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黑暗的溪流中,手执木勺与木桶,一下一下地捞水。星辉与月色透过水面,
映射在我眼睛里,种下一尖一尖的白光,被刺激得流了泪,手里仍是未停。
渐渐地,我发觉,自己捞的不是水,而是秋叶的脏血。
秋叶仰着细白的颈躺在河畔,仍是那张绝美靦腆的脸,带着微笑。
他腹部开了好大一个口---源源不绝的萤火,像是血流,从他的体内逸散。
我额头冒出碎汗,急着要把明灭飞盪的火光捞回去,盛了一桶又是一捅,往内倾倒,
肋骨缝隙霎时又溅出好几点萤光,那破损的躯壳,怎么修补也没能补上缺漏。
丢开手里的勺与桶,跪在秋叶跟前,试着用手将伤口,紧紧覆盖。
伤痕太长,我一边笨拙地挤压,一边将脸颊贴上---
贴在秋叶胸前,彷彿悲伤的兄长,绝望地探测断气幼弟的心音,一切那么冰冷寂静。
萤火黏在我肌肤上吸收,我终于感受到秋叶自寻伤害的、切肤的螫痛,痛彻肝腑。
鑽我的耳也鑽我的眼。我突然忍不住哭了,为秋叶的旧创与自己的新痕。
泪水嚐来像苦梨的汁液,我哭得那么久,以致于泪水都使瞳孔变形、灼伤。
我的眼睛变成凤凰的眼睛。薄唇幻化为冒烟的炉,披散的额发,窜出千丈火舌,
终于我成了蜡炬,孤独地站在子夜的风里,浴火、成灰。
在办公室的桌上猛然惊醒,一身冷汗一脸泪。幸好,无人察觉我的狼狈。
休息时间大多数的职员都去用餐了,看了看錶,剩半小时。中午多少得吃点。
就在那个时候,彰秀出现了。
「请问安藤先生在吗?安藤律。」彰秀的声音很低沉。高个子一点都藏不住,
站在门口就引人注目。服装仪容仍是整理得一丝不苟,型录走出来的范本似的。
同事明显也对他有印象。
「律!上次那个药剂师找你!」柏木前辈走过来拍了我的肩膀,低身说悄悄话:
「怎么,两个大男人联谊到最后交起朋友啦?看你身上这些伤......不会是打架了吧?」
「没甚么。」我下意识地遮掩自己瘀青、破皮的嘴角,有点难为情。
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大腿内侧的肌肉还在微微抽痛;立花蚕蚀过整个清晨的地方,
要让感觉消失没那么容易。是了,他是如此执拗拥挤的爱着,将种子扎入我喉颈,
枝叶不断往外扩张往外膨胀,根部则紧紧绞着我的脏器。要伤害他是那么容易,
在分崩离析前,拔除一株种在骨肉里的、丛生的荆棘---祇要丢弃就行了。
可为什么这念头让我打从心里颤抖?为什么有一部分的我,对他感到悲哀而同情?
目光与彰秀对上,他提起手中的双份便当,和善地打了声招呼。我微微点头,
向他示意跟过来,两人到隔壁的吸菸室用餐---我们在黑色沙发上坐定了。
「帮你准备了一点便当。昨晚喝醉,今天应该没什么胃口吧?这些菜都很清爽。」
彰秀打直背脊,认真地介绍午餐内容;我点了根菸,一面浅笑一面听他说话。
隐隐约约觉得这傢伙是真心待我好。
金蝶似的阳光从窗外照入,洒在我们身上。用餐,交谈,我与彰秀像是真正的朋友,
我想这才是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然而怎么办呢?我无法使自己还原了。
经歷了天桥下盲黑的那一夜,原本就不够坚强的精神,已被恶梦啄得斑斑红红。
那些秋草般匍匐在脚下的死亡,母亲的死,父亲的死,甚至秋叶的死,
我喜欢的人,一个一个别过头,走向黑水的深井---永远是这样无可奈何。
这几天堇不进食了。她瘦得像火柴,永远面对着窗外,唤她也不应。
立花则苦缠着我,用他狰狞而温柔的矛盾来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祇能睁着瞳仁,
疯狂而后清醒,清醒而后疯狂,打着寒噤面对这自己编织的苦剧。
从立花的泪水中我知道他难受。他对我的肉体施暴,却哭得像孩童。
面色惨青地发笑,我用笑声一吋吋刮他的心,让他昏黑让他迷失,我得到了什么?
復仇的权力与快意吗?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种痛切的悲凉,其馀没有了。
他越是流着眼泪说爱我,把菸头拧在我锁骨上说爱我,我心底越是湿冷。
除了他在我身上烧烙过的、殴打过的肌肤还散着暖意,其馀地方都是凉的。
凉得让我害怕。他是多可怜的一个人,可怜得我想要原谅。
但如果我同情他。如果我怜悯他,谁又能怜悯我?谁来怜悯我那孤伶伶上吊的母亲?
得狠下心纔行。在他痛苦地说着爱我的时候,远远地,毫不恋栈地离去,绝不停留!
不知滋味地咀嚼饭菜,我一直低着眼,彰秀忍不住问了:「还合胃口吗?」
我点头,急急喝了一口水,却冷不防呛到,咳了好几声。
好不容易缓过气,我慢慢开口:「彰秀。你一个人住吗?」
「嗯。」
「或许你会觉得有些突兀......但借我待几天行不行,我,还有我妹妹小堇。」
「这跟你身上的伤口有关吗?」彰秀问:「想离开烦恼的源头?」
「是啊。」我茫然地笑了:「你拒绝也没有关係的。」
「等你整理好,我可以开车去接你们。」彰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问题。」
「那太好了,谢谢你。」捻熄菸蒂,我重新抬头,静静望着彰秀的眼睛:「谢谢。」
彰秀收拾了饭盒,他伸过手摩娑我的唇角......我以为自己要被吻了。
「有饭粒。」
彰秀见我脸红,忍不住笑了。笑声低沉温和,给人一种放心的感觉。
我羞赧得抬不起头。睡眠不足的、惺忪的睫毛微微垂下:「对不起,我误会了......」
彰秀若有所思地注视指尖的饭粒,然后伸出舌头吃掉了。
我僵硬地呆坐着。
彰秀宽大的手,渐渐触碰我耳侧柔软的瀏海,他冷肃地注视藏在头发底下的疤痕。
他的指尖,滑过立花打穿的耳洞,一个又一个......接近后耳缝合的旧伤:「律,
你没有误会。在联谊时,看着你的侧脸,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你是那种,
格外容易被同性注意到的目标---接近你的男人,肯定比女孩子多吧。」
「不......不要碰我!」我头皮渐渐发麻,警觉地拍开他的手。
彰秀也吃了一惊,手掌尷尬地静止在半空。一把抓起菸盒往外走,正要开门,
彰秀就从旁转紧门锁,驀然扯下吸菸室玻璃门的帘子,把外头的视线隔绝了。
「律后颈与耳朵上的咬痕,不像是女人留下的呢。」彰秀压低了音量:「你出门时,
有照过镜子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想隐瞒都没办法啊。对方相当兇暴的样子。
一定爱你爱得,不愿意分给任何人吧。像孩子揣在怀里的苹果,紧紧捏出指痕,
也不给人碰一碰。」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会让律的枝叶枯萎成那样的,他掐得太狠!」
我摀住耳朵,嘶嘶吸气,彰秀的话字字刺进了骨缝里,我成了一隻受伤的刺蝟,
蜷缩在门板前恐慌震慄:「别再说了......」袖口缓缓濡湿了,那些斑斑的酸泪,
难道是从我眼眶流下的吗?为什么我对此毫无所觉?整个世界鬱积的微尘与孤独,
席捲而来,我想我的忍耐到了临界,我想我已经濒临崩溃的底线,狠毒的是立花吗?
让他黑甜的耽溺多年,在柔软的谎言里缠陷,静静编织着美梦的我也是狠毒的吧!
在立花紧紧掐着我的喉咙时,我也紧紧绞着他的心,像毒蛇一样狠咬不放!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变得那么容易软弱,那么容易泪流满面?
血脉里滚滚流动的是安藤家癲狂的血,同一个时间带,大家都变得奇怪了---
毁灭的毁灭,封闭的封闭,我又怎么能逃脱根植在四肢百骸的命运?
秋叶还活着的时候,望着他床上的疯态,我还可以觉得自己相较之下是正常的,
然而秋叶死了!在我面前活生生地被一段学生时代受创的感情开膛剖肚!
痛苦从他的胸口满溢出来掳获了他!他跟我一样,飢饿的渴求一个解脱!
我......很害怕啊!跪在血红色的天鹅绒地毯上,仰望秋叶的垂死,
我是那么恐惧、那么苦渴,因为我发觉内部有一股黑色的骚动,正在浮涌!
我其实是羡慕的!我羡慕秋叶能够亲手为这一切做个结束!
彰秀抱着我颤抖的肩膀,可我感觉不到他的温度,我张着空濛的双眼,牙关打颤,
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也看不清楚,被这么温柔的抱着,我脑中却只有立花。
老旧照片里与母亲合照的立花,在漫天烟花下牵着我幼弱的手,像幽灵一样的立花。
为我仔细冲洗受伤部位与上药的立花,专注画设计图的立花,带着玩世不恭的眼神,
一边轻松哼歌、一边泡着香醇咖啡的立花,流着泪将菸头按入我肌肤的立花。
我上了癮,那癮症的名字是立花道雪。撕裂我的,深爱着我的,我所恨的男人......
而我将为此万劫不復,堕入深渊。
仓促地收拾放在银饰店二楼的衣物,我提着行李箱急急下楼,多待一刻都受不了,
我得走,离开这个让人越陷越深的地方。立花门口拦我,被我一下撞开。
两人在店门外拉拉扯扯,模样狼狈可笑到了极点。
「律!你做什么呢?」立花急得大吼。
「我收拾行李走人。」冷冷地开口,我没有回头。
「这几年我们过得好好的,你这是为什么!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吗?是我昏了头,
做了过分的事情,说了难听的话......我给你道歉!要我怎么补偿都行!」
立花一下子把我扳过来面对他的脸;平素镇静的英俊五官,急得都渗汗了。
「没有为什么,也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情。」我慢条斯理地说:「你听好。」
「我祇是不需要你了。」
立花双眼暴张,额冒青筋,手指猛地陷入我肩头,捏得骨头微微发出声音。
他的眼珠恐怖地来来回回转动,企图在我眼底搜索任何,有可能是恶作剧的徵兆。
然而我是认真的。
在明白过来的瞬间,他驀然松手,颓丧地靠着店门,神情空洞。
因为大受打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蜜糖色的瀏海垂散在他鼻樑上,遮住了眼睛。
沉默地凝视他抿紧惻酸的唇。夕阳下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发抖的唇。
我知道这场游戏结束了。
再芳烈的醇酒,也会有清醒时候。
走在落叶的街道上,脚步发出萧瑟的声音。我终于在傍晚回到了自己的家。
像是一个身处异乡太久的游子,推开门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心慌。
行李放在玄关,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我整个人颓倒在自己的影子里。
四肢渐渐收紧,缩成渺小僵硬的一团;我摀着额头,扭曲了面容......无声哭泣着。
呼吸变成极为艰难的事情,胸口好疼啊。
妈妈。你被拋弃的时候,也那么疼痛吗?
为什么明明痛苦的该是立花,我却那么难受呢?
救命啊。妈妈。救命啊。爸爸。
救救我。小堇。
不要离开我。秋叶。不要丢下我。
一个人奋斗到现在已经好累好累了,你怎么忍心丢下我?
章十二 拋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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