,“你在家也这样?”
想了想萧元青平日里的做派,要是萧景曜在家也像现在这样顽皮,尹县令都忍不住好奇,萧府还好吗?不会成天鸡飞狗跳地拆房子?
萧景曜脸上的笑容一僵,讪讪道:“那倒不是,我在家,十分稳重。”
不稳重不行啊,萧元青跟个窜天猴似的,还总爱撩着萧子敬动怒,每天被萧子敬挥舞着鞋子追着打。他要是加入这个皮皮虾大家庭,齐氏和师曼娘就可以不用活了。简直没有任何指望。
尹县令听出了萧景曜的言外之意,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疼,瞧瞧萧元青那个不靠谱的爹,都把孩子给逼成什么样了。萧景曜年纪最小,反而是祖孙三代中最稳重的那一个,这都叫什么事啊!
然而看着萧景曜脸上不自觉露出来的灿烂笑容,尹县令心中又十分欣慰,知道萧景曜嘴上虽然抱怨,心里却十分乐在其中。
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过法,萧家人的相处方式只是同寻常人家不大一样罢了,实则一家人感情极好,对家人都是掏心掏肺,感情真挚得让人羡慕。
尹县令想着萧元青风雨无阻地准时准点送来的饭食,一看就知道是家里精心准备的,补身子的汤汤水水,精致玲珑的点心果脯肉干,还有新出的小孩儿玩具,哪怕萧景曜不爱玩玩具,但只要市面上有了新玩具,萧元青绝对会第一时间买回来给萧景曜,根本不觉得这是浪费银钱。
还有每天给三班六房送的酒菜,尹县令都没好意思算,萧景曜跟在他身边这些日子,萧家往衙门里花了多少银子。
萧景曜对此表示很是淡定,县令亲自授课,还带着自己亲身体会如何当一县父母官。这等重量级课程,捧着银子都求不来,现在只要多花点饭钱,自己简直赚麻了。
萧景曜对自己的能力再自信,也不会觉得自己踏进官场就直接力压一众官场老油条。念书考科举和当官完全是两回事,前者只要会读书写文章,就能一步一步考上去。后者则要看个人的综合能力,读书的能力,占比反倒没那么重了。
不然的话,朝中重臣,都该是各届状元才是。状元三年一个,大齐建国近百年,状元们拼拼凑凑,也够站半个太和殿了。
实际上,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一辈子的状元不在少数,考中状元已经是他们的人生巅峰,之后就是琐碎再琐碎的编书之事,彻底泯然众人。甚至只能看着同科的同进士一路高升,将他们远远身后。
萧景曜有野心,不甘于只做一个寻常的编书小翰林。不是看不起翰林,实际上翰林虽然清贫,但名声极好,社会地位也高。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
只不过萧景曜不想编一辈子书,他骨子里还是有些狂妄和冒险因子在的,想要试试看,自己最终能站到那个品级。
没办法,站得不够高,就要看更多人的脸色。就像之前贾县令那样,他人门下的一条狗,都能在萧景曜面前乱吠。更憋屈的是,萧景曜还没办法当场顶回去,只能回去后再想办法弄死他。
尹县令看得很准,萧景曜确实有些受贾县令之事的影响。哪怕他当时没把贾县令当回事,心里也知道了官与民的地位天差地别,但心里知道和亲身经历还是不一样的。就算为了不让野狗在自己面前乱吠,萧景曜也想站得更高一点。
萧元青对自己成了送饭小哥一事没有任何不满,每天开开心心来衙门给萧景曜送饭,回去后就跟萧子敬嘚瑟:曜儿好像又肥了一圈,但是你没见着哈哈哈。
然后又被萧子敬追着打。
齐氏和师曼娘在一旁拍手叫好,埋怨萧元青不会说话,曜儿那是胖了吗?入冬了要穿得厚实些,要是只肥了一圈,说不准曜儿实际上还掉了点肉呢!齐氏和师曼娘很心疼,继续琢磨补身子的汤水,铁了心要在冬季长膘的时候,努力让萧景曜圆润一圈。
入了冬,萧元青除了送饭食之外,还添了个送炭火的项目。反正就一个原则,绝不能让萧景曜饿着冷着,不然的话,萧元青自己都要抽自己几巴掌。
尹县令和刘师爷定完交税的章程后,三班六房全都动了起来。税收可是大事,没在规定的时间内收齐税的,官员要被杖责,底下的胥吏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往年都是底下乡镇的里正和有名望的族老们挑个日子,领着族人担着粮食前来县衙交税。
有时候人多,来交税的百姓们的队伍,从衙门户房一直排到城门口。人太多,胥吏们忙不过来,心情自然也不大好,没少训斥人。
搁后世,胥吏们这种态度,定然要被人投诉到写检讨甚至丢工作。而现在,农户们莫名挨了训斥,也不敢露出任何不满,还得低头哈腰对着胥吏们赔笑脸,希望他们能顺顺利利地将自己的税额填好。
尹县令和刘师爷讨论后,给南川县治下的几个镇都去了消息,让他们按照县衙给他们的排号,到了那天再带着人过来。
萧景曜这才知道,现在的税,都是交实物。种田的交粮食,织布的交布匹,种果树和养鸡鸭的,便折成银钱交税,不过这两类风险较大,比如养鸡鸭,一个瘟病,所有鸡鸭全部泡汤,百姓们都不爱养。
除此之外,家家户户还要交丁银,商人要交商税,现在商税还比较规范,相比起农民的二十税一,商人们的商税达到了十税一,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有钱的多交税,没钱的少交税。
萧景曜还惊奇地发现,原来大齐还有房产税和契税,官府会印发“户帖”,百姓的房地田舍都要进行估值纳税,衙役们丈量估值过后,百姓们要从衙役们手中领取“户帖”,贴在门上,便于稽查。
契税更是简单,萧元青为萧景曜置办的那间宅子就交了契税,税额较为稳定,大约在百分之四左右。
萧景曜忍不住感慨,房产土地果然是华夏百姓们的命脉,就算再过上千年,房地产照样是纳税大头。
除了实物税之外,老百姓还有徭役这座大山压在头上。官府要建东西,挖水渠等事情,都能调百姓们去服徭役,年年都有。有时候建城墙,有时候筑堤坝,全都是重活,还没有工钱。
委实辛苦。
要是倒霉碰上了大兴土木的昏君,那老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役夫不知何几,死在路上的也不计其数。
帝王们喜欢造奇观,彰显天子气魄,却不知那奇观之下,尽是累累白骨。
好在如今的正宁帝不是位爱兴土木的帝王,百姓们年年服徭役,大多是挖渠造堤之事,有利农桑。一年又一年,农户们得了便利,不仅没有怨言,反而对朝廷感恩戴德,言必称万岁圣明。
实在是被前朝皇帝的一系列骚操作给搞怕了。
前朝那位末帝在位时,征发民夫为他建雄壮的行宫,还要抓壮丁去从军,为他北征。窒息的是,打赢后,对方递了降书,猛拍他马屁,夸他文治武功,德盖尧舜。这货高兴之下,竟然把对方的领土全部还回去不说,还大力赏赐了对方,赏赐中除了金银财宝之外,竟还有兵械甲胄。
这种资敌操作,谁看了不挠头。
对内征民夫建行宫,对外抓壮丁开战,百姓们哪里还有足够的人手去种地?偏生收税的官员可不管这个,帝王要享受,国库银钱不够,他们甚至把税收到了十年后。
自此民怨沸腾,各地都有义士揭竿而起。前朝亡得属实不冤。
萧景曜想到前朝那位末帝,就忍不住想呸上一口。
尹县令见他对前朝的一些旧事感兴趣,挑了桩有关收税的事情说与萧景曜听,“前朝昏君当道,朝中也皆是衣冠禽兽。上行下效,官吏们满心贪婪,只想着怎么盘剥百姓。有些地方,只一个小小的收税的小吏,都能有阴损的在老百姓身上榨油的方法。”
”比如我们雍州百姓多种稻,收税的小吏却故意让百姓交小麦。老百姓无处诉冤,只能想办法卖了稻,去买小麦。但官吏们已经和卖小麦的商家勾结,百姓们只能低价卖了稻,再高价买入小麦交税。”
萧景曜听得叹为观止,对官吏们盘剥百姓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真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从老百姓身上榨油,恨不得把老百姓们的骨头都榨出二两油出来。
萧景曜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朝末帝如此暴虐,不将百姓当人看,百姓自然也不拿他当天下之主。”
“臣子亦如此,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末帝非亡于齐,而亡于他自己。”
尹县令欣慰点头,“你能看到这一点,便可当一地父母官了。”
萧景曜摇头,认真看着尹县令,“学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治民御下之学问,学生还要钻研许多年,不敢称能任父母官。”
“只有一片好心是远远不够的,好心亦会办坏事。愚蠢的好人,甚至比纯粹的恶人更让人如鲠在喉。”
因为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蠢,却还是害了一堆人。
尹县令大笑,“所以为官者,既要有菩萨心肠,也该有霹雳手段。”
萧景曜再次点头,万分感谢尹县令。他待在尹县令身边学习的这短短半个月所学到的东西,一些科考完入翰林院进学三年的进士们,都未必能学到。
尹县令,真是个大好人哇!
萧景曜第无数次感慨。
尹县令治下,倒也没有那么夸张的剥削百姓的小吏。在百姓们前来县衙交税时,萧景曜跟在乔装打扮了一番的尹县令后面,在县衙对面的酒楼包厢中,冷静地看着小吏们收税。
萧景曜的身量又蹿了一截,或许是伙食好,不缺营养的原因,萧景曜的个子蹿得很快,他又不挑食,注重荤素搭配,营养结合,再加上萧家祖传的大高个。现在萧景曜的个子,已经只比寻常男子矮上不到半头了。
等到萧景曜真正开始长身体的时候,个子肯定不会低。
现在萧景曜现在窗户边,能十分轻松地看清楚县衙小吏们收税的情景。
有当场收下顺顺利利结束的,离开时都面带喜色,也有苦着脸万般不舍再给胥吏添上几斗的,离开时很是沮丧。
萧景曜看着,时不时皱眉。不过转念一想某个朝代收税官员们那一脚踢斛尖的本事,萧景曜又觉得现在这些胥吏竟然做得还不算过分。实在是同行衬托得好。
尹县令的脸色同样时好时坏,变了许久后,尹县令沉了沉心,冷静下来后继续教导萧景曜,“你只看到他们胡乱让人添粮,实际上,这里头同样有门道。”
萧景曜瞬间竖起耳朵认真听课。
“县衙的小吏文书,多为当地人,有这样的机遇,胥吏们都会把自己的绝活藏着掖着,好传给儿子,让儿子能接任他的职位。”
萧景曜点头,吏和官不一样,不在朝廷的正式编制之内,类似后世的合同工,又没有官员回避制度,多由本地人担任。
虽说胥吏之流三代不能科考,但相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能在县衙当个不入流的小吏,已经算是实现阶级跃升,成为“官”一级,日子自然也比普通百姓好过得多。
县衙里三班六房那些胥吏捕快,读书人瞧不上,却已经是老百姓够不着的位置了。人皆有私心,这样的好活计,肯定都想留给自己的孩子。
于是一代又一代下来,胥吏们基本成了家传的活计,就算有意外,也不会太多。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容易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和新来的县令博弈。若是县令的本事不够,甚至会被他们架空,当个端坐在公堂之上的一座泥菩萨。
这样的胥吏,胆子也大得很。
大齐朝建立不到百年,现在的正宁帝乃是大齐第四任皇帝,因着前两任皇帝在位期间边疆战事不断,大动兵戈以至于国库空虚。正宁帝继位后采取休养生息政策,轻徭薄赋,哪怕刚登基时让胡人兵临京城之下,正宁帝都没有加赋税。
只这一点,百姓人人称他为仁君。
大齐建国时间不长,胥吏们的关系网还没有那么盘根错杂。朝廷对贪官自有一套严苛的律法,正宁帝是仁君,也照样把贪官杀了个人头滚滚。
所以大齐朝堂中的官员,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多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别多拿东西。当然,贾县令之流也有,水至清则无鱼,没有哪个朝代能做到所有官员一个都不贪的,大齐现在,已经算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了。
这种情况下,只要县令有手段,治下的胥吏们也不敢多伸手。当然,如果县令本身也是个贪的,那就是整个县所有百姓的劫难。
萧景曜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连串念头,仰头看着尹县令,等着他说出更重要的下文。
尹县令也没有故意卖关子,而是问萧景曜,“你可曾注意方才那几个被小吏们追讨税粮的农户?”
萧景曜回想了一下对方的面容,就是普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因为不断干农活,年年在日头下暴晒,所以脸色黝黑,还没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满脸沟壑,拿着米斗的手更是粗壮,指节肥大,全是厚厚的茧子。
就像每一个闷头干农活的农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劳动的印记。
尹县令却道:“那几人交粮时,显然同族老关系更亲近些。胥吏们除了一手传家的本事外,还有一副绝佳的好眼力。看出这些人同族老族长的关系更亲近,按照乡下的情况,这几家的日子应当比寻常村民更好过一点。所以胥吏们让他们添粮。”
萧景曜瞪大眼睛,表示自己又学到了。
寒门天骄(科举)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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