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县城参考中考的前一天,王秀荷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方嘉嘉误了些时间。害得她走入 45 座的大巴车时,车里已经没座位了。
陈老师站在过道上和班里那几个尖子生在聊着什么,方嘉嘉背着包,局促不安地站在司机旁边。
她的同桌向恬和另一个女生坐在一起,招呼她和她们挤一挤。
方嘉嘉有些犹豫地朝她们的座位走过去,她不想挤着她们,可是自己一个人站着显得太突兀了。
比起无处落座,她更讨厌被一群人注视的感觉,虽然大家的目光并没有攻击性,但是总能让她感到局促不安。
她还没走到同桌的座位旁,叶校长的车在即将发动的大巴车旁停了下来。
“陈老师,你们班坐得下吗?坐不下的话我车上还能坐两三个人。”
方嘉嘉侧头看向窗外,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叶校长,还有坐在副驾驶的叶朗。
“叶校长好,我看看啊。”
笑容满面的陈老师匆匆环顾了一下车内,视线淡淡地从还没落座的方嘉嘉身上滑了过去,最后落在早就已经就座的班级第二名和第三名身上,“希沛,晓虹,你们俩去坐校长的车。”
周希沛和李晓虹兴冲冲地钻进了校长的车,方嘉嘉心里却涌出了小小的失落。
当时的她也很想跟叶朗坐同一辆车。可是校长的那辆车仿佛已经被陈老师设定了门槛,成绩平平的人没有准入资格。
烟已燃了大半,方嘉嘉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觉得来人应该是某个酒足饭饱的男人。大概是懒得在卫生间排队等位,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撒尿。
一定是个男人中的男人,才会敢于对着大自然露短。方嘉嘉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叶朗的脚步停在转角处。
他看到她指间的烟时,微微怔了怔。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山坡上的那棵柿子树,目光也停驻在那个孤零零的干瘪柿子上。
寂静在他们和那棵树之间,如方嘉嘉指间的轻烟般升起。
叶朗望向她,只觉她的周身仿佛笼罩着如烟雾般飘渺却又真实可感的孤独。
方嘉嘉静静凝望着那缕轻烟,从那里面看到了那个不断在状元小卖铺、教室、画室、寝室、办公室、会议室……慌慌张张找位置的自己。
“方嘉嘉。”叶朗轻声打破了沉默。
闻声,方嘉嘉夹着烟的手颤了颤,一小撮烟灰飘落在她脚边。她侧头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叶朗感受到了她身上放射出的强烈的戒备,“前天是我太失礼了。”
“为什么要道歉啊?”方嘉嘉随手捡起一根细小的木棍,在泥土上漫不经心地画出一片狭长的叶子,低头轻笑道:“你不用过意不去,我那天是故意的。”
叶朗被她两句话说懵了,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也认不出我,故意跟你打招呼就是想看你尴尬的样子。”
方嘉嘉捻了捻手里快要燃尽的香烟,她抬眸看向他,嘴角溢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狡黠,“就是个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没什么恶意。顺便验证了一下我自己到底有多平庸。”
“不是,你别这么说。”叶朗眼神闪躲了一下,有些无地自容,“是我记性太差。”
他怎么可能记性差?这种毫无技巧的自损倒显得她在自怜自哀。
“你不是记性差,你比我们都聪明,所以很早就学会了筛选记忆。就像课本里的那些知识点,你更懂得怎么样略去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记住真正重要和关键的部分。”
方嘉嘉慢速说完这些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坐哪儿啊?”
叶朗愕然地沉默了几秒,似乎没太听懂她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提问。
“你是说等下吃饭吗?希沛和李晓虹她们在那边坐了一桌。你要一起吗?”
“我记得你当时坐在靠右边窗子的倒数第二个座位。”
叶朗脸上显露出答非所问的拘窘,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一直没有同频。
这几句话,让他感觉像是 15 岁的自己遇到了 27 岁的方嘉嘉,完全跟不上她聊天的漂移思路。
方嘉嘉缓缓将指间的烟在脚边的泥土里按熄,那缕在他面前畅所欲言的勇气也随着轻烟快速散去。
她直接将熄灭的烟头握在手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重新将双手揣进卫衣兜里,垂眼看着脚下的石板。
“我不知道我该坐哪儿。”
第09章 .失败独一份,悲伤十大碗
向峻宇见方嘉嘉从院子的侧门冒了头,刚抬起右手准备招呼她落座,就看到叶朗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他顺势将抬起的右手落在了身旁那张空椅子的靠背上,搭了几秒。
方嘉嘉朝席间扫了一眼,走到向峻宇身旁的那个空位坐了下来。然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握在手里的烟头扔进了座椅后面的垃圾桶。
向峻宇微微侧头瞄了一眼,眉心紧蹙。真是出息了,她还学会抽烟了。
叶朗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默默走到周希沛身边的那个空位坐下。
红白喜事的酒席上,多数人都在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方嘉嘉没有可闲聊的对象,心无旁骛埋头吃饭。向峻宇看着她面前那只碗,仿佛永远不会见底。
他感觉她今天要么是想吃回本,要么就是想把自己撑死。
方嘉嘉嘴里吃着这桌的菜,耳朵却长在了叶朗就座的隔壁桌。
他们聊了些什么,她是一句也没落下。
叶朗时不时看一眼对桌那个埋头吃席的人,她的神态举止和刚刚在屋后抽烟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他在云熙雾攘的模糊记忆里东奔西跑,很想从里面找出曾经的那个方嘉嘉。
今日酒席的大厨是何越山,178 班的吨位王者,土家十大碗的烹制人。在各个村镇的红白喜事上巡游掌厨的酒席红人,现在正站在周希沛身边,为师母振振有词地介绍老同学。
主题大概是:陈老师带的学生都很优秀。
第一碗:农家贺菜。方嘉嘉咽下嘴里的菜,没吃出肥瘦肉丝和红薯粉之间的区别。
何越山正在夸的覃森。职高毕业后学做木工,拿过全国性技能大赛的奖。
覃森如今开了间“琢木工作室”,带了一批学徒,接的都是价格不菲的订单。
第二碗:千张贺菜。胡萝卜和墨鱼一起嚼在嘴里有蜡的味道,方嘉嘉想吐掉,又觉得那样很不礼貌。
坐在覃森身边的陈新,一直没怎么说话。外公是湘西的竹编匠人,自小随外公习得一手竹编手艺,他是被官方认证过的竹编非遗文化省级代表性传承人。
陈新大专毕业后和外公合办了“澄心竹艺”竹编厂,他们家的竹器产品销往全国各地。
第三碗:木耳土鸡。木耳里好像全都是木头的味道。方嘉嘉心想,难怪叫木耳。
178 班曾经的人气女王周希沛邀请大家今晚去即将试营业的云溪农庄小聚。
云溪农庄作为茶果山村重点打造的项目,内有精品民宿、果园、茶园、悬崖酒吧、无边界泳池……方嘉嘉也只是听说过,从来没去过。
第四碗:海带炖猪脚。方嘉嘉艰难地咀嚼着嘴里的海带。好难吃,这海带真的不是皮带吗?
突然来了个中学生跑到李晓虹桌旁亲热地和老师打招呼。
李晓虹,曾经是沵湖中学的优秀毕业生,现在是沵湖中学的优秀教师。不管是当学生还是当老师,她一直都是那么优秀。
第五碗:粉蒸肉。方嘉嘉实在是没吃出什么肉味。
周希沛在介绍叶朗的近况。方嘉嘉这才知道他研究生毕业后没留在北京,做过两年历史剧的编剧,现在是上庸市文物局的公务员。
方嘉嘉发现自己暗恋叶朗的心态和追星的粉丝心态差不多,不喜欢那个人之后就不会继续追他的动态。
周希沛嘴里的那个叶朗,她根本不认识。
话虽这么说,当初毕业时最终决定去北京工作,也不能说完全跟叶朗没关系。
那个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北京和叶朗待过的北京,是不一样的。
第六碗:土家扣肉。一筷子梅菜被方嘉嘉夹进了碗里,然后她仿佛被按了暂停键般停在那里。
向峻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又像被重新按下了启动键,表情木然地把碗里的饭菜往嘴里塞。
向峻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侧了侧身子低声提醒她:“少吃点。”
“嗯?”意识神游中的方嘉嘉没听清他说什么,两腮鼓鼓地看向他,像个嘴里囤满了粮食的仓鼠。
向峻宇顿了顿,敛容正色道:“别吃了。”说完他就后悔了。
音量没控制好,话音一落就看到了那只吃懵了头的“仓鼠”眼底忽然闪烁出委屈的泪光。他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这下不光是同桌的人了,隔壁桌的人纷纷向他们掷来探询的目光。
方嘉嘉感受到大家投来的炽热视线,烫得她抬不起头。她慢慢放下了筷子,低头看着自己帆布鞋底沾上的泥,心里快委屈死了。
听着老同学们的辉煌履历,北漂失败者自觉形秽。成功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吃个饭还要被人凶巴巴地叫停,现在被一堆人盯着看,追着陈老师去世的心都有了。
坐在向峻宇身边的男人打抱不平了,“向书记你也是,一个村还不够你管的,女朋友吃个饭你也管?”
“就是,能吃是福!”坐在对面的邻村大婶也插话道:“书记你家底那么厚,还怕人家给你吃垮了啊?”
“人家小两口吃饭拌嘴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也是话多,喜欢打岔。”
“书记你别欺负我们嘉嘉老实,小心我跟王秀荷告你的状!”
张翠凤也顺口打了句帮腔,然后赶紧从自己钩织的毛线手机袋里取出手机,给王秀荷发消息通风报信。
向峻宇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村民的嘴有多厉害,他每天都在见识。若是当场否认,他们就能顺势当场撮合,恨不得直接给人家的丧事办成喜事,没完没了。
方嘉嘉埋着头,恨不得把村头的喇叭摘下来举着大喊:我不是向峻宇的女朋友!
那些村民七嘴八舌的时候,叶朗一直没有再去看低头沉默的方嘉嘉。他觉得没必要在她的窘迫上再多加一道视线。
向峻宇见方嘉嘉的头越来越低,不希望大家继续念叨,“小姑娘脸皮薄,都少说两句。”
他没有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方嘉嘉又气又急。她在桌底下对着向峻宇的鞋后跟踢了一脚,像是提醒,也像是发泄不满。
向峻宇倍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信了那句老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面不改色地挪了挪脚,给方嘉嘉碗里舀了一勺小河鱼,“吃你的。”
第七碗:米辣子扣小河鱼。看起来很好吃,方嘉嘉一口也没吃。她也是要脸的。她甚至不敢偷瞄对桌的老同学,生怕和他们抛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自然也不知道李晓虹那道充满求知欲的视线正在她和向峻宇身上,来回游移。
何越山正满脸红光介绍着他初中时热烈追求过的唐小穗,粉丝不少的网红。
唐小穗算得上是真正躬耕于野的新农人,就连肤色都能让人联想到日光下的健康小麦。
她经营的万穗有机农场,瓜果鲜蔬供不应求。最近新开辟的共享农场也成功地跟上了云种菜、云养殖的热潮。
不慌不忙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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