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杨春生的语气里,明显带了点试探。
沈爱立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她大概明白,杨春生为什么会选择来找她了,原来是奔着陆厂长来的。在宜县,陆厂长确实能说得上话。
不想和他多话,冷淡地拒绝道:“很抱歉,恕我无能为力。”说着,抬脚就准备走。
杨春生忙跟了上去,见她态度坚决,也不敢再提救人的话,只是道:“沈大姐,我也不求别的,只请你帮帮忙,托人看看我姐的情况可以吗?”他们现在两眼一抹黑,只知道姐姐是被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带走的,至于情况严不严重,需不需要疏通,完全搞不清楚。
实在不行的话,他愿意把工作卖掉,给姐姐筹钱
沈爱立被缠的有些不耐烦,想不通杨春生怎么有脸来找她帮忙?顿了脚步,很认真地道:“杨同志,首先我真的帮不上忙,其次我也没有任何的义务,去帮这个忙,请你不要再纠缠,不然我就请厂里保卫部的同事来帮忙了。”
杨春生立时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沈大姐,怎么说,你也和我姐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啊!我也不求你帮忙救人,问个消息也不可以吗?”
沈爱立摇头道:“不可以!如果你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坚决,大可以去问问你姐姐,看她愿不愿意给你一个答案?”
杨春生眼神闪躲了下,姐姐和沈家的事,他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事实上,当初姐姐和沈俊平离婚,要和安少原结婚,他也是觉得姐姐做得不厚道。
但当时事情发展得太迅速,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婚都离了,安家也上门来提了亲,木已成舟,他也没有办法再劝他姐。
杨春生的表情变化,沈爱立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冷笑,杨冬青和她哥结婚,整个杨家最得利的人,就是此时站在她跟前的杨春生了,一个实打实的汉城食品厂工人的名额,落在了他手里。
没有她妈妈在里头牵桥搭线,到处托人情,杨家就算拿出两百块钱,也买不到食品厂的工作,更别说,杨家那两百块钱,完全就是她的冤种亲哥先前贴补进去的。说杨春生白得一个工作,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爱立也懒得和他打哑谜,直接道:“杨同志,你姐姐当年不仁不义,在我哥断腿的时候,执意要离婚改嫁,她现在是好是坏,难道还会和我们沈家有一丁点关系吗?做人难道不需要讲良心的吗?再说,投机倒把的事,难道还会是别人冤枉她的不成?做错事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吗?”
杨春生立时面红耳赤,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路来。
沈爱立瞥了他一眼,朝甜水巷子走去了。
杨春生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时绝望的不得了,他一直认为姐姐是全家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他从心底里将她视为依靠,他不敢想象,如果姐姐真的被判十多年的牢狱,姐姐怎么办?
底下的弟弟妹妹以后怎么办?
沈爱立怕杨春生跟着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巷子尾的余钟琪家。
钟琪看到她过来,有些奇怪道:“不是说,今天晚上铎匀回家的吗?你这会儿不应该在家里做晚饭?是没带家里的钥匙吗?”
爱立摇头道:“不是,遇到了我前嫂子的弟弟,来求我帮忙救他姐姐,你说我怎么可能给他帮这种忙,我跟着看笑话还差不多。铎匀不在,我怕他尾随我到家,就先到你这来避避风头。”
钟琪朝巷子里看了一眼,拉了她进来道:“等铎匀回来,你再回去,刚好我在擀面条,你来给我搭个手。”
爱立放下包,立即洗了手,就跟着她进了厨房。见菜板上放着切好的青椒和肉丝,笑问道:“做炒面吗?”
钟琪点头,“是,景泰早上说想吃这个。你们夫妻俩也在这边吃一口,不然等铎匀回来,你俩又不知道忙到几点才能休息。”
爱立也没推辞。
钟琪这才问她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喊你沈部长了?”
爱立有些莞尔道:“还得等正式的通知下来。”
钟琪笑道:“这是迟早的事儿,我看这个月底就差不多了,不是说齐部长马上就要升了吗?他换岗之前,总得把机保部的事安排好吧?他一向看重你,而且机保部的人,没一个对你不满意的。”
“你这可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啊,金宜福的师傅,万有泉可不会喜欢我,还有林青山的师傅,我都听郑卫国说了,老师傅们可没几个说我好话的。”
余钟琪笑道:“你把人家的徒弟都抢走了,没了那当牛做马的人,人家可不恨你吗?”敛了脸上的笑意道:“要我说,你这也算是行善积德,不用理会那些黑心肝的人,是什么想法。”
爱立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以前确实不用理会,现在局势这样严峻,难保那些人不会往她身上泼脏水。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后悔自己先前的举动。她实在太知道,一个陷在困境中的人,是多么渴望能有人来拉他一把。
她一路走来,也遇到了很多热心肠的人,比如齐部长和陈主任.序瑜.刘葆樑同志,就一直无私地给予了她许多帮助和温暖,她总觉得,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能量都是守恒的,在这边接收了一点光和热,就给在另一边给释放出来。
钟琪又道:“我这两天听说,许副总工和徐厂长他们闹得厉害,王恂那天找许副总工汇报工作的时候,恰好听到徐厂长过来和许有彬道歉,说总工程师的人选,是一早就定好由齐炜鸣来接任的。”
爱立点头道:“确实是这样啊,齐部长很早之前,就和我透了一点口风。”
钟琪望着她,摇头道:“不是哦,王恂私下和我说,单位里一开始就有些迷惑人,说程立严的工作要是有调动,就会安排他顶上去,是将他当总工程师的预定人选的。不然人家怎么会好端端地放着四厂的副总工不当,跑到我们这来,接着当二把手?”
钟琪又撒了点面粉到桌子上,和爱立接着道:“当初饼画的太大,人家当真了,现在单位出尔反尔.卸磨杀驴,人家肯定不乐意啊!齐部长一旦正式上任,他这个副总工的名头不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名不符实?许有彬的性格烈得很,直接到徐厂长和刘葆樑的办公室里叫板,我感觉这回,单位里怕是讨不到这么好。”
爱立听了也有些忧心忡忡,别回头许有彬发疯,又觉得是齐部长拦了他的路,跑来找她们机保部的麻烦。
她和许有彬打过几次交道,对这人印象不是很好,她觉得是那种追求效益,而罔顾工人健康和安全的人。上次织造车间的机器意外着火,她说难修好,他还气冲冲地问她,误工的责任是不是她来承担?
她当时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机器难道是她搞坏的吗?修缮的难度,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啊!
钟琪放下了手里头的擀面杖,和她道:“许有彬在汉城的工会里,很有一些名气,徐厂长和刘书记如果想一味地压人,怕是会出事儿。爱立,你也要做一点准备,要是误伤到你这,耽误了工作不说,还影响你升职的事儿。”常说龙王打架,鱼虾遭殃,生产部门的人都知道,齐炜鸣一向对爱立看重得很,提携起来,也是一点不手软的。
爱立或许会成为别人的靶子。
爱立点头,默默算了下时间,厂里大概也快建革委会了,到时候徐厂长和刘葆樑同志或许一点话语权都没有,而以许有彬在汉城工会里的地位,是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国棉一厂革委会领头人的。
先前没有什么矛盾还好说,现在一个总工程师的名头,许有彬大抵是和他们机保部结了梁子的,她确实得费点心思,早做些准备了。
第276章 报和信
面条刚做好的时候,一直坐在家门口喝茶的郭景泰,就看到樊铎匀回来了,忙起身喊了一声,“铎匀,爱立在我家呢!”
樊铎匀以为爱立是在串门,就听郭景泰道:“还好咱们都在这,不然她们女同志一个人住真是不安全。”
樊铎匀听出了不对,神色立即就严肃了起来,“怎么回事?”
“听说是她前嫂子出事了,那家的兄弟过来缠着她,让她帮忙救人,我和你说,我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家,两家都这种关系了,还好意思来找人帮忙,要我说,不落井下石,都算是爱立一家厚道了。”
听到是杨家人,樊铎匀猜测应该是安少原那边采取了什么措施,即刻问郭景泰道:“人还在巷子口吗?我去会会他。”说着,转头就要走。
郭景泰一把拉住了他,“还要你去看?我早去了,没找到人,应该已经走了。这不是正好今天家里改善伙食,就让你俩晚上在我们这吃一口算了。”
樊铎匀愣了一下,“景泰,谢……”
郭景泰赶忙打断他道:“客气的话,就不要和我说了,我可不耐烦听。”
俩人到院子里来,发现钟琪和爱立正在把面端出来。
樊铎匀两步走到了爱立身边,准备接手,爱立提醒他道:“先去把手洗了。”
郭景泰看他这样上赶着,嘀咕道:“果然对自个爱人就是不一样,我先前给你帮这帮那的,也没听你说一个‘谢’字。”
他这话听着,就有些酸溜溜的。
钟琪瞪了他一眼,“行了啊你,搞得铎匀对我们多差一样,不说别的,你现在住着的房子,还是人家垫租的呢,不然你从津市过来,怕是得在哪个破屋里和老鼠过夜呢!”
郭景泰立马挠头道:“我不过是和铎匀开玩笑的嘛,你们这些人,可真不经逗。”
钟琪哼了一声道:“就你能贫,也就是铎匀,你看换个人,谁愿意和你这没个正形的人交朋友?”
这话,郭景泰真接不上,他朋友算多,但是交心的还真没两个,和樊铎匀是打小就一块在部队里摔打过来的,情分又和别人更不一样些。
樊铎匀问了爱立两句,听她说没事,才有闲心回头看了一下郭景泰的笑话,一点没给他帮腔。
等吃完晚饭,樊铎匀就和爱立回家了,郭景泰和钟琪感慨道:“铎匀现在都爱笑了,他以前脸上都很少有表情。”十岁出头的孩子,接连没了爹妈,又和爷爷断绝了关系,他小时候都替自个这小伙伴担心,没想到仍旧长成了一个优秀的青年。
关键心理还健康得很,都没自个别扭。
钟琪有些好笑地道:“那自然是不一样,我们爱立像个小太阳一样,他能冷的下脸来?你等着看吧,等以后有了孩子,准又是一番样子。”
郭景泰望着妻子道:“我们钟琪也是个小太阳。”
余钟琪有点面热,低头佯装擦桌子,隔了一会仰头道:“那可不,爱立常夸我是个小天使呢!找到我们姐妹俩,也是你们哥俩的运道。”
爱立一到家,就准备烧水洗澡,樊铎匀帮着换煤球,问她道:“今天杨春生没说别的吧?”
“没有,就是一直让我帮帮杨冬青,我一开始不想说狠话,但是他这人,你不把话说死,他就能当做没这么回事一样,说完,我怕他恼羞成怒,又不知道你今天几点回来,就到钟琪家避了会儿。”
樊铎匀点点头,“没想到安少原动作这么快,我以为还要隔一段时间。”
爱立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去,见他还皱着眉,宽慰道:“真没事,铎匀,今天他是在单位门口堵的我,真有什么事儿,我还能喊保卫部的人来帮忙。”
缓了一下,又接着道:“我先前以为安少原会下不去手。”毕竟先是青梅,后又是爱人,感情这个东西,是很难说的。她更多地认为,安少原选择和杨冬青离婚,是理智上的选择,而不是情感上的选择。
樊铎匀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军人信念感很重,而且杨冬青现在和姜斯民合作,肯定不是小打小闹的,极大可能会扰乱宜县和周边地区的市场,安少原作为市场管理委员会主任,但凡他不想沦为杨冬青和姜斯民的同伙,都得把这事解决了。”
怎么解决?在劝导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只有让法律来约束和限制他们的行为了。
又和爱立道:“杨冬青这回大概判十五年以上,她要是想争取减刑,就只能配合审查,将她所在的那条线给交代出来。”
爱立有些愕然,“十五年以上?那比宋岩生判的还多,宋岩生好像是八年。”要真是十五年,那杨冬青做完牢,都得有四十多岁了吧?那个时候想东山再起,怕是更艰难了。
樊铎匀和她解释道:“宋岩生当初是倒买倒卖手笔,和杨冬青他们这种有组织的还是不一样,十五年是最少的。”
爱立并不同情杨冬青,就是觉得十五年,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占比太大了,而且还是人生最好的十五年。
和铎匀道:“只要让杨冬青意识到,姜斯民没法将她捞出去,她肯定立即就毫不犹豫地将姜斯民推了出来。”从杨冬青和她哥离婚,爱立就看出来,这个人是很果断.狠绝的,在她心里,完全没有“情意”两个字,对有夫妻情分的丈夫都如是,对姜斯民怕是能更狠吧!
樊铎匀点点头,温声问道:“爱立,你们厂里最近还平静吗?我们单位最近有不少老同志,都被要求写检讨,最近开会批评了好几个。”
爱立凝神想了一下道:“也不算平静,虽然徐厂长一直压着,但我感觉怕是很难压得住了,今天在食堂里都听到好些人在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不忘阶级苦’‘工作就是斗争’,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唱,很快就有很多人跟着唱,工人们唱起来是很有力量的,我感觉他们已经准备好,随时为革命工作,抛头颅洒热血一样。”
现在全国的局面,尚处于暗潮涌动中,等到八月中旬,全国性的大串联开始,热浪能把无数个家庭给灼伤。
当全国都掀起了“造修正主义的反”的运动,她们厂也很难独善其身,卷进时代的浪潮中是必然的。
铎匀听得也有些忧心忡忡,问她道:“不然你去宜县或者去祁县陈主任那里,避避风头?”他总怕她被人趁机陷害,爱立和顾大山.许有彬的关系都算不上融洽。
爱立安慰他道:“没事,我人缘好着呢,再说序瑜和钟琪不都和我在一个单位?有事她们也能给我及时通消息。”
见铎匀还是望着她,不出声,爱立感觉到了一点压力,只得坦诚道:“齐部长让我看好机保部,我要是走了,金宜福.林青山他们怎么办呢?”这些都是和师傅闹得极难看的,她要是这时候走,他们不得又回去看师傅的脸色?而且现在整个部门,无论是齐部长,还是下面的技术员,都很信任她,她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管好机保部的。
她又是从未来来的,整个国棉一厂,谁都可以逃走,就她不可以,她觉得自己是有使命在这里的。
樊铎匀听她这样说,心里虽然担忧,也没有再劝。他知道爱立并不愿意躲在别人背后,她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朋友,有希望实现的理想,也有想护住的本心。每只雄鹰都只能依靠自己飞到天空上去,他所能做的,唯有陪伴和注目。
爱立见他不说话,捏了捏他的脸道:“不要担心,铎匀,相比其他人,我是更有准备的。”
樊铎匀点点头,将人往怀里抱紧了一些,“好!”他也不想将她限制在家庭里,他也想看她在自己的领域发光发热,就是心里舍不得她受委屈。
爱立见他还一副沉思的样子,在他嘴上轻轻啄了一下,却不想,很快被某人加深了这个吻。
周四早上,樊铎匀出门之前,叮嘱爱立道:“不能逞强,有什么事等我回来一起商量。”
爱立笑道:“知道了,你放心吧!”虽然她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但是这个时候还是得让樊铎匀放心点。
日子在紧张又平静的氛围中,滑到了八月。八月初一的上午,爱立刚到办公室坐下没多久,保卫部的小田送来了一封信,爱立还有些奇怪,以前都是张扬给她送的,笑问道:“张扬今天不在吗?”
小田笑道:“是的,沈部长,二厂来了京市那边的大学生,在指导革命工作,他一早和李主任一起去学习了,让我给您把这封信送过来,怕信里有什么急事儿,给您耽搁了就不好了。”
爱立愣了一下,最近很多学生到处串联,有的去京市瞻仰伟人风姿,有的从京市出来去各地帮助“破四旧”的师生,学生们团结一心,要造“修正主义”的反。没想到京市那边的火,这么快就点到她们这来了。
等小田走了,才发现信是安少原寄来的,忙打开看,信很短,只见上面写着,“沈同志,一周前我已把证据交到了派出所,杨已经被逮捕,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在第天,即将姜供了出来,目前姜斯民已经被停职调查。知道你和樊同志都比较挂念这件事,特地来信告知。祝好!”
爱立不觉松口气,现在各地的局势,都是一触即发,在这关头浑水摸鱼,实在是太容易了。像姜斯民这种惯于投机的人,肯定能抓住先机,现在被停职调查,应该不会再闹出多大的风浪来。
六零年代女技术员[穿书] 第2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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