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一战也算威陲西域。
媚娘将图倒过来:“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与咱们之间离得远,且还隔着吐谷浑,那才是打下来也接管不了。何况吐蕃地广,远非高昌小国可比,兵力自然也强壮许多,只怕硬打才是一场艰苦硬仗——既然松赞干布肯以和亲止戈,自然是和亲来的便宜。”
“虽然公主远嫁苦楚,但军士的命也是命,真要与吐蕃打到底,代价实比一个公主大多了。”
媚娘说的句句切中要害,姜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为媚娘看得准,更因为她那种极其清明冷静的分析态度。
优秀的政治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处有一种绝对的冷静。
不会让情绪干扰到决断。
而且要为人心志坚定,不怕背负内疚感:毕竟,许多时候,上位者的决断并不是都在救人利国利民,而是要冷静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太善良温柔的人,在决断的时候会被自己背负的沉重代价打败,被内疚感折磨。
而媚娘却具有这份冷静。方才酒席上她亦感叹文成公主远嫁的漂泊,这份感叹和同情是真的,但姜沃也能感觉出,若是让媚娘来做这个决定,她也会毫不犹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换大军回来。
“怎么?”媚娘见她看着自己。
姜沃便道:“我觉得武姐姐见事比朝上许多大臣都明白!”
媚娘莞尔:“我不过是每日闲得发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来,我也不敢说这些话。”
*
灌好汤婆子后,两人便吹熄了灯烛,到被子里去继续聊天。
又聊了许久,算着时辰再不睡,明儿要起不来床,这才约定了不说话了都睡觉。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她们明明见面时候很多,但总有说不完的话。
屋内安静下来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姜沃忽然久违的泛起思念。
她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
因她大部分时候在医院,当她状态好些回家的时候,妹妹总喜欢半夜溜到她屋里来睡觉。两个人叽叽咕咕说话,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些妹妹学校里的朋友、生活、烦恼,这样细致的琐事。
姜沃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们一直聊天,被妈妈敲门警告了赶紧睡觉。
妹妹只好不说话了,然后靠近她搂着她的腰小声道:“晚安姐姐。”不等姜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绵宝宝。”
那是她们常一起看的动画片。正好那天姜沃又穿了一件黄色的睡衣。
姜沃也回头搂着穿粉睡衣的妹妹,小声道:“晚安,派大星。”
如今想来,那也是她与妹妹最后一次同屋同眠,随着年纪长大,她病的渐重,妹妹学业也渐多,再也没有机会并头夜话。
姜沃一直记得那一晚。
那让她知道,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与妹妹也会是聊得来的朋友。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来且懂对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实在难得。
黑暗中,姜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声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现出今日媚娘纵马带着猞猁的画面——她就觉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优雅,却也拥有着充满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媚娘在帐子里睁开眼睛,不禁一笑:这几年姜沃随着两位仙师求学,在外一发的气度渺然如闲云野鹤,只有与亲近人在一起,会见到这样有几分孩子气的言谈举动。于是她略侧身,虚松揽住姜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鹤。”
姜沃闭上眼睛祈祷:希望她不在了以后,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因为,她已经遇到了。
第23章 父子的择偶观
“徐充容。”姜沃行了礼,对面的徐慧则还了半礼。
一月初,文成公主随江夏王李道宗的车驾到了九成宫,拜见过了皇帝。之后就到了姜沃该去拜见公主,请教生辰八字并占算吉期的时候了。
还有人与她同行,即年后刚升了充容的徐慧。
皇帝特意指了徐慧为公主写诗以纪,赞其为国出嫁西域。
朝中虽有大臣会为各种盛宴大事留下赞颂诗文,但皇帝嫌他们写的太古板正经,不如闺阁笔墨来写公主风姿,于是特意点了后宫出名的才女徐慧一并去见文成公主。
但让姜沃来说,徐慧更像是去看文成公主为人的。
和亲吐蕃,不是什么女子都能去的,结两国之好必要一位识大体、性情稳重端庄,聪慧又心性刚毅的姑娘。
徐慧更像是去审查资格的——文成公主一定要有,但江夏王送来的这位宗室女,却还未必是实打实的文成公主,若是这一位的个人素质不行,朝廷估计会再选人。
于是今日初次拜见‘文成公主’,姜沃还不是主角,徐慧才是主考官。
要是她审不过,姜沃也就不用算了。
能得到这样的差事,足见徐充容得宠并深得皇帝信任。
说来当年与媚娘一起入宫的才人们,至今也只有徐慧一枝独秀。其余的大半面圣机会都无,偶有被召幸的,也不过昙花一现,并没有什么恩宠。
也是宫人们说的,长孙皇后去后,圣人待后宫着实冷淡。
这是有具体数据支持理论的:一凤皇帝是个风流天子,从前到处打仗都不耽误收美人生孩子。一年平均落地两三个孩子,到长孙皇后去世那年,已经有了十四个儿子,一十一个女儿。
但长孙皇后去世后几年,后宫却并无所出,连所谓最得宠的徐充容,见圣人的机会,其实也不太多。
*
姜沃与徐充容一并往文成公主现居的宫殿走去。
路上不免闲谈几句。
姜沃还记得几年前,徐慧得知圣人独封她为婕妤时,那种面容发光的纯粹欢喜。如今看来,徐慧对圣人的崇敬爱慕丝毫不减,言谈中自然流露出那种,能为圣人分忧,就是她的无限喜欢与荣耀的心情。
似乎只要能给一凤皇帝解决麻烦,别说让她去验看文成公主,让她去当文成公主都行。
姜沃度其情感,不只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恋,还有一种信徒似的仰慕。
姜沃心道:那媚娘真是输的不冤。
媚娘拿皇帝当业绩刷,徐慧拿皇帝当神明来奉献爱戴,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
姜沃跟徐慧不太熟,而当年在掖庭北漪园待过的徐充容,也知这位姜太史丞与武才人关系好,因此两人的闲谈就非常水,不过谈些天气风物,宫中人尽皆知的消息,就这样一路到了文成公主殿中。
一进正门,姜沃就感觉到旁边的徐充容立刻紧绷了起来。
姜沃跟着师父袁天罡学的不只是相面,更有观察人的身形神态,举止动作与微表情。
徐慧此时背已经下意识的绷直,很是郑重。俨然是面对大事的状态。
进殿后的小半个时辰,姜沃就都在旁边打酱油,间或走神。徐慧就像是一个老练的又富有人文关怀的hr,从眼前准‘文成公主’的生活起居问起,诸如一路从河南道上京的见闻(此时没有山东省,山东大部分属于河南道),到了这里一日一夜可有水土不服,上回面见圣人是否紧张等。
姜沃在旁安坐,把自己当成桌上的小花樽。
不过,就算她没有说话,只是旁观,也察觉出,这位准文成公主是个很得体的姑娘。她回答徐慧的话,又稳重又慎敏,既尊重徐慧的一品充容宠妃身份,却又不失此时被封为公主的自尊刚强。
当然也带一点紧张:她也清楚自己这个公主头衔还不怎么稳固。
虽说见过了圣人,但男女有别,圣人也只看着她行了个礼,勉励了两句就让她告退了。
这会子大约是最终面试。
能看透这一点,就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姑娘。
姜沃觉得这位准文成公主应该能去掉自己的‘准’字头衔。
于是姜沃索性把精神移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去,先细观文成公主面容——袁师父曾教导过,因是相师,素日里观人就要更谨慎些,决不能使劲盯着人的脸看,让人觉得冒犯,似乎被窥探打量一般。
要做到目光似清风拂面,又似月光映照,最好让被看得人都拿不准,这样飘过的眼风,究竟有没有在看他。
于是姜沃虽在细看文成公主,那专注于回答徐慧问题的姑娘却并没有察觉。
只见文成公主生的身形高挑,眉目初看只能算是清秀,并不是夺目的美人。但却越看越有味道,眉眼间有独特的韵味和一种坚定的气度。
显然是个自信又很有主意的姑娘。
姜沃想,她真的很喜欢大唐女子们。
也或许是她没怎么接触过深闺里的姑娘们,反正她所见的嫔妃、公主、女官,甚至寻常小宫女,大部分都没有畏缩卑微的模样,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徐慧已经渐渐问到了深刻的核心问题,比如接下来这句:“作为大唐的和亲公主,公主将会如何做吐蕃王后呢?”
听到这句话,姜沃简直梦回看‘职场小说’,求职者被问到:你觉得入职后,你能为公司做出什么呢?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笑了。
正在一问一答的两人都看过来,徐慧先疑惑道:“姜太史丞?”这句话有什么好笑吗?
姜沃失笑被发现,也不慌不忙,依旧淡然,似乎那一笑是应有的:“我观公主面,极宜大唐与吐蕃世代交好,故欣而悦之。”
她这话一出,文成公主不由眼中露出喜悦之色。
文成公主知道这场‘终面’徐慧是主要的,但并不代表这位姜太史丞就不要紧。
在入九成宫前,文成公主已经从江夏王处了解了这位仙师高足,江夏王提点过她,这位或许从头到尾都不会说话,但她却是有一票否决权的——在袁仙师养病,李淳风只顾观星的现在,若是这位太史丞相得她面相不吉,那她必然是做不成‘文成公主’的。
于是此时听得姜太史丞这句话,文成公主只觉得如闻仙乐。
就连徐慧也一时无言了:姜太史丞如此说了,便是文成公主接下来几个问题回答的不尽如人意,难道自己还能去向陛下言明换人吗?这岂不是大大得罪了太史局?何况就徐慧看来,也已经有九分认可了文成公主。
而文成公主果然是聪明姑娘,哪怕徐慧沉默不再追问,她也把方才的问题回答了。
而且回答的非常铿锵有力,一串表忠心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动人肺腑,总结起来便是‘吐蕃洋装穿在身,我心永远是大唐心!’
她这个吐蕃未来的王后,一切都会以大唐的利益为最根本利益。
甚至说出了,若是吐蕃再犯大唐,那必是她已经死谏了吐蕃王无果,已然殉国!
这样的觉悟出口,徐慧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两人告辞离开。
因徐慧要去面圣,很快就跟姜沃分开,且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心神都在总结方才之事,想着怎么回禀圣人。
姜沃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离开。
又想到媚娘。
其实当年媚娘去御前,不单让皇帝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一凤皇帝。之后这几年,媚娘一直潜心读书而不再去争圣意,姜沃觉得并不是一蹶不振,媚娘是很坚韧的人,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
她也有些害怕圣人。
前几日媚娘分析战局的话浮现在姜沃心头:聪明的女人很多,但媚娘却是有政治目光的聪明。这就不太多了。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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