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梅数落了两句,转头让陈志生把水端到这屋来,好让陈兰君洗手。
她自己则打开柜子,拿出两三只蜡烛。借了煤油灯的火,点燃一只,放在陈兰君的书桌上。
油墨的印子不是那么容易洗去的。郑梅握着陈兰君的手,放在水里,搓了又搓,还是有一些青黑色洗不掉。
陈兰君倒是无所谓,说:“洗不掉,算了,反正等下说不定还要粘上些,到时候一起洗。”
“小祖宗,你又折腾些什么呢?”
“想印一些复习重点,到时候送给同学。”
郑梅不解:“这事情不应该是你们老师来做吗?”
陈兰君笑笑:“我来做,正好也能收点辛苦费嘛。何况,也不麻烦。”
这话一入耳,郑梅的眉头慢慢蹙起来。
但陈兰君满心在想复印的事,没注意到。
陈志生问:“饿不饿,我去煮碗面?”
他一提,陈兰君还真感觉有些饿了。一路奔波他都没歇口气,更别说吃东西了。
乡下的土灶,每次生活都挺麻烦的,幸好刚才烧水的一个煤炉子还没完全熄灭。郑梅和陈志生一顿忙碌,不久,端来碗面条,里面还卧着个鸡蛋。
陈兰军君,捧着面碗吃了个精光,连汤都仰头喝的一干二净。
可见是真的饿了。
稍稍寒暄两句之后,她和爸妈互道晚安。
房门一关上,她又点燃了一支蜡烛。
平常的周末,小妹是住在学校宿舍的,没有回来。这样也好,方便陈兰君霸占整个书桌。
她将油印所需的各项材料一一摆好,铁笔、蜡纸、油墨罐、滚筒还有白纸,将书桌占了个满满当当。
这样的手工是油印也是个技术活。先得在蜡纸上用铁笔刻出痕迹,然后放进油印机里,用蘸满墨的滚筒去推,油墨透过蜡纸刻出的痕迹渗透,就在底下的纸张上显出字影。
但凡蜡纸刻字不均匀,那白纸上的字就会印得乱七八糟,因此很讲究刻功。
陈兰君失败了两次,到第三次,才勉强成功。
真正印出可用的纸时,月已至中天。
** **
另一厢,郑梅侧卧在床铺上,睁着一双眼,就是睡不着。
她的女儿,她自己知道。陈兰君那懒鬼性子,若不是为了挣钱,哪里会去接这种帮人印卷子的活。
好好读着书,为什么要挣钱呢?还不是为了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
可这……明明是作为父母的责任啊。
郑梅越想越睡不着觉。
她既欣慰于陈兰君的懂事,又心疼她,同时懊恼自己的没用,无法让女儿心无旁骛的读书。要是自己是什么大干部、大领导,家里衣食无忧,兰君何苦自找苦吃,又要忙学习,还要想赚钱的路子。
夜色里,她轻轻一声叹息。
枕边人翻了个身,轻声问:“阿梅,你也没睡着吗?”
显然,陈志生也未睡。
郑梅索性坐起来,说:“不行,为了三个女儿,我们得更努力些。”
第21章
陈志生自然也是一万个同意。
郑梅向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当下就披衣起身,在月光照见的地面上来回踱步,思考着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如今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不像以前一样吃大锅饭。国家鼓励农民自己干好自己的。郑梅本来也想多租几亩地、多养几头猪。一步一步地为女儿们积攒些钱财。然而这类型的方法到底太慢了些。
还是得想想其他的路子。
算一算家中可以利用的资源。嗯,陈志生学的一身木匠本领似乎可以派上用场。
郑梅转头问陈志生:“你现在的手艺,打几张桌子、椅子、板凳什么的,放出去卖。能不能行?”
“我的手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万一有‘打办’的人来查……”陈志生迟疑了一瞬,眼神坚定了,“没关系,只要能挣到钱,真有个万一,我就是去学习班待一两个月也值得了。”
“没有万一,也不会有万一。”
郑梅斩钉截铁说:“我想想怎么样才能让你名正言顺地去做这门生意?如今种地的形式都改了,大锅饭也没有了,没道理没有办法正儿八经做个生意。”
第二天一大清早,叮嘱好陈志生为陈兰君做早饭之后,郑梅便出了门,直奔大队办公室而去。虽然挂了一个生产大队办公室的牌子,但说白了就是一间土房子,就在村口。
郑梅是有钥匙的。解下腰间钥匙,打开门。
灰白的三面墙壁,张贴着许多具有年代记忆的宣传画以及红彤彤的标语,还有一些领袖人物的画像。
生产大队办公室中央摆着三四张桌椅,都是掉了漆的那种。其中的一张桌子属于郑梅。
她翻箱倒柜,将近期所收到的文件指示尽数翻出来,试图寻找到支持自己行为和想法的政策。
找了半天也没找见。
郑梅又跑了一趟公社。
正值周末,不是正经的上班日子,除了几个值班的,公社没什么人。郑梅着重看了看门口的宣传栏,上面贴的纸她一张一张地看过,还是没有有用的信息。
没办法,她只好去敲桥公社书记家的门。
公社书记叫黄龙,算是郑梅的老领导,对她印象不错。黄龙年轻的时候是跟着一起奋斗过的,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人民办点实事,因此对于郑梅这种有干劲,有能力的干部很喜欢。只是这十年见过太多荒唐事,加上快要退休了,精力不济,因此渐渐有些不管事,一切按照成例来,不出挑、不犯错,踏踏实实的。
有这么一份渊源在,即使郑梅没头没脑地跑过来,黄龙也没恼,反倒仔仔细细听她说了一遍来意。
“这种支持么,我们公社好像没有收到明文通知。”
黄书记抱着一个大茶杯,坐在靠近窗户的躺椅上,悠悠地说。
郑梅赔着笑,说:“这种事情原来不应该冒昧过来打扰,只是我家的几个女儿,黄书记也知道。都在读书,而且二妹又是复读,之后考上了大学也少不了用钱的时候。还请老领导费心想想,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黄书记想了又想,说:“小郑啊,也就是你,别人我都不搭理的。我前两天听收音机,好像听到了一些,不知道有没有用,好像是‘关于发展社队企业若干问题的决定’。”
“好像说的是,只要是符合经济原则,有部分可以在农村加工的产品,可以由社队企业来加工。”
郑梅听了这话,眼前一亮。这意思,倘若有了社办企业的牌头,就不用担心触犯投机倒把的条例。
但摆在眼前的有两个问题,第一,这消息到底准不准确?可有明文规定?总要白纸黑字写着的,别人来找麻烦,她才能光明正大地和人对峙。
第二个问题,就是公社现在其实并没有办企业。而眼前这位老领导这两年又要退休了,对于这种新的政策也不是很热络。真要把这事情办成,少不了要跑东跑西,搭上各项人情。
郑梅感谢了一番,问:“老领导这里可有相应的公文没有?”
黄书记只是摇头,说:“这个嘛。你自己去寻寻看吧。”
说着他揭开茶盖,吹了吹袅袅茶烟,喝了一口茶。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又是一番感激的话语。郑梅告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既然老领导都说了,他是听广播里说的,提到的文件听起来也是有板有眼,那么这个消息大约是真的。
他们这里天高皇帝远的,没有收到发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还是得找,那么该往哪里找呢?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兰君带回家的那张报纸。
回到家中,已是午后,再有一两个小时,陈兰君就该返校了。
屋里静悄悄的。
陈志生将粥、红薯与一碟腐乳端来,郑梅快速吃完,问:“二妹呢,未必就回学校去了,怎么都没听见声音?”
“在屋里呢。”
郑梅走过去看,呵,一天一夜的功夫,这丫头没少印复习重点。怕油墨难干,粘在一起,桌上地上柜子上全平铺满着印好的纸张,等着太阳将油墨印子晒干些。
“还不收拾东西,要回校了。”
陈兰君回过头,看着郑梅,笑笑:“好,我就收拾。”
“也不怕迟到,别走夜路。”
“不会的,”陈兰君解释道,“之前和我们班的同学,叫曹红药的约好了,她骑自行车,会带着我一起去。”
郑梅本来想送陈兰君去学校,顺带去图书馆查一查报纸,看有无社办企业的消息。听她说和同学约好了,骑自行车过去,便把话收回到肚子里。
八字还没一撇,还是别和二妹说。最好连端倪都不要透露,不然,这鬼机灵的一定又要从学习上分神。
横竖之后她自己上县城去,也是一样的。
到了约定的时候,陈家屋外的禾坪上传来自行车“叮铃”的铃声。
陈兰君忙把地上的最后两张纸捡起,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军绿色行李包,出门去。
郑梅听见声音,从灶屋追出来,拿着一包用干荷叶包扎的红薯干,说:“欸欸,把红薯干带上,给红药和其他同学分一点。”
“好啦,知道了。”
陈兰君接过红薯干,提在手上,和她道别:“那么,我走啦,你和爸爸在家好好的。”
“你也注意休息。”
“知道了。”
曹红药也同郑梅告别:“阿姨再见。”
“再见。”
陈兰君斜坐上自行车后座,朝郑梅摆摆手。
东西多,这自行车又不太宽敞,一见着陈兰君的小动作,郑梅就知道她应该坐得不太舒服。
目送自行车在乡间小路渐行渐远,逐渐看不见了,郑梅才收回目光。
她的1979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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