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文成手下—封书函,封皮上还有吐蕃的标识,弘化公主问过后,就好奇拿起来看。
在弘化公主看信的过程中,文成则看向窗外。
此时是冬日,吐蕃气候大寒。
外头有不化的积雪。
看起来极为恶劣的天气和环境,但文成神色很平静,并不为大战发生在气候恶劣的冬日而烦恼。
毕竟……吐谷浑和吐蕃相接的这些地方,甭管春夏秋冬,都没什么好的作战环境。
冬日严寒,夏日则太阳炙烤的数十里草木难生,只有一种极为耐旱的‘紫花草’偶然可见,根系蕴含少量的水一一她为什么会清楚,因若考虑到在吐谷浑的实战问题,那么‘缺水’,是最严重的。
说来,大概也是宿命。
当年大唐领兵拿下吐谷浑的主要将领之—,正是送文成去和亲的江夏王李道宗。
文成看过朝廷留档的,关于江夏王的行军记——
“时江夏王曾荒原行军两千里,因士卒缺水而旱,不得不刺马饮血。”[1]
若只以水源论,冬日打仗比夏日还强点,起码可以“士糜冰,马秣雪。”人马—起靠吃冰雪过日子。当然,冬日的苦寒又是另外一种地狱了。
不过……这两种地狱,文成都亲自带着女兵走过。
她亦曾啜过草根,饮过冰雪。
这些年,吐谷浑与吐蕃也有小范围的作战摩擦,她也曾亲眼见过寒风中原本温热的血,迅速凉成冰屑,嗅过雪与血冰凉甜腥的气息……
文成的目光又落在窗外冰雪中的马棚里,那里有她的战马。
吐谷浑多骏马、牛羊、其中“青海骢”是最优秀的名驹。
文成给她的战马起名为‘星宿’。—来,吐谷浑有—处险要之地,名星宿川,当年大唐的军队便是‘过星宿川,至柏海’—路虽多有遇敌,皆克敌制胜!她为战马取此名,也算继承先人战意。
一来,以星宿为名,也是为了不能说与外人的,那个将兵书送给她的朋友。她们之所以能相遇,正是因为她是两位仙师的徒弟,是占星之人。当年她来吐蕃接她回家,两人曾在雪域高原上,看过似乎伸手便可触碰到的星宿。
不过,她早已不是当年……
“放肆!”
文成的回忆被打断,是被愤怒的弘化公主拍桌子打断的:“竖子猖狂!从公论,至今吐蕃给朝廷上书,再不情愿也依旧以属国自称;从私论,松赞干布是他祖父,他是晚辈,与你写国书,竟用这种威胁命令的口吻!”
这封函文让弘化公主越看越气。
大致来说,就是一封警告信:芒松芒赞很直白道,之所以吐蕃军队现在还在吐谷浑边境,没有直逼沙州之外防御重城,就是最后给大唐文成公主一点颜面(主要更是给我爷爷颜面),给你一点时间,‘宜速离此地’。
并表示:这次吐蕃是要灭‘不敬于吐蕃’的吐谷浑,跟大唐没关系。故而大唐公主快走,还特别‘宽容’允许文成公主带走弘化公主,但是吐谷浑的可汗就别想带走了。
最后威胁道:若再不走,他‘虽无心伤人,只怕刀剑无眼。’
对芒松芒赞来说,写这一封信已经是对大唐的顾及了:虽然两方开战,但都是边境战,打打合合是常见事。然而,若是死伤了大唐的公主,又上升到另一种高度了。
故而芒松芒赞是希望文成公主自己走开最好。
不过,他已经停兵边境等了两日,且送了书信一—若是文成公主再坚持不肯走,将来不小心在战乱中或失踪或是死伤,大唐可不能怪他们了。
弘化公主看完后都气怔了:“目中无人!”
比起弘化公主气的这样,文成倒是很淡定:“你难道不知吐蕃风俗?”
她语调依旧平静,不紧不慢道:“吐蕃崇尚武力,力量就是一切一一‘母拜于子,子倨于父’是他们的国俗。”故而别说她这没血缘关系的人了,便是他亲祖母,在他面前也得跪拜。
文成的目光望着沙州冰雪:“而且咱们探知对方,对方也探知咱们:芒松芒赞必然知道,沙州多驻女兵。”
说到这儿,文成的神色终于略有些变动,唇角微抿:“他们自是不觉得女兵能抵抗他们。”因为在他们眼里,并非同等的人,不,甚至说不是人。
说来吐蕃贵族女子的生活,看起来已经很不如何了,但比起寻常女子,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吐蕃是有自己律法的:“
绝嗣之家,其妻室有父归父。无父归其兄弟近亲。”若单看这条律法,还能说是婚继制度不同。但若是加上后面补充的—条,则看的更鲜明些:“或将其女人与—半牲畜、库物归其兄弟近亲中之一人。”[1]
女人与财产才是等同的。
弘化公主蹙眉,吐谷浑还不至于如此:“不提这些了,提起来就犯恶心。”她又问文成公主,可给芒松芒赞写了回函。
文成点头:“自然。不然你以为我问你要那只鹅干什么?”
她说完给芒松芒赞的回信,弘化公主才觉得心情好些。
*
不过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收到信的芒松芒赞心情就很坏。
“掐死那只鹅!”
说来,文成公主的信上,倒也没跟他多说,只道:你年幼继为吐蕃王,又是禄东赞父子多年‘帮你’把持朝政,只怕许多国事不知,连唐蕃君臣之分也不明。既如此,就教导你一回。
函中有—封当年松赞干布送到大唐的奏表。原版自然在长安,但文成默写起来毫无压力。
是他祖父松赞干布写给先帝太宗皇帝的。
当时太宗征高句丽刚回,吐蕃王上奉表敬贺:“圣天子平定四方,日月所照之国,并为臣妾……奴忝预子婿,喜百常夷……”[1]
又特意赞了先帝兵贵神速,道‘雁飞迅越,不及陛下’,所以特意打造了一只七尺高的黄金鹅命使者送到了长安为敬贺之礼。
这……赞美是雁,送的却是大鹅,大唐这边也觉得挺迷的。
但松赞干布特意解释了下,在吐蕃‘夫鹅,犹雁也’,一凤皇帝也就收了。
这回文成就挑了只鹅还了一下。
芒松芒赞看的想吐血,当场让人把鹅掐死。
然后又叫来斥候亲卫并抓到的吐谷浑人,再次问询了下沙州的守备情况。再次确认过沙州只有吐谷浑的兵士和文成公主所领的女兵,便准备‘势如破竹’的进攻——
果然,大唐的主力并不会来帮吐谷浑防守,此时估计都在鄯州抵御由钦陵所率的吐蕃主力军。
说来……芒松芒赞方才怒而掐死大鹅,并不只是因为文成公主将当年吐蕃王的‘卑微书信’送回来,更多其实是为了文成公主那句‘禄东赞父子多年把持朝政,赞普却国事不知’。
这戳中了他的痛脚。
是啊,他这个吐蕃王亲征,却只能带少量军队打吐谷浑,更要紧的—战,以及更多的士兵,却是在钦陵手上!
对此,钦陵的解释是,王者不该涉险。毕竟薛仁贵曾有过‘三箭定天山’的惊人战绩,本身是大唐名将驻守西域多年。
芒松芒赞:?你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我不行呗,觉得我打不过薛仁贵呗?
钦陵不但默认了,还追加道:赞普亲自出征鄯州太危险了,还是吐谷浑这边简单,只要他拖住大唐主力不能来援,赞普打打吐谷浑应该是手拿把攥。
芒松芒赞腹内恼火,却只得同意。
此时他甚为郁闷:这—战若是胜了,固然对吐蕃有利,但对钦陵,对已经权势滔天,钦陵等五个兄弟都在朝中为官的噶尔氏,更有利!
**
鄯州前线之地,坐镇中军的薛仁贵收到了裴行俭的一封信。
他年少时与裴行俭就是旧相识,两人在打仗的时候,都会‘测候云物,推步气象’。薛仁贵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吏部,他、裴行俭、姜相—起讨论气象风云问题,结果被王老尚书抓包的旧事。
多年过去了啊……
他看着裴行俭熟悉的字迹感慨了一回,才验过封口拆开了这封密信。
看完不由拍案对身旁亲卫道:“我说吧,我知裴相!”
裴行俭在信里嘱咐他做的一件事,薛仁贵已经提前做完了。
说来,裴行俭既然是要瞒天过海装使团,那么这‘出使波斯’的消息,自然要早早让突厥知道。
突厥得到大唐使团要通过其境内的通知(因是属国,所以是通知不是商量)后,也有点犯嘀咕:虽说是使团不是大军,但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出使,莫不是他们有心反叛勾结吐蕃之事,被大唐知道了,来刺探情报吧。
尤其是突厥在听说使团首领姓裴以后,更是派斥候出去打听——等等,这姓裴,不会是之前那个灭掉他们的邢国公苏定方的徒弟吧!
不过,正如大唐人看突厥人的名字都差不多(比如此时叛乱的首领阿史那都支,之前已经有过好几个阿史那xx叛乱了),突厥看大唐人的名字也犯迷糊,主要是汉人除了名还有字,甚至还有号,给他们整的云里雾里。
“大唐姓裴的人可多!朝廷上做官的人也多,可得打听下,是不是那个邢国公的弟子。”
于是派出细作想混入安西都护府打听。
薛仁贵得知此事,就糅合了大唐好几个裴姓官员的履历,给突厥送过去了——
于是突厥得到的消息如下:这次来的使节裴守约并不是苏定方大将军的弟子。苏大将军的弟子名为裴子隆(裴炎的字),因之前随苏大将军打过百济,后来升任大唐的金吾卫将军,去年女儿刚嫁给太子,做太子岳父了(裴居道的经历)。
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出来带使团的!
而这次会路过的裴守约,就是同姓而已,且是个文臣,之前做的是吏部侍郎。
突厥:原来如此!
还感慨了下:不愧是能灭掉突厥的苏将军之亲传弟子,还混的挺好呢,以后就成皇帝老丈人啦。
姜沃听闻薛仁贵编的故事后,心道:不愧是能写出十四卷《周易新注本义》的人啊,编的是天马行空又合情合理。
**
一月中旬,送波斯王子归国的使团,正式从长安城出发。
随军,不,随使团而行的,还有一位记事的书令史杨炯。
此事还要从报纸说起——因这两月国家多有战事,尤其是吐蕃入侵大唐之事,令京中才子们多有愤慨感怒之情,都纷纷开始写诗作文抒怀,尤其多见《从军行》。
出现了好几首姜沃曾经耳熟能详的佳作。
譬如杨炯的“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3]
亦有骆宾王的:“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3]
都是一登报纸就引起轰动的诗词。
一时京中街头巷尾,谈论起吐蕃战事,从文人墨客到百姓走卒,皆是同仇敌忾。
裴行俭看过报纸后,亦对这两首‘从军诗’颇为赞叹。忽然想到一事,就来跟姜沃道:“既然是使团,我也像姜相一样带个书令史如何?”
在骆宾王跟杨炯之间,裴行俭挑了杨炯。
一直有志从军的骆宾王郁郁寡欢,来问姜相,是不是他那句‘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有点不吉利的缘故,裴相才不要他。
姜沃安慰过骆宾王后,给他找了另一个活计:“你亦可以随使团至安西,然后去吐谷浑,为文成公主写‘檄吐蕃文’如何?”
此时的姜沃,已经得知了文成收到的吐蕃那封所谓国书。
文成虽送了只鹅回去,她却觉得还不够。
声讨敌人(骂战),还得专业的来。
第3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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