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听闻契丹王痼疾缠身,不见大周的使臣,怕是因为身子已经不能见。
契丹王廷内的纷争,不比大周少。对长乐动心思的三王子手握重兵,骁勇善战,但生母是奴隶出身,身份低贱,因此拥趸者并不多,反倒是大王子声势更大些。
三王子求娶长乐,是想借大周的势,借身份尊贵备受宠爱的大周公主,去搏一个名正言顺。
来使像是察觉到什么,如被鹰隼盯上的一刹间,不觉向殿上望去——他们一族马背上生,马背上死,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因此单凭那一眼,不靠那身太子冠服,他也认得出那位曾让契丹吃尽苦头的大周太子。
大周太子驻守云丰那四年,他们为攻城而折损无数,甚至险被反扑——所幸大周的皇帝同太子并不亲厚,及时扼住了太子羽翼。
靖王一番话正合皇帝心意,皇帝顺势道:“长乐确实年纪尚小,平日里胡闹惯了,不够稳重。不如平阳郡主沉稳大方,朕一向对平阳视如己出,以公主之礼……”
来使一口蹩脚官话,赶在皇帝将此事定下前打断:“陛下此言差矣。三王子从画像中得见长乐公主仙人之姿,便立誓非公主不娶。我契丹王廷虽不比中原养人,但也绝不会亏待了公主。为表诚心,契丹愿退百里,以迎长乐公主。”
“能保两国百年邦交,”他顿了一下,将矛头引向并不在场的长乐:“久闻大周公主深明大义,想必不会拒绝。”
皇帝心念微动。和亲若成,大周可助三王子夺位,有这两层关系在,想来能保北疆数十年安宁。
见皇帝犹豫不决,来使以契丹礼节朝殿上行了一礼,态度极恭敬:“有幸得大周皇帝陛下召见,今日,也是我契丹大军开拔之日。三王子率兵,两日就能到云丰城脚下。”
满朝哗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宁禛喝了一声“大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皇帝抬手叫停。
久闻三王子善战,就眼下云丰城的情形来看,怕是还真守不住。皇帝闭了闭眼,竟隐隐有些后悔那时将宋轩调走。
东宫。
衔池先是听了宁珣命人传回来的消息,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将宁珣等回来。
她在檐廊下等他,看见他那刻,原本焦躁的心突然宁静下来。她远远同他相望,隐约看见他眼中沉沉郁气。
衔池快步走上前,主动去牵起宁珣的手,宫人自然而然放慢了脚步,同两人隔开距离。
“殿下……去见过长乐了?”
契丹来使的意思分明——要么将长乐公主嫁过去和亲,要么立刻开战。
说是两天,其实没有犹豫的余地。消息传过去,再快也需要时间。云丰城这样一块肥肉在前,她不相信,契丹人能多等一刻。
宁珣简短“嗯”了一声,“在殿上,皇帝最后说要问问长乐自己的意思。”
衔池低下头——圣人这话,怕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说是问长乐,可长乐根本没有选择。是战是和,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可到最末,这重担却突然压到了她一人身上。
北疆的军务,突然便成了她的一句话,一句“愿往”能保下北疆安宁,保下无数将士性命,那么说“不愿”便需要太多的勇气。
“我在皇帝召见长乐之前,抢了一步去见她。”
在长乐主动去乾正殿的路上。
长乐若是铁了心不去,他也能将她留下。给她寻处道观暂避两年,三王子所求的,换个方式也能给,只是要费些周折。
实在不行,宁珣对长乐沉沉道:“这仗,也能打。”
“长乐虽然不懂行军打仗,但也知道,皇兄这时候,已经失了先机。”长乐摇摇头,“太难了。何况皇兄要顾虑的,也不止是契丹。”
这儿离乾正殿不远,因此她的话点到为止。
“更何况连父皇都松口了,去便去了,听说那边民风彪悍,兴许还更自在些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无所谓地笑,“姑母不是照样去过,眼下日子也逍遥得很。突厥还是契丹,又有什么区别。”
“长乐知道,皇兄会接我回来的。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等胡人俯首,皇兄当以大礼接我还朝。只是在这之前,我母妃还需劳烦皇兄照看。”
她话说完,朝宁珣一礼,再不停留,径直朝乾正殿走去。
衔池慢慢握紧宁珣的手,“不是殿下的错。”
宁珣停下步子,慢慢吐出一口气,似是轻笑了一声:“社稷安稳,竟要拿公主去换。”
衔池一顿,突然踮脚抱上来。
不止她同长乐亲厚,宁珣与长乐间,是在其他皇子公主间少见的血浓于水。
连她刚得了消息那时,都在想是不是因着自己的缘故,眼下发生的事儿同前世有了出入,才连累长乐到这步境地——宁珣心中的自责只会更甚。
她知道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显得空洞无力,于是只抱得用力。宁珣按住她单薄后背,略微俯身将自己靠在她身上,似支撑,又似是嵌合。
半晌,听见她话音轻柔坚定道:“从前是如此,但自殿下起,往后不会如此。”
不过一个时辰,长乐从乾正殿走后,立刻便下了和亲的旨意——一应仪仗皆按最高的来,陪嫁的宫人也好东西也罢,又足足加了一倍。
长乐受宠这么多年,到这时也依旧是历来和亲公主中独一份儿的殊荣。生母柔嫔一举被封为柔妃,不止于此,甚至连母家都得了嘉赏。
圣旨一下,契丹使臣立刻向三王子传了信儿。
当日,先是接到北疆加急军报,说契丹大军隐隐有向云丰城围拢之势,证明先前使臣所言非虚,第二日便收到契丹退兵的消息。
长乐和亲一事彻底定下来,宁禛一时后怕,没忍住去找了熙宁。
没人知道他那日在大殿是如何煎熬。
——他怕父皇舍不得长乐。契丹三王子明摆着是要娶一个出身尊贵,又同大周皇室有着割舍不下的联系的,如此方能作他的助力。长乐固然是最好,但若娶不到长乐,难保下一个不会是熙宁。
宁禛想起那日母妃所说,他若是能娶了熙宁……
他若是娶了熙宁,至少不必在这种时候再担惊受怕。皇祖母想再留她两年也无妨,只要先将婚约定下……
熙宁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长乐?”
宁禛迟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她语气轻巧道:“她嫁去契丹不好么?”
她在宁禛面前从来不加掩饰,径直将心里话吐出:“从小就跟我抢风头,又是公主,处处压我一头。如今嫁到那等荒蛮之地,看她还能有什么风头。”
宁禛叹了一口气,“你就没想过,万一这火烧到你身上?”
熙宁想也没想:“那便逼着子安承认,就说我的婚事早已定下。”
太后一向惯着她,就算看在太后的份儿上,圣人也不会突然将她许配出去,遑论是远走和亲。
“倘若阿澈不愿意呢?”
“不可能!”
“我说倘若。”
她瞪他一眼,不欲再同他多说:“若嫁不了沈子安,嫁谁不是嫁?”
嫁谁不是嫁。
宁禛心念微动,心跳空了一拍后,猛烈泵起血液冲向头脑。话出口却仍不敢直白,只玩笑一般:“倘若真有那时,不如暂且选我?”
熙宁嗤笑一声,显然也没当真:“那我倒不如去和亲,还能挣个名垂青史。”
她坐着同他说话,坐得久了,腰有些发酸,便同往常一般,径直隔着衣袖拉住了他胳膊借力,站了起来。
连同他说一声都没有,这种程度的接触,她早就习惯了。
也毫不避讳。
宁禛垂眸望向她抓皱的衣袖,无声扯了扯嘴角。
和亲一事定下后,衔池见了长乐一面。果然同宁珣所说一般,长乐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通透。
突然不见了当初咋咋呼呼的模样,似乎一夜之间便沉稳可靠了——可她见了她这样,仍然不觉得能放心得下。
衔池在书房为宁珣磨墨,也借此平息些心神。这两日她一直闷着,不怎么爱说话,宁珣知道她总要过去这段时日才会好些,她闷一些,总比强颜欢笑要好,便由着她去了。
书房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甸甸的。
因此怀和的通禀便愈发突兀:“殿下,阮元修阮大人求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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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阮大人还真是,知恩图报。◎
衔池手上墨锭一顿, 看向宁珣。
当日长乐同阮元修说,她对他的一应资助皆是太子的意思,不管阮元修心里清不清楚, 他也只能是承了太子的情。
阮元修为人中正,又古板,不像是会陷入党派之争的人, 宁珣也没拿此事压他, 他却还是投入宁珣麾下,其中难说没有长乐的缘故。
但衔池的心偏在长乐那儿, 不免还是替她不值——从前是觉得来日方长, 长乐总能遇见更合心意的,可如今此事一出, 难免会想阮元修那时若是回应了长乐……
琼林宴到现在,其实只过了五个月而已。
长乐若是早将婚事定下, 和亲的人选怎么也不可能是她。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将墨锭扔下,“我先回去。”
“不想看见他?”宁珣猜到她心中所想, 拿了帕子慢慢替她擦净了手, 又紧紧握了两下,才抬眼吩咐怀和:“叫阮元修去正殿候着吧。”
她低着头,宁珣起身将她拉进怀里,抬手慢慢揉着她后颈,“知道你难过,但也别郁结在心里,闷出病来怎么办?”
衔池点了点头, 轻轻靠在他身上。
她想起那天她和长乐从阮元修的住处往回走的马车上, 长乐抱着她说, “外人都说我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我自己不觉得。”
还有那句赌气似的“但是他不愿要我,那我也不想要他了。”
她突然抬头看向宁珣:“既然阮大人来了,殿下不如遣人去问长乐一声?”
这世上有太多不能左右之事,但起码,能少留一丝遗憾也是好的。
宁珣去正殿时,已经叫人候了小半个时辰。
殿里没留人,连怀和也止步殿外。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东宫互演手册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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