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不了王秀荷的骄傲,却也不想因为失业承受王秀荷滔滔不绝的说教。
落叶黄毛呢大衣叠穿黑色高领针织衫,黑色裤装衔接亮黑色高跟裸靴。
高马尾,再化个上班时都懒得化的淡妆,戴上那对非必要场合不出场的足金枫叶耳钉。
站在穿衣镜前看了看,很成功地伪装出了衣锦还乡的气场。
向宁出门太早,她起得太晚。拖着行李箱磕磕绊绊走到了茶社,她们俩又亲密地“聊”了一会儿。
站在路旁那棵桂花树下等向峻宇的车来接她时,她又看到叶朗了。
他好像每天早上都会去心聆茶社隔壁的咖啡店买咖啡。
方嘉嘉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垂眼看着地上那颗从水泥地板的束缚里逃脱的鹅卵石。
想到自己昨天晚上暗暗发过的誓,有一种不敢与人对视的羞耻感。
上去搭讪都不敢,还上床?真敢想。
她的脸颊泛起自嘲的浅笑,然后又朝着隔壁的咖啡店瞥了一眼。
叶朗一开始并不确定她就是昨天那个穿粗线毛衣的茶社员工。直到她朝自己看过来时,他终于敢确认了。
他准备打招呼的手还没抬起来,方嘉嘉就迅速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脚下的那颗石子,用鞋尖轻轻踢了一下,让石子又落回了为它量身定制的那个小水泥坑里。
等咖啡和等车的人,瞬间都有些心猿意马。
突然很想看叶朗尴尬的样子。老同学和他打招呼,他喊不出对方的名字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也不熟,开这种玩笑会不会太没有边界感了?
方嘉嘉的余光看到他从店员手里接过了咖啡,恶作剧再不做,好像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叶朗。”
她先是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才慢慢看向他,脸上带着像昨晚一样明朗的笑容。
叶朗脸上的错愕是有层次的,她不是聋哑人?她认识我?她是谁?
方嘉嘉的手已经紧张地在大衣口袋里攥成了拳,却火上浇油地又说了一句,“老同学,好久不见。”
“你好。”叶朗的脑子里疯狂搜索着自己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名字,他记得的无非就那些名字。要么是成绩很好的那几个,要么是特别调皮捣蛋的。
从马丽到桑妮和艾薇蕊,搜索失败。他脸上的尴尬和眼里的歉意越来越明显。方嘉嘉都有些不忍心再继续盯着他看了。
“你是?对不起,我之前转学太多次。”
方嘉嘉听到他紧张又沮丧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哦——”方嘉嘉把这个语气助词轻轻地拖出了一个小尾巴,然后让他亲眼看着笑容在自己脸上一点点消失。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对他进行一种漫长而残忍的心理凌迟。
原来看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陷入窘境,并不会有任何快感。
叶朗似乎还在等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完全没有把自己那个不值一提的名字说出来的打算。
向峻宇的车在街对面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见方嘉嘉在和人聊天,他给了他们寒暄的时间,但是车不能在路边停太久。
“峻宇哥,你到了?”方嘉嘉接起电话后,刚刚还在恶作剧的人,气焰顿时被某种隐形的威严掐灭。她朝街对面看了一眼,“嗯,看到车了。”
“我帮你把行李箱拎过去吧。”叶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找什么补救措施。
方嘉嘉紧紧握着自己的行李箱拉杆,淡淡地说:“不用麻烦。”
也不熟。这三个字在嘴里巡游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她视线闪躲地朝叶朗挥了下手,“拜拜。”
她还没走到斑马线中间,两个行李箱就被大步流星走过来的向峻宇伸手拎了过去。
叶朗五味杂陈地看着那辆军绿色的 jeep 角斗士开走了。一缕带着懊恼的怅然若失在心头轻轻滑过。
向峻宇和向文楷的曾祖父是亲兄弟。方嘉嘉对哥哥这个当过兵的好兄弟,又敬又怕。
上了车,她也是安静地坐在驾驶座的后座,一声不吭。
或许是因为当过五年兵的关系,向峻宇身上没有大多数同龄男人常有的油腻和世故。
极度自律,作风优良。除非下暴雨,每天早起都要沿着村里的主道或小道跑个几公里。
那张坚毅的脸上依然有军人的棱角,刀凿斧刻一般。
去年,并不是村支两委换届选举的时间。上一任村书记因纷杂繁琐的村中事务感到力不从心,提出了辞职。
符合竞选标准的向峻宇自告奋勇,通过村党支部党员选举成为了向善坪村的新一任村书记。
谁都没想到,退伍复员后在外事业有成的他会回到向善坪村当村干部。毕竟这份工作是出了名的吃力不讨好,事多钱还少。
年前,向峻宇带着村里的两个年轻人到上庸市九安区、五陵区的几个示范村考察学习了一趟。昨晚看到王秀荷发的朋友圈,在评论区顺手道了个喜。
王秀荷立即一个电话打给他,先是建议他抓紧时间找个对象,早点结婚生子。然后自然而然地把话头过渡到了方嘉嘉身上。
“峻宇啊,你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和文楷一起在家里吃住的,我把你也是当半个儿子的。我跟你说话一直不见外的哦。”
“你也要早点找个对象,把婚结了。你这个条件什么样的对象不好找啊?莫拖了哦。”
“说到你又想到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嘉嘉,一把年纪了还不嫁出去。二十七八了还孤家寡人地跑回来过年。”
“峻宇,你还在市里考察吗?你明天要是回村里顺便把嘉嘉带回来,她肯定赖在向宁那儿的。她对向宁比对她亲妈还亲。”
方嘉嘉对她妈妈这种平白给人添麻烦的行为深感厌烦。昨晚就给向峻宇发了消息,说自己已经买好回家的汽车票了。
向峻宇昨晚睡得早,没看到她的消息。早上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说自己会去心聆茶社门口接她。带着些不容反驳的霸道。
回家的车里过于沉默,总要有人抛出个话题,打破暖气里流动的尴尬。
“嘉嘉,刚刚那是你同学?”
向峻宇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方嘉嘉不想把话聊开,蚊子般“嗯”了一声。
“还在之前那家公司?”
如果说自己失业了,那话题可延伸的方向就更多了。
方嘉嘉轻轻扯着拇指上新长出来的倒刺,“嗯。”
“以后打算在北京定居?”
在北京定居?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方嘉嘉心里回了一句,猛地用力扯掉了倒刺,疼得轻轻“嘶”了一声。“没那个打算。”
向峻宇没再追问什么。方嘉嘉看着窗外的村野,四处都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
道旁的村民自建楼房外墙,都被绘上了水墨画。
起初她还觉得新鲜,可是车子经过了几个乡镇,都是大同小异的画风,慢慢就觉得有点视觉疲劳了。
整齐划一的确可以制造出一种规整的美,但是也残忍地消灭了每个村镇自身的底蕴和味道。
想到这里,方嘉嘉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车里过于安静,这声叹息也显得格外清晰。
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方嘉嘉见车子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她像是给自己解绑一样迅速解了安全带,匆忙道谢。
“谢谢峻宇哥,今天又麻烦你了。”
王秀荷看到向峻宇的皮卡在门口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里堆着层层叠叠的深意。看到自己女儿下了车,她喜笑颜开地说:“峻宇回来啦!”
方嘉嘉见怪不怪了,就连他哥的朋友在这个家里都比自己受重视。
看到站在一旁的女儿,王秀荷满眼挑剔,“学人家减肥啊?不吃饱饭哪来的力气上班?”
别人家的爹妈都是“人前不训子”,王秀荷是不在别人面前数落自己的女儿就不舒服。
向峻宇把方嘉嘉的行李拎出车厢,行李的主人赶紧伸手去拉。结果向峻宇根本没打算撒开手,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背慌张地划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将行李箱拎进了状元小卖铺。
路过的村民纷纷将目光投向状元小卖铺,乡村里的视线总是异常执着且充满遐想。
他们审读着王秀荷看向书记的眼神,分明就是丈母娘看姑爷。
因为心里有悬而未决的疑问,叶朗下班后回了趟父母家。
他从叶楚轩书房那个书柜的最下层找出了一摞老相册,认真翻看自己小学和初中的所有班级合照。
越看越没头绪。根本看不出谁像那个今天和他打招呼的老同学。一想到自己今天在她面前那些失礼的反应,他就感到格外歉疚。
对着老同学热情地打招呼,结果对方根本叫不出你的名字。任谁都会觉得难堪且失望。
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甚至都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刚放下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来电显示:周希沛。
“叶朗,班主任陈老师去世了。后天的葬礼你有空过来吗?”
“陈老师去世了?”
“对,就今天上午的事。走得太突然了。”
“葬礼是后天?”
“是的。”
“我会早点过去。”
叶朗拿起那张沵湖中学 178 班毕业留念合照,看着照片上坐在前排的班主任。
明明是个斯文又温顺的人,却对着镜头做出了那么严肃古板的表情。
时间如利剑,总会在不经意间直刺那些已经落灰的回忆。
第05章 .状元小卖铺,关张倒计时
方嘉嘉又回到了状元小卖铺。
沵湖中学校门口的这套平房,建成了一个大大的“凹”字。
如果用航拍的角度俯瞰,这座房子仿佛在向门前那条四米多宽的水泥路索取拥抱。
这条两百多米长的水泥路,交错叠积了一届又一届新生和毕业生的脚印。
装潢老气的状元小卖铺却一直在那里,就像个留级了很多年的学生,又笨又土。
它之所以一直没有消失,是占尽了地理位置的便宜。学生们进出校门时,它总是会最先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在青春期的方嘉嘉眼里,状元小卖铺里来来往往,都是如风般进出的青春。
不慌不忙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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