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谢怀月从柜子里取了一瓶梅子酒。
果酒度数不高,带着很清甜的梅子果香,盛在玻璃杯里相当好看。
谢萦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霄,小声和哥哥咬耳朵:“他喝不出来味道的,给他倒杯酱油就行。”
“你这样不好吧,小萦?”客厅里的鬼没有味觉,听力倒是相当灵,登时慢悠悠道:“俗话说得好,分手之后见人品啊。”
少女牙根痒痒地端着酒杯过去,正准备踩他一脚,却发现霄居然正在摆弄着她的游戏机。
谢萦噎了两秒,感觉眼前的一幕简直有点魔幻。
沙发上,头发挑染成紫灰色的青年,一身机车皮衣潮得可以上杂志封面,手里拿着她的任天堂游戏机——任谁看,这都是个很时髦的男大学生。
谁知道这身皮下面,其实是个已经死了几百年、能耐大得吓人的老鬼呢?
霄在手柄上左按按右按按,鼓捣了一会,居然还真把游戏启动了,魔性的印度风歌曲立刻响彻整个客厅。
谢萦还以为霄看懂了上面满屏的日语,顿时惊呆了,走到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只是在乱按手柄。
游戏翻来覆去地失败又重新开始,一段音乐响了十多遍,少女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把游戏机从他手里抢了过去:“你又不会打,还我还我!”
霄也不生气,欣然道:“那你教我?”
“你得了吧,做鬼有必要这么紧跟潮流吗?”谢萦嘀咕着,从电视下的柜子里翻了副扑克出来,“打这个好了,正好人多。”
正事在餐桌上说了一半,又转移阵地到了茶几边。三人一鸟围坐着,趁着谢萦洗扑克的功夫,霄在茶几上铺了张湖北省地图,用铅笔在上面圈了一个位置。
“就是这里。”
——宜昌。
谢萦地理一向不怎么样,不过她是学水利的,而宜昌恰好是一个这个专业所有学生都知道的地方。
因为中国最宏伟的水利工程——三峡大坝,就坐落在那里。
千里长江行至此处,峡区奇秀壮丽,急流汹涌泱漭,又被截为平湖。
少女开始分牌:“这里怎么啦?”
霄的铅笔在地图上点了点:“近几十年来,这片水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一张口就是几十年的时间跨度,这时霄看起来又有点老鬼的样子了。
谢萦探头过去仔细看了看,只见那个位置大概介于西陵峡和三峡大坝之间,在行政区划上应该属于秭归县,不过霄圈得很粗略,画进去的河段搞不好有将近三十多公里。
“哪里不对劲?”
“这片江里,可能已经养出了一个‘界’。”霄的语气很平淡,“藏在水里的一团水,船进船毁,人进人亡。至今没引起过什么注意,可能是因为它一直在随着江流漂移,浮浮沉沉,并不停留在固定位置。”
不生活在水边的人通常很难理解这种事——明明江面风平浪静,可是在里面游泳的人,突然就开始往下沉,无论怎么挣扎都浮不上来,就像水下有鬼在拽着他的脚往下拖一样。
其实那是水下的漩涡,人进去了游不出来,把船掀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混在水里的一团水,也许已经形成了某种意识,它想把误入其中的船和人绞成碎片,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三人一边聊着,牌局也正式开始。
鬼车收着翅膀蹲在主人身边,谢萦拍了拍它的一只头:“去,帮我看看他手里是什么牌。”
怪鸟瞧来瞧去,实在不敢把头往九幽之主旁边伸,可主人有令也不敢不听,一时间纠结得九只脖子快要缠成了麻花。
谢怀月朝它招了招手,鬼车赶紧扑着翅膀飞了过去,躲在他背后不肯出来了。
霄瞧了谢萦一眼,慢悠悠道:“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我手里最大的牌是K。”
少女切了一声表示不信,动作却很诚实地丢了张A出去。
谢怀月适时问道:“所以,你是想对它做什么?”
“这几十年,这团水吃掉的人命只怕不少于一百条。”霄说,“我想请你帮忙,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找出来,解决掉。”
谢萦愣了愣,有点诧异。
“我不记得你有这么热心啊?”
霄几年才在人世露面一次,而且停留的时间都非常短,更从来没有维持过什么秩序。谢萦以前还吐槽过,作为一个死人,他还真是一点活人的事都不管。
霄摇摇头,笑了:“我说了……这团水里可能已经养出了一个‘界’。”
——绝大多数情况下,鬼魂非常非常脆弱,是不可能做得了什么事的。
极少数的鬼魂被外力压进了新的躯体,经年日久之后,它们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变化,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鬼了——比如与傩戏面具化为一体的杨总督,和拥有了老鼠身体的食宝鼠们。不过,经历过这种转变的鬼,心智都会受到非常严重的侵蚀,到了最后,几乎只能像野兽一样凭本能行事,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得了。
还有一种情况非常非常罕见。
在某些极特定的环境下,某些鬼保持住了原始的形态,却能对人世施加影响。
这一小片地方,就像一个迭在了现实世界上的领域一样。出了这里,鬼还是太阳一晒就化,在这里面,它却能发挥出非常不讲道理的力量,甚至能像造物主一样,制订这一小片环境的规则。
这个地方,就被称为它的“界”。
在这样的“界”里,鬼魂可以长期存在下去,直到从中汲取了足够的力量,能够脱离自己的“界”自由行动。身为九幽之主的霄,当年恐怕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他说得简略,不过少女已经立刻明白过来,咕哝道:“我懂了,就是旧的老大不想有新人来分地盘呗。”
怪不得这人平时对什么都不上心,这次却巴巴地主动找上门来,原来是准备把后起之秀掐死在摇篮里,根本不是关心活人的事嘛。
霄摸了摸鼻子,好像被她说得有点尴尬:“好像是这样,但这话被你一说怎么就变得有点奇怪……”
少女很干脆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啊,你找我干嘛,怎么不自己去?”
闻言,霄像是有些发愣,他定定望了她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微微垂眸,笑了:“人世之水,不是我该涉足的地方。”
谢萦其实没怎么听懂这句话。
能耐这么大的鬼,还有去不得的地方?
不过少女很快又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霄不是个溺死鬼吧?这是有心理阴影啦?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谢萦心想这就不刺激他了,于是只是矜持地稍微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
“我倒是可以走一趟,不过你给我什么好处啊。”
“你想要什么好处?”
少女抓了抓头发,一时间还真有点想不出来。主要是提小了觉得亏,可是想狮子大开口吧,她目前又确实没什么大事。
说到底,她有什么事要求助于一只鬼呢?霄能替她办什么事吗?总不能管他要钱吧,而且要钱他也肯定不如兰朔打钱快,万一给她搞来一堆冥币怎么办……
谢萦正在沉思纠结,哥哥微笑着开口道:“实在想不出的话,那先欠着怎么样,等你想到了再说,想必大人不会不守信约。”
几局扑克打完,交代完具体的情况,霄也没有久留的意思。
他看了看时钟,起身朝他们兄妹二人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少女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机,一边打节奏音游打得行云流水,一边头也不抬道:“噢,不送了,拜拜。”
她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谢怀月只好从衣架上取了风衣,把霄送出门。
七点多,落日最后的余晖还在天幕尽头,熔金般的碎光洒落在谢怀月的长发上,在他侧脸上映出如血的色泽。
从他们走出房门开始,周围像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起初像蝉翼一样轻盈地浮动着,慢慢的,雾越来越浓,将斜阳最后的光芒吞噬其中。
雾中隐约可见扭曲的黑影,跪姿伏地,双手高举,托举车架,准备迎接主人的归来。
谢怀月微微颔首,如画的面容上笑容温和:“大人慢走。”
青年把鸭舌帽的帽檐压低了一些,牵动身上挂着的金属饰品叮叮当当的一阵响。霄的半张脸藏在帽子的阴影下,笑了笑,低声开口:“她这不是还跟上次一样么。”
谢怀月微笑,很低柔的声音,却不见任何责怪的意思:“小萦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多有怠慢了,还请大人恕罪。”
霄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走下门前的阶梯,又随意开口道:“你呢,好像没见好些啊。”
顿了顿,他又自语道:“也是。那样的伤,即使借着这里的地脉养着,也不是十几年能恢复得了的,怪不得她外出都不见你陪着。”
“没什么,不劳大人挂心了。”
在他背后,男人温温淡淡地笑着,目送着九幽之主的身影消失在浓雾深处。
分手之后见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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