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诩师出?名门,自诩剑术天下第一。
如今失去一身功力,以后就?算站起来?了,光会使剑还有什么用??
他连陈澜都不如。
而且,卫蔺元说?他连能不能再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若不是昨夜卫蔺元赶来?及时,根本救不回他,他当夜就?得毙命。
他浑身内力被废,脊骨遭创,三处习武之人的命脉被震碎,练功的穴位命门被封死……就?算是今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来?,也无法再练回从前?那高深的内力与武艺。在高手眼?里,他不过?就?是个只会耍刀刷剑的门外汉罢了。
卫蔺元叹了口气?:“我已回信给你,为何你不多等一日?”
戚延紧闭着薄唇,这样?的痛苦令他一言未发,他依旧如那不辨喜怒的帝王,可只是将痛苦藏了起来?。
卫蔺元本在闭关,给他回信时已晚了两日,错过?了风力最好的那一天。
戚延那时便?已早早守在关押温夏的乌卢行宫附近,已打算利用?风势送去迷药,来?救温夏。
错过?那一场风,他没有等到师父来?帮忙,又足足多等了三日,每夜都是在树上过?的。
冬夜寒冷,他躺在树上时无时无刻不在想,温夏那么娇柔的一个人,怎么能在那吃人的敌营里渡过?七日。他越晚一天,她?的危险就?越多一分。
昨夜风势强烈,狂风肆虐,风向也对他们有利。
他没有再等卫蔺元,精心部署,提前?救出?了温夏。
戚延不悔。
见到温夏平安,就?算是这条命被拿去了,他也不悔。
他本来?就?欠她?的,她?也许到现在都还以为他的父皇仁慈磊落,是位仁爱的贤君。可他因为父皇,因为温立璋,对她?迁怒了这么多年?。
就?当这一身血肉是向她?还债吧。
只是可惜她?也许不会再接受这样?的道歉了。
也好可惜,他再也不能带她?飞去杏花林,看那十里飘飞的杏花。
再也不能携她?穿过?彩虹,飞进?那细密清凉的七彩水汽中。
卫蔺元道:“把药服了,为师给你运气?疗伤。”
卫蔺元脱了鞋坐上床榻,昨夜到今日已耗得体力不支,他一向直言不讳,盘腿坐到戚延对面,累得唉声叹气?:“为师一把年?纪,本该颐养天年?的,如今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掏空了,哎。”
“师父……”戚延嘶哑低唤,昨夜目中碎裂的血丝都化作一片猩红染在眼?中,这几分骇人的模样?如今落在黯淡颓然的他身上,竟让他格外有几分落魄。
宋景平以内力搀扶戚延,才让戚延得以坐住。
二人为他一番内力疗伤,都累得体力不支,被陈澜搀扶下床。
戚延身体各处的痛苦减轻了一点点。
拖累卫蔺元,对这位恩师,戚延很?是过?意不去。
卫蔺元被陈澜搀扶着穿鞋时,想起来?什么,忙问:“昨夜你跟那黑杀打斗,可有提到你是我卫蔺元的徒弟?”
“我没提。”
“哦,那就?好。你伤成这般,幸好外人不知道你是我教的。”
“但他们自己猜出?了我招式。”戚延补充。
卫蔺元双腿虚软:“真是欠你的。”
他们师徒下去休息后,营帐安静下来?。
戚延心中愧对恩师。
陈澜领着胡顺进?来?。
因戚延之前?是去寻找温夏,一直未曾带着内侍在身边服侍,后来?直接便?从燕国来?到战场,胡顺也是今日才从京都赶过?来?。
胡顺才得知戚延如今的处境,很?是痛心,入内便?哭了起来?。
戚延皱起眉,此刻不想听?这些糟糕的哭声。感觉身体有些尿意,他自己又下不了床,只能无奈道:“扶朕小解。”
胡顺擦干眼?泪,忙招呼身后徒弟一起上前?。
可戚延却?错愕地睁大眼?眸。
他不可置信,唯一能动的双手几乎是颤抖地摸去。
身下一片潺潺湿热,液涌浸在腿间,他双唇嗫嚅,有泪意涌上眼?眶,手指痉挛般发抖。
他不敢相信,他已经弱到这份地步了吗?
陈澜哪里见过?他此刻呆滞落魄的模样?。一代帝王,明明那么年?轻骁勇,如今却?只能错愕地躺在床榻上,呆滞而痛苦地望着虚空走神。陈澜已猜到是什么原因。
陈澜不忍心,垂下眸光解释:“卫老前?辈与太医说?这只是暂时的,您素来?体健,必会养好龙体。”
陈澜说?他如今的身体就?是会控制不住尿意,他伤得颇深,这些都是正常的,待痊愈后便?会好起来?,请他一定要振作。
可他还能痊愈吗?
他是戚延,那个只会欺负别人,从来?不会被人欺负的戚延;那个从前?屡次都战无不胜的戚延;那个目中傲视一切的戚延。
他想过?他百年?之后会如何亡故,可他从没想过?他会病弱成这样?,会尿失禁,会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
那他这样?的人还怎么当国君,怎么去实现他许诺给温夏的为她?一人改道,护佑天下子民的诺言?
胡顺跪在他脚边,打着哭腔说?着滔滔不绝的安慰。
戚延一动不动,发红的眼?紧望着帐顶。
陈澜蹲在床前?,命胡顺他们搀扶戚延到他背上。
他背着戚延坐到太师椅上,小心搀扶他靠着椅背。
胡顺与徒弟找来?干净的龙袍,忙为戚延换上,又返身去换床褥。
“出?去。”戚延嗓音嘶哑。
三人无声退出?营帐,都很?是痛心。
……
晚霞一点点散尽在寒风中,夜幕笼罩整片营地,火把在暗夜里点灯。
温夏在宋景平处得知戚延刚疗完伤,便?来?探望。至少是他救了她?,她?总该来?看一眼?。
温夏走到帅营,士兵未有任何阻拦。
她?在门口遇到出?来?的陈澜与胡顺。
“皇上伤势如何了?”
陈澜恭敬行礼:“不太好。皇后娘娘若是来?探望皇上的,还请您亲自去探望一番吧。只是如今皇上行动不便?,脾气?可能也没有往日稳定。若可以,还望您劝说?一二,让皇上不要沮丧,安心养好龙体。”
温夏点头,她?已在宋景平与他三个师弟那得知戚延如今只能卧床。
她?步入帅营,室内沉香气?息浓郁。绕过?屏风,戚延靠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无神,没有焦距,甚至连她?的脚步声都未曾留意。
温夏不曾见过?他这般,如今见他也能这么可怜落魄,心中那经受的十三年?的苦好像纾解了出?来?,他也有今天。
可想起昨夜他奋不顾身来?救他,浑身是血,因为她?才被伤成这般,他肩上还扛着大盛,还有一个随时会来?攻的乌卢。
温夏终于还是不忍,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静立着,刚欲开口,戚延终于发现了她?,好像竟有几分慌张地拉紧膝间绒毯盖住身体。
温夏敛眉扶身,朝他行去一礼:“你……皇上受伤严重,不知我可有什么能帮得到的地方?”
戚延紧捏住绒毯,手臂搭在上面:“你身体如何?”
温夏虽然睡了一日,可身体还很?乏累。戚延的御医说?她?连续中那迷药伤了精气?,就?算是喝药排出?余毒了也需得静养半月,慢慢恢复体力。
如今穿过?几座营帐倒是能走动,再走远一些便?就?吃力了。
她?说?:“我无事,也没有受伤。”她?望着戚延道:“多谢你来?救我。”
戚延不动声色地凝望温夏。
他的目光这么眷恋与不舍,可不敢被她?发现。
他已经答应放手了,她?已经是霍止舟的人了,她?的心里只有霍止舟。此刻能站在他面前?再同她?说?话,已经是老天奢侈可怜他了。
案上香炉中,沉香燃起袅袅雾气?。
戚延特意命胡顺多点熏香,他不愿暴露他如今的难堪,明明帐中已经收拾干净,一点异味也没有。
他握紧搭在腿上的绒毯,身体只能靠在这椅背中,小小的椅背都快盛放不下他高大的身躯,他整个人只能这样?借力,应该很?是落魄吧。
戚延不愿让温夏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她?静立案前?,穿着有些宽大的葛布粗衫,腰带勒到最紧了衣衫都还有许多宽余。小兵这么简陋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竟也似别样?的华服,丝毫未减她?姣美姝色。
时隔的一切都恍如经年?。
戚延竟在这双杏眼?中看见温夏的一抹担忧。
他眼?眶涌起滚烫的热意,却?只淡淡垂眸,一只手假作整理绒毯藏进?了底下,发抖地按住小腹,生?怕再像方才那样?。
他值了。
能看见她?不再那么仇恨地望着他,能在她?眼?里看到一丝担忧。
他值了。
只要她?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哪怕她?终将会回到霍止舟身边,只要她?平安无事。
他这具身体换来?这些,足够了。
戚延伸手去够案上竹简,只当要批阅奏疏,藏起心底温柔的情愫,淡声道:“你歇着吧,朕要看公务。”
可他长臂如何高抬都还是够不到案上的竹简。
他整个身体都耷拉在椅背中,根本无法挪动前?倾。
温夏弯下腰,拿起竹简,绕过?案几双手呈向他。
她?眉目微垂,戚延偷偷打量她?,在她?抬起眼?时飞快地接过?竹简,努力藏起绒毯底下那只痛苦而痉挛的手掌,接到手中。
温夏没有离开。
戚延喉结滚动,嗓音低哑:“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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