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不对,周沅满脸痛苦地回头,目光围着楚明姣转了一圈,颇为诧异地道:“你这是——伤得还不轻。不对啊,你都伤成这样了,第一件事不是处理伤口,反而先料理衣裳和头发去了?”
是人都能看得出来,楚明姣这一身是才料理过的,嫩黄色的衣裳讲究细致,针脚细密,花样图案没有一点儿破裂与起线的地方,头发也很整齐,被她很松散地扎起来,随意却不凌乱。
除了左臂有点不自然,她整个人像是刚沐浴更衣完,而不是才从残酷的战场上退下来。
楚明姣就是这样的。
她忍受不了半点脏乱与瑕疵,疼不疼的,那都尚可承受,唯独这个,想一想,她都心尖发痒,头皮发麻。
“不是什么重伤。”
“第一座石堆破了。”楚明姣看向周沅,一边在柏舟擦得干净的石块上坐下来,问:“你们那边呢?还有白凛,推得怎么样了?”
周沅痛苦不堪地摆摆手,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别说了,太恶心了。我们那座石堆到了第六道关卡,□□变得小山一样大,成精了似的,攻击人的东西是粘液和水,往人身上一喷,臭得当场就想吐。”
“我也想去对战铁皮人。”
她顿了顿,又说:“白凛那也到了第六道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吧,明天就都能破了。”
“只是,到了第四座石堆,估计就要动真格了。”
楚明姣听她说完这些,思考了一会,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身侧坐着的男子望过来,眸色沉着,声色清冽:“不先处理伤口吗?”
她缓缓眨了下眼,而后颔首,将左边荷叶边的袖口卷上一截,露出手腕以上的部位。
啊,怪不得比之前的伤都疼一点。
楚明姣一身冰肌玉骨,肤色白得滢灿,雪一样的色泽,属于那种稍稍重一点力,就会留下乌青的程度。
此时袖子一卷,露出下面一截几乎只剩皮肉连着的小臂,骨头应该是扭碎了,呈现一边弯曲的模样。最为要命的是,那铁皮人攻击人很不一般,乍一看是一堆破铜烂铁,泛着金属的光,实际那金属被眼里的火烤得滚热,如烙铁般,与楚明姣过那一招时,同时在她小臂上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一眼扫过去,雪白的底色上,什么痕迹都有,青紫到发黑的,被烧红的铁烙得发红,燎起一大堆触目惊心的水泡,那水泡一破,脓水淌出来,更显得乱七八糟。
周沅看得咽咽口水:“不疼吗?”
“习惯了就还好。”楚明姣面不改色,抿了抿干裂的唇,才要拿点止血去脓的药水撒上,发现已经有人动作在她前面了。
自从袖子卷起来,柏舟就没再出过声。
他将灵戒里的绵条扯成一条一条,沁上才烧的温水,而后捏着她的手腕,将小臂骨那段惨不忍睹的肌肤细细擦干净,血液与脓水混在一起,样子让人无法忍受。
楚明姣别开眼。
视线自然而然落到柏舟身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谐相处过了。
闹出深潭争执那一出之后,楚明姣当天就准备回楚家,江承函不同意,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哭不笑也不闹,再不然就是奔赴小世界,每次出来都一身要命的伤。所有鲜活的色彩都从她身上消失了,僵持几次后,状态好像比她还不好的江承函无奈妥协,答应了她单方面丢下的“十年之约”。
自那以后,她就再没踏足过潮澜河,但是她能察觉到,好几次,神念悄悄覆盖了楚家。
她从未出去见过他。
难得的,柏舟敏锐的感知力失效,并没有察觉到楚明姣在很专注地观察他,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被楚明姣搞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小臂上。
他用温热帕子给她擦拭的时候,听到她很轻地嘶了下。
再一看,骨头断裂的地方已经又红又肿,鼓起几个大包。
柏舟顿了顿。
开始上药粉。
她又嘶的一声。
柏舟一直垂着眼,看不清具体的神情,此时,他将帕子丢回铜盆里,盆里的水很快染成血色,忍了忍,问:“造成这伤的攻势,当时真的躲避不开吗?”
显然不是的。
他太了解这个姑娘了,打起架来忘乎所以,她感觉不到疼的。
从前在山海界,她还很小的时候,挑人比试时就开始尝试跨境挑战了,七窍流血都只是捏个清尘诀擦一擦,爬起来又忘乎所以地继续了。
后面本命剑真正成长起来,开始横扫一片时,很多完全可以不让自己受伤,稍退一两步就完全能避开的攻击,她也愣是要硬接,明明跟着他与楚南浔学了很多战斗的技巧。
她又不是不会。
可她偏偏懒得用这些,惯来就是以极致破灭的剑道压灭一切。
也不怪从前楚南浔老是逮着她念叨。
就这种性格,难怪能被本命剑选中。
本命剑不喜欢她才奇怪了。
“能躲。”楚明姣看着自己被他捏着的手腕,眨了下眼,颇为诚实:“可我一直在等这个近身的机会,它近身了,我的剑气就能斩出去,而且正中命门。”
打斗嘛,哪有风平浪静一点伤不受的。
她没见江承函和谁动真格和谁血拼过,就不说他,楚南浔和苏韫玉这两个,甚至就连一向主张“打不过就跑”的宋玢,他们真进秘境,真和人上了比武台,哪个骨子里没一股凶劲。
结果反过来,同仇敌忾,逮着她说的时候是一个比一个起劲。
“后面找不到机会吗?”柏舟又耐着性子问,顿了顿,手落在她断裂臂骨的两边,说:“要接骨了,我尽量轻点。”
楚明姣点点头。
不同于江承函常年冰冷的手指,柏舟的手掌温热,肌肤相触时,有种叫人心安的力量。
接下来的过程十分难熬。
楚明姣开始真正觉得疼了,特别是他捏着歪过去的那一块小臂骨,快速地拐回原位,那一刹那,她手指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接骨之后,柏舟不受控制地抬眼,看了看她。
四目相对,肌肤相贴。
他们的距离近到,她稍稍一偏头,发丝就顺势拐了个弯,落在他的手背上,像雪地里开出了一片纯黑柔软的花,或是一瓣绵柔的小乌云。
她还是不曾抗拒,眼仁大而圆,因为疼痛,鼻尖沁着点汗珠,脸颊白里透着嫩粉,如果细看,瞳孔深处还藏着一点很不明显的……笑意?
疼成这样了,还笑?
她很喜欢帝师吗?
还有上次,她与苏韫玉也这样不设防地交谈,那距离近到扎人的眼睛。
不论是神主江承函,还是帝师柏舟,都明白三界之内,修士不论男女,大多不拘小节,不会有那么明晰的界限与男女之防,楚明姣对这个也向来是嗤之以鼻。
这或许真的没什么。
眼底的阴翳却表现得格外真实,甚至又在原有的基础上沉沉覆上一层,从前,楚明姣在身边时,他的情绪也不曾如此焦躁过。
他怀揣着那种极为茫然复杂的情愫,想深深将这些东西埋下去,可还是经不住怔了一瞬。
他想。
宋玢说得没错,在这方面,他或许就是……太过小气。
回过神来。
柏舟凝着眉,用根干净的羽毛,沾上疗伤的纯露,蘸在清理好的断骨与伤口上,看着好好的肌肤上一片青紫,唇线绷直,罕见的多说了两句:“下次这种情况,可以暂避锋芒。”
“只是多一刻钟的周旋,却能免受这种皮肉之苦,不好吗?”
不出意料的,他看到楚明姣听得认真,但那种神情,简直就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写在了脸上。
他忍不住道:“哪怕你自己不在意,也为身边在意的人想一想。”
“他们看到这伤口,不会感到心疼吗。”
听到这,楚明姣噗嗤笑了下:“帝师,我现在是真的相信小世子说的那句话了,你确实是这样,对谁都好。”
柏舟没说什么,只是将撕好的棉条盖在她断骨的地方,准备绑好。
“但你如果这样想,可就猜错了。”她晃着小腿,裙边上绣的海棠花和活过来了似的撒开弧度,低低道:“我早就长大了,都有道侣了,父母亲人才不会管我,好友都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生活。”
“哪儿来的人关心一道疤啊。”
……
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至于道侣。”她咬着长长的调子缓声开口,字音清脆:“他从来不管我的,更不会心疼我。我之前与你讲过,我们年少成婚,至今也有不短的岁月了。”
“帝师应该也知道的。成婚久了,还不都那样?”
“?”
柏舟这下是真顿住了,他缓缓抬眼,与她对视。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眼前那两轮月牙般的眼眸里,笑意比之前更为清晰。
怕他不信似的,楚明姣一边嚼着丹药,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将那股甜腻咽下去后,强调着说:“真的。”
她几乎能从那张极尽优越的谪仙面孔上看出一行字,兀自带着种难以理解的不可置信。
如果非要解读一下,那大概是。
——骗子。
第42章
楚明姣抛出这么几句极具误导性的话后, 脸上表现得极为从容自然,没有半点当面“污蔑”人的心虚。
而实际上,苏韫玉和宋玢为什么早早就看穿了她的本质, 说她蔫儿坏, 那是有道理的。
这顶漠不关心的帽子砸落在柏舟头上, 太冤了。从来秉节持重, 好奇心接近于无的男人都禁不住产生种为自己辩白的冲动,默了默,他咽下诸多话语,最后像就着话头一样, 轻声问:“成婚久了,就怎么样?”
这时候, 周沅终于将恶心人的粘液洗干净,连着掐了十几遍清尘诀,馨香将恶臭驱散, 才抚了抚自己终于变得柔顺干爽的长发,一听这话茬, 加入进来:“帝师一族历来不食人间烟火,你不了解其中常情啊,再正常不过啦。”
她清清嗓子,引经据典,开始科普人间诸多情状:“人这一世,得遇见多少人呢,数也数不清。美艳娇媚的,冷漠如霜的, 肆意张扬的,性情温柔与性情乖张的, 逢场作戏或是惊鸿一瞥,身在这喧嚣红尘,熙来熙往,心却只有一颗,能爱得够吗?”
“有游戏人间的浪荡子,不收心,处处留情,但人至少活得明白,还算坦荡。可这却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极少数罢了。”
“有的是人早早就定下了觉得自己会喜欢终生的人,将情话与誓言说遍,可那个时候他们才多大?人生的道路都才刚开头。”
“大家都以为年少的悸动无可取代,殊不知人心会变,情意也会被琐碎日常事消磨殆尽,日日望着同一张脸,时间久了,看对方就和看第二个自己似的,确实也提不起什么劲了。”周沅年纪不大,在这方面却很懂一样,说起来头头是道:“有些人理智,面对这样的局面,心里清楚,这一个是这样,第二个,第三个,也还是这样,念及曾经的情意,选择平淡如水地过了下去。”
“有的人却至死追求爱情,遇到了那个最叫自己心动的,便如同飞蛾扑火般不管不顾——帝师总是紧闭宅门,不知可曾听说过千里观的谢逢生?他也算是年少成名,升任为长老后,地位有了,财富有了,权势也不差,原本,他们两夫妻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他夫人是他的同门师妹,昔日数次九死一生,陪他从荆棘与坎坷中走过来,这两位的爱情还一度被人称颂。”
山海谣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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